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斯平原的熱風卷著沙礫,將夏國的赤旗、周國的玄旗、秦國的青旗吹得獵獵作響。六十萬寧夏聯軍列成鋼鐵方陣,甲胄在烈日下泛著冷光,而對面二十萬冷冬大軍如灰色浪潮,駝鹿的鐵蹄、野豬的獠牙與巨狼的嘶吼,在平原上織成死亡的前奏。
沈硯青握著狼頭刀柄的手沁出冷汗,三百名弟兄組成的前鋒營已在陣前跪守三個時辰。他能看見百米外冷冬軍的陣列:第一排是肩扛巨斧的野豬戰士,青銅護頸遮住半張臉,鼻環拴著風干的狼舌;其后是騎乘駝鹿的重裝部隊,鹿首套著鐵籠,鹿角尖端淬著藍汪汪的毒;最耀眼的仍是狼騎兵,他們散在兩翼,狼首旗上的符文在風中明滅,像極了夜空中窺伺的惡星。
“咚——”
秦軍方陣的戰鼓率先轟鳴,十八面丈二巨鼓同時砸下,大地在戰靴踏地的震動中呻吟。沈硯青聽見身后傳來周國軍陣的號角,如蒼鷹裂空,緊接著夏國主將的令旗揮落,六十萬大軍如潮水般向前推進,甲葉相撞的聲響蓋過了所有人的心跳。
前鋒營作為箭頭,最先撞上冷冬的駝鹿部隊。那些肩高丈二的龐然大物噴著白氣沖來,鹿蹄鐵掌砸在沙地上濺起火星,駝鹿騎士手中的鏈錘足有百斤重,甩動時帶起的風壓能震裂盾牌。
“結盾墻!刺駝鹿眼!”沈硯青的令旗劃破空氣,三百人迅速收縮成三個百人方陣。第一波沖擊撞上盾墻的剎那,他感覺自己像被野牛撞中,雙臂發麻,盾牌中央凹出半掌深的坑。駝鹿的鐵籠鹿角刮過盾牌,火星濺進眼瞳的瞬間,他揮刀砍向鹿腿關節,狼頭刀借著力道斬入筋腱,駝鹿悲號著跪倒,將背上的騎士甩進方陣。
“剁咽喉!”他大喊著抵住第二頭駝鹿的沖擊,余光瞥見張三用短刀捅進駝鹿眼窩,卻被騎士的鏈錘砸中頭顱。那個總說“等打完仗就回青巖鎮娶媳婦”的漢子,連慘叫都沒發出,就倒在沙地上,手中還攥著半片駝鹿的鐵籠碎片。
冷冬的野豬戰士接踵而至,他們不用兵器,直接用裹著獸皮的前臂沖撞盾墻,獠牙咬穿盾牌木架的瞬間,沈硯青看見李四從盾縫中刺出長槍,槍尖沒入野豬戰士的頸側。那戰士竟不覺得痛,反手抓住槍桿將李四拽出陣,鋸齒狀的獠牙咬向他咽喉時,沈硯青的刀已劈開他的面門——卻只來得及看見李四臨終前的微笑,那個曾在沈家馬廄被他偷偷塞過窩頭的少年,眼里倒映的不是死亡,而是平原盡頭的晚霞。
混戰持續到申時,太陽開始西沉,戰場上的喊殺聲漸漸變成瀕死者的呻吟。沈硯青的狼頭刀早已卷刃,他不知道自己砍殺了多少敵人,只記得駝鹿的血、野豬的膿、狼騎兵的黑血,在甲胄上凝成厚重的痂。當冷冬主將的狼首旗開始后撤,他才發現自己的方陣早已支離破碎:原本整齊的三百人,此刻東倒西歪地散在血沙上,盾牌、斷槍、殘肢鋪成血色地毯,活著的弟兄們扶著傷腿,望著夕陽下堆積如山的戰友尸體,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
“報數。”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一……”“五……”“三十七……”
最終,五十一聲微弱的應答在暮色中響起。沈硯青盯著李四的尸體——他的手還保持著握槍的姿勢,甲胄下露出半截沈家馬廄的腰牌,那是原主記憶里,兩人唯一的交集。他忽然想起升百夫長那晚,自己在篝火旁夸下海口:“跟著我,保你們每個人都能把軍功章戴回家。”可現在,二百四十九個弟兄的軍功章,永遠埋在了這片平原。
“百夫長,敵軍退了。”疲憊的什長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軀。沈硯青望著遠處冷冬軍的背影,忽然發現自己的自負有多可笑:以為殺了十九個狼騎就能掌控戰場,以為看懂了祖父的輿圖就能算無遺策,卻在真正的鋼鐵洪流中,連一顆沙礫都不如。那些信任他的弟兄,那些把后背交給他的袍澤,就因為他的“主動請纓”,永遠留在了這里。
收兵的號角響起時,他跪在張三的尸體旁,用染血的手指在沙地上畫下簡陋的墓碑。晚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內襯上陳安斷刀的刀柄——老人臨終前說“別愣著,活下去”,可現在他活著,卻比死更痛苦。
“沈百夫長。”校尉劉宇的戰馬停在十步外,聲音罕見地低沉,“前鋒營殲敵八十三,戰損比三比一,這是……”
“別說了。”沈硯青打斷他,“是我高估了自己,高估了弟兄們。”他摸著腰間的軍功牌,上面的凹痕突然刺得掌心生疼,“他們不該死在我的自負里。”
劉宇沉默許久,忽然甩下酒囊:“老子當年帶第一支百人隊,一仗下來只剩七個。你知道老將軍怎么說嗎?”他指著平原上的尸山,“戰場上沒有對錯,只有生死。你想讓弟兄們的血白流,就蹲在這兒哭;想讓他們死得值,就站起來,把冷冬人斬盡殺絕——用他們的頭,給弟兄們堆出回家的路。”
酒囊落在沈硯青腳邊,酒液滲入沙地,像極了弟兄們流干的血。他望著天邊最后一縷霞光,想起陳安咽氣前的眼睛,想起張三說的“青巖鎮的槐花又開了”,想起李四藏在馬廄的半塊餅子——那些平凡的、鮮活的生命,不該成為他軍功路上的鋪路石。
他忽然站起身,用狼頭刀掘開沙地,將軍功牌埋了進去。從今往后,他不要虛浮的軍功,只要弟兄們能活著跟他沖鋒。當夜幕籠罩平原,五十一具傷痕累累的身軀圍成圓圈,沈硯青舉起染血的戰旗:“明日,我們退到中軍,守糧道、護傷兵,不再做無謂的沖鋒——但冷冬人若敢踏過我們的尸體,就得先踩著我的頭骨!”
夜風掠過平原,帶來遠處狼嚎。沈硯青摸著胸前的玉佩,原主的不甘與自己的悔恨在胸中翻涌。他終于明白,在這個世界,爬得太快的人,要么成為人上人,要么成為鋪路石。而他,要做第三種——讓所有輕視他的人,無論是沈家的權謀,還是冷冬的鐵騎,都在他為弟兄們撐起的盾牌前,顫抖著低下頭顱。
這一夜,落地斯平原的沙地上,五十一堆篝火星星點點,像極了弟兄們未竟的心愿,在夜空中倔強地閃爍。沈硯青坐在篝火旁,用匕首刻下每個死者的名字,刀刃劃破掌心時,血珠滴在“張三”“李四”的名字旁,像極了他們曾在軍營里開過的玩笑,喝過的濁酒,唱過的鄉謠——這些,他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