晨霧還未散去，李承澤已經站在了宣府北門的斷垣殘壁前。昨夜清軍的炮火在城墻上撕開了三丈寬的缺口，破碎的城磚和夯土散落一地，像被巨獸啃噬過的傷口。
“大人，清點完畢。“王虎捧著竹簡快步走來，靴子上沾滿泥漿，“城墻坍塌十二處，最嚴重的是北門和東角樓。軍戶逃亡四百七十三戶，約占總數三成。“
李承澤接過竹簡，指尖在“逃亡軍戶“四個字上頓了頓。這些世代戍邊的軍戶，如今寧可做流民也要逃離，可見局勢之危。他抬眼望去，城外荒蕪的田壟間，幾個佝僂的身影正背著包袱往南走。
“傳令，今日起加派巡哨，但有逃亡者——“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問明緣由再報。“
匠戶們已經忙碌起來。劉鐵手帶著徒弟們支起木架，幾個壯漢正用麻繩吊起石夯。李承澤蹲下身，抓起一把散落的夯土在指間碾開。黃土里混著碎麥秸，這是明代筑城的秘方——“三合土“。
“大人請看。“劉鐵手抹了把汗，指著地上堆放的料材，“這是新調的灰漿，按《營造法式》配比：黃土七分，石灰二分，河沙一分，再加糯米汁。“
不遠處，十幾個民夫正在木槽里反復踩踏混合料。他們赤著腳，褲腿卷到膝蓋，泥漿從腳趾縫里擠出來，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
“城墻根基要打多深？“李承澤問道。
“回大人，至少五尺。“劉鐵手比劃著，“每夯三寸就要灑一層碎瓷片，防老鼠打洞。這段城墻嘉靖年間重修過，當年用的還是...“
話音未落，東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李承澤快步趕去，只見十幾個民夫圍作一團，當中跪著個瘦骨嶙峋的老漢，懷里緊緊抱著塊青磚。
“怎么回事？“
“這老東西偷工料！“工頭揚起藤條就要抽下。
老漢渾身發抖：“大人明鑒！小老兒不是偷，是想給孫兒砌個墳...前日被炮火砸死的...“他掀開衣襟，露出懷里半塊殘磚上暗紅的血跡。
李承澤沉默片刻，轉頭對工頭說：“去庫房支十塊新磚給他。“又對周圍民夫高聲道：“今日加餐，每人多發二兩肉！“
夕陽西斜時，城墻的缺口已經壘起三尺。李承澤站在腳手架上，看見城外官道上一隊騾車緩緩駛來。打頭的是個穿程子衣的商人，身后跟著二十多輛滿載的大車。
“是范記商號的糧隊！“王虎興奮地喊道，“大人，咱們有糧了！“
李承澤卻皺起眉頭。他分明看見，最后一輛騾車的麻布下，露出半截閃著冷光的鐵器。
李承澤盯著那輛藏著鐵器的騾車，眼神微冷。
“王虎。“他低聲喚道，“帶幾個弟兄，去查查最后一輛車。“
王虎會意，立刻領著幾個親兵裝作幫忙卸貨的樣子，靠近車隊。那商人見狀，臉色微變，快步迎上前來，拱手笑道：“這位軍爺，小的是范記商號的管事，奉東家之命，特來給宣府送糧。“
李承澤從腳手架上下來，拍了拍手上的土灰，淡淡道：“范東家有心了，不知這批糧是官撥還是私買？“
商人笑容一僵，隨即又堆起滿臉褶子：“自然是朝廷調撥的軍糧，只是路上耽擱了些時日。“
“是嗎？“李承澤似笑非笑，“那最后一輛車上的東西，也是朝廷調撥的？“
商人額頭滲出冷汗，支吾道：“這……這是些鐵鍋農具，順路捎帶的……“
李承澤不再廢話，抬手一揮：“掀開看看。“
王虎等人立刻上前，一把扯開麻布——底下赫然是十幾把嶄新的腰刀，刀鞘上還刻著建州女真的徽記！
場面瞬間凝固。
商人腿一軟，跪倒在地：“大人饒命！小、小的只是奉命行事……“
李承澤冷笑：“奉誰的命？范永斗？還是建州的哪位貝勒？“
商人面如土色，抖如篩糠，顯然不敢再說。
李承澤不再看他，轉頭對王虎道：“把人押下去，仔細審問。至于這批糧……“他掃了一眼車隊，“先扣下，清點入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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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兵府地牢內，火把的光映在商人慘白的臉上。
“說吧，范永斗和建州做了什么交易？“李承澤坐在木椅上，指尖輕敲扶手。
商人被綁在刑架上，嘴唇哆嗦：“大人……小的真的只是跑腿的……“
王虎冷哼一聲，拿起燒紅的烙鐵，在他眼前晃了晃：“再不說實話，這東西可就往你身上招呼了。“
商人嚇得魂飛魄散，終于崩潰：“我說！我說！范東家確實和建州有往來……他們用鐵器、火藥換人參、貂皮……這次……這次是奉命探查宣府防務……“
李承澤眼神一厲：“還有呢？“
商人哭喪著臉：“還、還有……范東家讓我留意大人的火器改良……若能偷到配方，重重有賞……“
李承澤冷笑一聲，起身道：“押下去，明日押送京師，交給錦衣衛。“
翌日，總兵府內，李承澤召集眾將議事。
盧象升拍案怒道：“范永斗這狗賊，吃里扒外！早該砍了他的腦袋！“
李承澤沉吟道：“晉商與建州勾結已久，此次雖抓了個管事，但范永斗必然還有后手。“
盧象升點頭：“眼下當務之急，是加強城防，同時清查內奸。“他看向李承澤，“李守備，火器坊那邊，必須嚴加防范。“
“我已命親信日夜看守，工匠出入皆需搜身。“
盧象升皺眉：“可若范永斗買通官員，從朝廷施壓，我們未必攔得住。“
李承澤冷笑：“那就讓他們來試試。“
傍晚，李承澤親自去火器坊巡視。
劉鐵手正在調試新制的燧發機括，見他來了，連忙行禮：“大人！“
李承澤擺擺手，問道：“進展如何？“
劉鐵手擦了擦汗，苦笑道：“炸膛的問題還沒完全解決，但比之前強多了。“說著，他壓低聲音，“大人，今早有個生面孔在坊外轉悠，被我趕走了。“
李承澤眼神一冷：“可認得是誰的人？“
劉鐵手搖頭：“看著像商號的伙計，但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
李承澤拍拍他的肩：“辛苦了，這幾日多留神。“
走出火器坊，夕陽已沉，城墻上的民夫還在忙碌。李承澤望著逐漸成型的城墻，心中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