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等獎(1)
書名: 第二屆廣西網(wǎng)絡文學大賽獲獎作品選(2016)作者名: 廣西網(wǎng)絡文學大賽組委會編本章字數(shù): 22691字更新時間: 2025-04-28 17:27:28
《母親與一壇老酒》
·獲獎理由
一壇酒蘊含了太多的東西,既充分概括了母愛,亦點染了生活的艱辛和喜悅。文章難得的是找準了一個點,即釋放出無限充盈的親情。
《舌尖上的童年》
·獲獎理由
作品以“吃”為主線,展現(xiàn)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壯族農(nóng)村質樸的生活場景,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鼻而來,獨有一種清新明麗、自然真摯的風格。
母親與一壇老酒
李文健
作者簡介
筆名麥李,廣西人,本科在讀生,喜歡安靜與飛馳。
冬之溫暖,夏之彌香,我家煮酒世代相傳,落得一壇好酒。在方圓十里的村子里,也就我家一家會煮酒,獨家秘方。每次煮酒,酒的香味都會飄散整個村子。聞到香味,讓人恨不得馬上嘗一兩口鮮。
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和母親,當時年紀小不懂事,母親跟我說父親去遠方打工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那時我就真認為父親僅僅是去了遠方打工而已。后來,我長大了一點,也就明白了,母親說父親去遠方打工也就是說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都說“入鄉(xiāng)隨俗”,母親嫁給父親也得到了煮酒的家傳秘方,成了家里的煮酒人。母親活到現(xiàn)在,一直都在用她的生命力去煮酒,沒有半點馬虎,全身心投入,煮出來的酒無疑是散發(fā)著生命的獨特味道,聞之彌香,嘗之溫暖。
貫穿著我整個童年的,也是煮酒。
那時我還上小學,我家和學校距離很遠,為了上課不遲到,早上都是很早起來,而母親為了煮酒,把酒拿去鎮(zhèn)上趕集,她比我起得更早。凌晨四點半,在昏黃的燈光下,母親辛勤地煮著酒,影子是她的分身,煮酒冒出來的白煙縈繞在母親的周圍。母親煮酒的動作非常嫻熟,火什么時候該放,什么時候該收,都很講究,母親對這些已了如指掌。那時我剛起床,還是睡眼蒙眬,但是整個屋子里早已彌漫著酒香,聞到酒香,馬上精神奕奕。母親不停地煮酒,是我童年印象最深的一幕。我知道,這么多年來,母親一直用她瘦小的身軀支撐著這個家,雖然這個家只有我和她兩個人,但是她還是默默地工作著,無私地奉獻著。我心疼我的母親。直至有一天,我跟她說:“媽,你教會我煮酒吧,我也來幫幫你。”
母親說:“孩子,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不是煮酒,而是要好好學習,學好知識,只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我們家還得靠你來改變。除了學習,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想,煮酒的事有我來就好了。”
母親只讀過小學,文化程度不高。作為母親,她最大的希望是我可以好好地讀書,將來有一天有出息。
母親說話歷來很和藹,她從來沒有罵過我,可能是因為我太乖了,沒做過什么對不起母親的事。她理解我,我也理解她。母親一生很懂得為人處世,和街坊鄰里相處得很融洽,有時母親還會拿酒給他們嘗嘗鮮。母親的名聲在村子里不小。這一切深深地影響著我,我在學校都是真誠地與同學相處。
從一年級到六年級,我的成績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班主任很喜歡我,主要是因為我學習刻苦吧,還有斯文乖巧,不像那些頑皮的學生給她帶來太多的麻煩。班主任有一天找我去辦公室,問我是否可以去家訪一次。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老師去我家家訪說明看得起我,而在那時被老師看得起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如果母親看見我和老師一起回家,她肯定會很高興的。果不其然,母親看到我和班主任一起回到家,馬上溫了一瓶很好很好的酒,這酒一般是重要客人來做客才舍得拿出來的。沒想到老師很喜歡這酒的味道,也有可能是這酒溫得太好了,老師喝了小半碗。母親和老師聊了很久。
后來老師有點醉醺醺,母親就用她瘦小的身軀背著老師回家。現(xiàn)在我對很多事都明白了,那時老師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母親把希望寄托在老師的身上,母親希望老師可以把我教得更好。
后來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鎮(zhèn)上最好的初中,周末才可以回家一次。在母親煮酒的氛圍中長大,我也掌握了一些煮酒的基本技巧。因此,周末回家我都會幫母親打下手。我跟母親說:“媽,讓我來幫你吧。”剛開始母親不愿意我?guī)兔ΓM铱梢院煤玫刈x書,不要因家務事而耽誤學習。后來我跟母親溝通,爭取她的理解,我說學習固然重要,可也要勞逸結合,這樣才有效果。母親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聽了我的話后,她再也沒有反對過我的幫忙。每次接過她手中的活,她嘴角都會露出微笑。看到她那慈祥的笑臉,我心里十分欣慰。有時候看到母親頭上突然又多了一些白頭發(fā),我心里不免多了些許傷感。母親一天一天地老去,雖然她也有過青春,但是她的青春早已不在,她現(xiàn)在唯一的牽掛就是我這個兒子。
母親一生煮了很多酒,可是依然改變不了家里貧窮的現(xiàn)狀,有一大部分原因是我需要很多的錢去完成學業(yè)。母親為了攢錢,她特別地省吃儉用,而對于我,總是盡量多給我一些伙食費。母親為了節(jié)省車費,每次去鎮(zhèn)上趕集,她都選擇走路。路途遙遠,她肩上還挑著兩壇酒,一生的艱苦多在于此,毫無怨言。有一次她去鎮(zhèn)上趕集,由于過度勞累在路上暈倒了,幸好有好心人送她回家。那個周末我回到家看到母親躺在床上,臉上少了很多血色,瘦了很多,頓時感到無比心酸。一個身軀這么瘦小的女人身上擔負著太多太多,真希望自己一下子能長大起來,給這個歷經(jīng)風霜的母親承擔所有,讓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
母親并沒有停下來休息,繼續(xù)煮酒,去鎮(zhèn)上賣酒攢錢。我也繼續(xù)著學業(yè)。那年高三,炎熱的夏天,教室窗外樹葉茂盛,知了的聲音此起彼伏,與老師在課堂上不甘于停下的講課聲音交織在一起。面對一堆如山的作業(yè),還有接連不斷的考試,我壓力陡增,心里不斷地想著,要是高考考得不好怎么辦?辜負了老師對自己的期望怎么辦?辜負了母親對自己的期望怎么辦?有時真的感到很迷茫。后來想想,母親辛苦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能讓我好好讀書,就是為了這一次高考,我不能辜負母親對自己的期望,要給自己希望,要站起來,要自信地迎接高考。
高考前一天,母親特地來到縣城給我送來了家里最珍貴的酒,因為這酒珍藏了很久。
母親說,我們家就是煮酒的,就這個酒最好了,今晚你就喝一點點,一點點就夠了,可以讓你睡得更好。你也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把這次考試當作平常考試就夠了。然后安心地去考試,我永遠都在你的身旁。
說完,母親擁抱了我一下。
我說:“媽,我會盡力考好的。”
高考成績出來后,自我感覺還好。母親很久都沒露出過那么燦爛的笑容了。我被省外的一所大學錄取了。母親以我為豪。
可是接下來要面對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就是我的學費是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費用。母親去哪里幫我籌集到這么大一筆學費呢?母親在那段時間為我惆悵著。母親去了很多親戚家,不是去借錢,當時我也不知道她要干嗎。后來母親跟我說要把家里煮酒的家傳秘方賣出去。一聽到賣家傳秘方,我馬上不同意。母親也是為了我好,為了我能夠上大學,可是,這個煮酒的家傳秘方是我們家的傳家之寶,怎么能賣?我還要一代一代傳承下去呢。我跟母親說:“這個是我們家的家傳秘方,是傳家之寶,不能賣。如果賣傳家之寶去交學費,那么我寧愿不讀書。”
后來母親被我勸服了,不賣家傳秘方。我和母親一起去親戚家借,湊夠了學費。
如今,我還在讀大學,想著以前的點點滴滴,有感而發(fā),一把心酸一把淚。母親說過,最平凡、最平淡的生活才是最好的。可母親一生過了太多不平凡、不平淡的生活。
冬之溫暖,夏之彌香,母親與一壇老酒,還有我,這其中有些鴻溝始終無法逾越。但是母親對我深沉的愛始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母親也跟我說過,她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有了我,還有懂得了煮酒。我想,也是啊,我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有一個會煮酒的母親。幸好那時沒有把煮酒的家傳秘方賣給別人,不然那將是一筆巨大的損失。多年后會發(fā)現(xiàn),那一壇老酒就算你不溫不煮,就這樣擱著、放著、密封著,久而久之,反而會成為一種名貴的酒。
讀者評論
這篇散文借助一種特別的形式來表達作者對母親真摯的情感。酒也是能溫暖人心的,情到深處,作者就很順其自然地寫下了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散文中的母親慈祥善良,勤勞樸素,兒子乖巧懂事,努力讀書,不管散文中還是生活中,漫漫時間總是催人老,給母親的臉印上了一道又一道的皺紋。即使這樣,我們又能拿時間怎么樣呢?不能。我們能做的只有更關愛自己的母親。
舌尖上的童年
西江月
作者簡介
西江月,本名吳秀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出生于廣西南寧武鳴農(nóng)村,是一個深愛自己民族的壯族女子。2012年開始寫作,現(xiàn)為南寧市武鳴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有散文《鄉(xiāng)村祈福人》發(fā)表在《廣西文學》雜志上。
第一節(jié) 溫暖的瓦缸
每個人的家中,都有幾個這樣的瓦缸:小底、大肚、緊口,缸口或有一圈可以蓄水。缸里或是陳年的檸檬、酸梅,或是腌好的蘿卜干,或是酵好的梅菜。一看到這種種的字眼,嘴里便漾起層層波瀾的食物,都是瓦缸給予的。民以食為天,這些缸里滿滿的食物,讓苦澀艱辛的童年充滿幻想,充滿希望。
大地尚未蘇醒,田野一片灰色,山上也未現(xiàn)出生機,黑魆魆的石頭縫里是枯黃的野草。盡管餓,但在這樣的天氣里,孩子們也沒有了外出的欲望,窩在家里,眼巴巴地看著家里的那些瓦缸,再看著母親,真希望能打開,看一看時間的魔法師,究竟給母親帶來怎樣的驕傲。
是的,缸中有母親去年秋冬腌下的菜干。每年秋季,母親都會把收割后的稻田用犁翻過一遍,整飭,種下蘿卜、白菜、紅薯苗。待菜長好,留下一畦吃用,其余的被母親一并收回,帶著苗的白胖蘿卜,霜打過的紅薯藤,帶著泥的白菜,給家里增添了幾分滿足。蘿卜苗和紅薯藤曬干,便是家里那頭勤懇的老牛過冬的口糧。而那胖乎乎的蘿卜洗凈后,就從蘿卜頭順到尾切成半厘米厚的片。切蘿卜片也是功夫,太厚,不易曬干;太薄,曬過之后就薄如紙片,吃起來很柴,沒味道。蘿卜片切好后,就一片一片地擺放在專門用來曬東西的竹席上。太陽下,脆生生、水潤潤的蘿卜片漸漸褪去晃眼的白色,露出令人親近的肉色;辣味漸漸褪去,繼而散發(fā)出誘人的醇香。曬蘿卜的日子,便是童年中最快樂無比的時光,我們時常盯著蘿卜不放,它不時地被母親抓在手里,當它在手中不柴不綿、有彈性的時候,母親便把它們堆成一堆,撒上細鹽,攪拌。之后,母親便抱來洗凈的瓦缸,把蘿卜放入,填滿壓實,蓋嚴蓋子,在低于蓋子四周的蓄水溝里注上水,一缸蘿卜干就做好了。這一壇菜,得留到明年開春才能開封,只有經(jīng)一冬天的發(fā)酵,蘿卜干才更香,且南方的冬天,氣溫還算適合,是不愁沒青菜吃的。
這一缸蘿卜干,賺取了我們童年多少的口水,勾起了童年多少的欲望,喚起了童年多少的渴望啊!你想,在那個就連左手心放著一點鹽巴,右手食指就著唾沫蘸著吃都是美味的童年,這樣的一缸蘿卜干,是何等美味呀!
地里的白菜也收回來了,母親把菜洗凈,放在堂屋里晾干。晾干時,母親先用繩子把菜幫扎好,把它們倒著掛在支好的竹竿上,竹竿上就有了一個個“人”字。一個個“人”字被一根竹竿連接起來,成了我們家最壯觀的風景,這一個個“人”字,在童年里,就是一個個春天里的希望,給我們帶來無限的遐想。待晾到菜葉都焉了,菜幫子又還潤著的時候,母親搬出洗凈晾干的表面粗糙的瓦缸,先在缸底鋪一層鹽,碼上一把菜,再鋪上一層鹽……如此循環(huán),直到菜碼好,鹽鋪在最上層,厚一點。母親的這個缸,并不像裝蘿卜干的缸那樣有蓄水溝,這個缸口如現(xiàn)今裝茶葉的盒子,蓋子是可以緊扣缸口的,為了更嚴實,母親還先用一片塑料布把缸口封住,再蓋上蓋子。母親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有很多禁忌,最重要的是拿菜的手不能碰油,還要一口氣做完。我不知道缸中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但放在屋角那個潮濕角落里的缸,成了我們每天頂禮膜拜的圖騰,它就在我們的膜拜中,變得濕漉漉的。經(jīng)冬天干燥的風一吹,缸表面上就凝結了一層細細的霜。我們用食指去蘸,放在嘴里,咸咸的。再經(jīng)回南天里的春風一吹,缸表面又變得濕漉漉的,缸里的菜也在我們虔誠的等待中慢慢變得干燥微黃,散發(fā)出誘人的濃香。
我們多么想打開蓋子,嘗一嘗那香美的味啊,可是,母親的告誡又響在耳邊:“千萬不能偷偷打開它,要不然,菜神會責怪,明年菜就種不好,沒菜吃,會更餓。”那是最可怕的懲罰,誰也不想來年饑餓,來年吃得飽才是童年最大的愿望啊!
冬菜吃完了,春雨未到,春菜未播種。寒冷的冬末春初,母親用長長的筷子把蘿卜干從缸里夾出,把菜干從缸里夾出,蘿卜干透著溫暖的光澤,菜干上凝著一層白霜。母親細心地洗凈,切成丁,伴以一點點豬油翻炒,沁人心脾的香味從鍋里飄出,飄向屋頂瓦片,飄向整個村莊,飄滿整個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孩子們“嘖,嘖嘖……”一片咂嘴聲,口水流出來了……
春天來了,只是春天地潮,寒風料峭,陽光不足,又沒有蔬菜大棚,從立春到清明,種不出菜,這一缸缸菜干,溫暖著饑餓的胃,溫暖著苦寒的童年。
第二節(jié) 多彩的山野
那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我們都餓綠了臉,家里那個竹篾編成的竹倉里,紅薯日漸少了,開始彎著腰可以拿到,再后來用凳子墊在腳下才能彎腰取到,再后來,倉里只有厚厚的草木灰了(母親為了防老鼠昆蟲及紅薯發(fā)芽,特意用草木灰拌了紅薯儲藏),偶爾還能在草木灰里扒出一個紅薯,但也得一手撐著竹倉邊緣,一手伸長了去扒,不小心就一頭扎進竹倉里,滿嘴啃灰,滿臉灰。
這時的土地上,莊稼瘋長著,山野也是令人欣喜的綠色,綠色之下,藏著一個個彩色的夢。感謝大自然,總是眷顧這土地上生長的所有生物,對于貧窮饑餓的我們,自有恩賜。
伴隨著清明時節(jié)的紛紛細雨,山上酸醋子的果子也長出來了。酸醋子是灌木叢,果子雖只有綠豆般大小,但綠色的果子一串串結于枝條,也頗為壯觀。用手擼下果子,不管大小,丟進裝著鹽巴的小瓶子,擰上蓋子,上下抖動,放進褲袋,在這個過程中,瓶子邊上就有一層水霧。過一小會兒,打開,小心地抖出幾顆碧綠的果子,吃起來酸中微澀,但那是絕好的味道。我們相互交換著自己的勝利果實,“哈哈哈哈!”笑聲在山谷里回蕩!然后繼續(xù)找新的一株酸醋子。過一段時間,山上的酸醋子成熟了,成熟的果子也只有黃豆般大小,紫黑色的,吃在嘴里,有的甜,有的甜中微酸,有的甜中微澀。一株酸醋子,不是一次性成熟的,我們從不把它的枝條折下帶回家吃。要是折了,下次想吃就難了。我們也知道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道理,從山腳下一株一株地找,吃到山腰,還未吃飽。有時找到一株特別甜的果子,就呼喚著大家一起來分享。每一個人都不說話,每一個人都眼疾手快,摘下一顆,丟進嘴,舌頭一壓,咽下。直到山鳥歸巢咕咕的聲音在山谷中幽幽地回蕩,我們才驚慌失措,不管荊棘勾住衣服、野草割破臉頰地穿過灌木林和野草叢回家,在村口的大榕樹下,還不忘相互看看被酸醋子染黑的嘴唇和舌頭,還不忘比較一下誰裝酸醋子的褲袋更滿,還不忘結成同盟編出謊言來應付父母門后的竹鞭。
我不記得有多少次瞞著母親上山摘野果而又被她識破,我不記得是怎樣在茫茫的山野上找著去年結著甜果子的那棵,只知道酸醋子這種野果,給了我們快樂的時光及果腹的滿足。
春夏向陽的平緩坡地上,開著紫色花朵的灌木叢便是桃金娘。因為有桃金娘,暑假時上山放牛成了最快樂的事,每天路過它,看著它紫色的花朵開了,謝了;看著它的果青了,黃了,紅了,紫了。累累的果實像一個個縮小版的高腳酒杯倒掛在枝頭,成熟的桃金娘果子也不大,只有小拇指般大小,紫色的,表面有一層細細的絨毛,藏在綠葉中,得撥開葉子才能發(fā)現(xiàn)。摘下,捏住“酒杯”的邊緣,咬一口,紫色的漿迸出來,回蕩在口腔里,甜美極了!張口想要炫耀,誰知,果子掉了出來,卻發(fā)現(xiàn),果中有一條蟲子,蟲子外好多籽!嚇得趕緊吐出來,不甘心,又摘第二顆,壯著膽子剝開,才明白那條“蟲子”其實是果芯,只是長得很像蟲子。連連后悔剛才吐出了美味。我們邊摘邊吃,直到把舌頭牙齒染成紫黑色。吃飽后把紫色的果子摘了裝進褲袋里,褲袋裝滿了,就有人把背心的下擺扎進褲子里,扎緊褲帶,背心就成了袋子,把果子從腋窩從胸口裝進去,哈哈,肚子那有一圈果子,真快樂啊!可成熟的桃金娘果子很軟,再一相互擠壓,漿就冒出來,從山上千辛萬苦地摘下來,再一奔跑,回到家,好的果子也沒幾個了。翻出褲袋,濕漉漉的,再一脫下衣服,肚皮是紫色的!衣服褲子上從此也就有了洗不掉的紫色。可這不算什么,比起餓肚子來,衣服褲子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靠近山頂?shù)牡胤剿坪踹€有山楂樹,樹很高并且有刺,母親從不允許我們上山爬樹,但從其他伙伴那里,我們還是得到幾顆如拇指般大小的山楂,綠色的,很硬,需用雙手來回搓,搓軟了才能吃。一入口,苦澀萬分,飯也吃不出味了。更煩人的是果汁,滴在衣服上,是難看的赭色,再也洗不掉,免不了又挨母親一頓罵。還有滿身是刺的金櫻子,摘下,手上黏糊糊地沾滿刺,用草把手把果刺擦干凈,小心地啃著果子外面那層薄薄的皮,果皮里是毛茸茸的子,要是哪個貪吃,嘴里肯定滿是金櫻子的茸毛。夏天的山上,有雨后就把整個后山都開滿的“龍骨花”,有雨后就長滿石縫的黑色的“石耳”,有茂盛的蕨和蕨下吃起來無味的厚厚塊根。聽說山上還有一片金黃濃郁芬芳的番石榴林,有一串串紫色的晶瑩剔透的山葡萄,有很大的青青黃黃但吃起來酸掉牙的柚子,可惜我從沒遇上,只能在伙伴們的口口相傳中暗自流口水。
夏天小河邊也是那樣的誘人。紅色的懸鉤子是我見過的最可愛、最晶瑩、最美麗的果子,形如金字塔,但只如食指頭般大小,由一小顆一小顆“紅寶石”壘成,每一顆“紅寶石”上,又有一根細細的絨毛。那真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我們常常在耀眼的陽光下,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仔細地端詳,然后放進嘴里,用舌頭輕輕撩動,小珠子散開,隨著唾液游動,才舍不得地用舌頭輕輕一壓,酸酸甜甜的味道緩緩地釋放,盈滿童年的小河畔。熟透的懸鉤子是不能摘的,因為只輕輕一碰,那一顆顆小珠子便跌落,滾到河邊的堤岸或滾入緩緩的河水中,再也尋不著它。這時,心里便騰起一絲絲遺憾,只能悵然若失地看著遠去的流水。
水邊還有很多叫不上名的果子:有發(fā)洪水前就如同爆炸般長出串串白色的吃起來非常有彈性的“魚蛋子”,有長在刺丫里如楊梅般大小的“荊棘果”,有長出串串的金黃色吃起來甜中帶辣的“炒蛋子”……
為了吃到這些小小的果子,炎炎夏日里,我們不知爬過多少陡峭的山崖,淌過多少湍急的河流;手臂上留下多少被荊棘鉤破的傷口,腳踝上留下多少被螞蟥叮咬形成的白斑;有過結伴找尋無果的失望,也有過無意發(fā)現(xiàn)的激動;享受過多少滿滿的喜悅,又挨過母親多少的竹鞭。
傷口會愈合,痛感會消失,多少日子在山野升起又在小河邊逝去,多少酸、甜、苦、澀的味道在我們的舌尖上停留又散去,唯一散不去的是山野里的顏色,綠的、紅的、紫的、黃的、白的,每一種顏色都蘊藏著一個美好的期望,當它們匯聚在一起,就還原了一個滿滿的快樂童年!
第三節(jié) 豐收的喜悅
盼望著,盼望著,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未加圍墻的操場外,玉米地里的玉米棒子的胡須也漸漸干枯變成了醬紫色,棒子鼓鼓囊囊的,有的玉米粒等不及了,撐破了苞葉,咧開了嘴笑。它這么一笑,耐了半年饑饉的我們也跟著笑了!
這時候,母親會不時地去地里察看她的玉米,玉米如同列隊的士兵,挺直著腰,腰間插著兩把棒子,驕傲地接受母親的檢閱。母親選了幾株較弱小的玉米,掰下它們的青青棒子,放進扎在腰間的竹簍,帶回家。家里,我們已早早地等候,大家齊心協(xié)力掰開青棒子的苞葉,留下嫩黃的玉米棒,那嫩黃的顏色是那樣的誘人,使勁揪出一顆,一咬,“啪”一聲,顆粒在口中裂開,濃白的汁液迸出,有點甜,有點青青的味道。母親會笑瞇瞇地任由我們品嘗這久違的味道,然后支上鍋,在鍋中填滿玉米棒子,舀水,直到水漫過所有的棒子,母親才停住了舀水的瓢,蓋上蓋子,燒柴生火。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的輕快且歡樂,母親還不時地哼著歌。火苗順著鐵鍋和尖底往上走,不一會兒,鍋里就傳來歡樂的滋滋聲,鍋蓋邊沿不時流下幾滴水,母親稱之為“流眼淚”,等鍋蓋邊沿不停地冒出白氣,白氣都變成“淚”流下的時候,打開蓋,看著玉米棒子在水中上下翻滾,玉米粒也由嫩黃變成了金黃,玉米的清香也頓時彌漫了整個屋子。母親邊召喚著大家,邊用長長的筷子把玉米棒子從鍋里夾出來,玉米冒著熱氣,母親在熱氣繚繞中,完成了她這個季節(jié)的一個儀式——讓她的孩子感受豐收喜悅的儀式。我們嘎嘎地笑著,剛出鍋的玉米棒子很燙,誰也不敢用手拿著吃。于是,母親抓來筷子,插入玉米棒子的芯,一個一個地遞到我們面前,就在等待母親發(fā)到手中的短短幾秒鐘里,我們都覺得如同等待玉米發(fā)芽那般漫長。拿到棒子,猴急的往往是直接用牙齒啃,直到啃掉粒子,留下毛茸茸的渣才罷了;斯文些的,往往是一顆一顆粒子地掰開,把玉米棒子開出了兩行“路”,才一列一列地掰下了吃。吃完了,把玉米棒子如同手榴彈般地扔出去,看誰扔得更遠。要是口渴了,就舀煮玉米的水一咕咚喝下,那水是極好的消暑飲料!
吃青玉米的日子就是過大節(jié),這意味著莊稼收獲的帷幕已悄然拉開,收獲的喜悅就從青紗帳似的玉米地里溢出來,蕩漾在每個渴望豐收的心頭。
待玉米老到不能用水煮著吃時,母親會挑選一些玉米棒子,在每天早上煮飯的時候,把它們放入灶膛里,烤得香噴噴的作為早餐讓我們帶著,在上學路上吃。那烤玉米可真香啊,玉米粒顆顆飽滿、晶瑩,被烤得焦黃,揪下一顆,連同灶火的余溫咬下,咬第一口脆,再咬,軟脆的胚子迸出來,有點滑,但也跑不出我們享受美味的口腔。童年里,我們吃過很多玉米棒子,最好吃的是頭趟的青玉米,再好吃的是糯玉米,最不好吃的要算“白馬牙”了,還有一種玉米,是在水田里被泥水泡了幾日,被母親耙田插秧時偶然發(fā)現(xiàn)扒出來洗凈帶回的,把它放入灶膛里一烤,散發(fā)出一種獨特的酵香,那是妙不可言的味道。
待水田里的稻子長穗的時候,旱地里的黃豆和黑豆的豆莢也脹得鼓鼓的了,母親割回幾棵,把豆莢摘下,放進鍋里煮,水里放些鹽巴,煮熟了便被我們你一抓我一抓地放進褲袋,一溜煙跑出門去與小伙伴們分享,這分享中多多少少都有炫耀的意思。
豐收的季節(jié)里,芋頭、紅薯是吃不完的。一年中的第一次煮芋頭,是一大家子圍著吃的,母親邊吃邊說,吃芋頭是所有吃食中最容易的,只握住芋頭,一擠,皮就脫出來,只留下粉酥的芋頭,難怪老人們形容做某事很容易時,常常說:“這事,容易得像吃芋頭一樣!”吃芋頭時,芋頭皮常歸成一堆,叔叔就把一兩個芋頭藏在皮里,等籃子里的芋頭吃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從中翻出一個來炫耀,害得我們搶著去翻那堆芋頭皮,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現(xiàn)在,芋頭的味道早已忘了,但那吃芋頭其樂融融的場面卻常常在心頭升騰。
在玉米收獲完畢后,我們經(jīng)常結伴去地里,拔起枯黃的玉米稈,會掉出肥嘟嘟的“土狗”,把它們捉起來,放在細密的竹簍里,洗凈放到油鍋里一炒,葷香味便飄散在家家屋頂;我們會在水稻長得比人高的時候,鉆進密密的水稻田里細心尋找,因為野鵪鶉會把巢安在水稻中,把巢從稻草中摘下,把它下的蛋掏回,蛋香流連于我們唇齒間;我們會在大人忙著割稻谷的時候,跑到大人對面的稻田等待,因為稻尖上,會飛來金黃色的油蝗蟲和一種尖頭肥肚的螞蚱,把它們捉住串在一根稻草上,回家放入灶灰里一煨,焦香從灶灰里冒出;我們會在執(zhí)行驅趕曬場上嘰喳的麻雀任務的時候,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遠遠地躲著,因為饞嘴偷吃的麻雀會來到竹匾下,只要將纏在棒上的繩子一拉,一群麻雀便驚得呼啦飛了,那只被罩在竹匾下的可憐麻雀,后來油亮了我們干裂的鍋頭……
在收獲的季節(jié)里,七月驕陽逼出的汗?jié)裢噶巳藗儩M是補丁的衣裳,九月的秋老虎怒吼著撲向人們古銅色的面龐和身軀,這是個辛苦的季節(jié),也是個美好的季節(jié),任何一種食物都是對每個辛勤勞作之人的獎賞,大人們用臉上洋溢著的微笑,孩子們用滾圓的肚子一同虔誠地接受獎賞,一起祈禱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還有什么比這更喜悅的呢?!
第四節(jié) 主食的回報
有一種烙印,它一旦烙上了,就不只是烙在身體上,而是烙在了心底里,那就是玉米粥。無論吃過多少玉米粥,都只覺得童年的最好,哪里的粥都比不上童年的。它是我身體里的一個細胞,是我精神中不可剝離的一部分。
要吃到玉米粥,就得付出艱辛的勞動。
當立春的風還凜冽的時候,母親已從牛棚搬出板結的牛糞,牛糞里有頭年春季里割回的嫩灌木,有入秋來牛吃剩的稻草、紅薯藤。經(jīng)過一年的發(fā)酵,牛糞便是上好的有機肥料。我們和母親一起,用沙耙把板結的糞耙松,耙松的糞土發(fā)出一種特有的草木醇香,想著這醇香能化作我們舌尖上的美味,我們干得特別起勁。用籮筐裝好耙松的糞土,挑到田里,遠遠望去,田里似乎長出了一座座黑色的小山。
母親趕著牛破壟,我跟在母親的后面,腰間綁著一個圓柱形竹簍,簍里裝著玉米種子,我踩在壟上,兩個腳板的長度就播下四五粒種子。大妹則用泥箕搬著肥料跟在我的后面,她人小力氣小手小,只能雙手捧著肥料撒在種子上,不一會兒便累得坐在壟上,母親看著心疼,可誰家的孩子不都在田里忙活著呢?她破好壟,拴好牛,拿起泥箕,裝好肥料,頓時間,母親在壟上來回奔過,肥料從泥箕飛下,輕輕蓋住種子,之后拿起沙耙均勻地覆土。這樣,每一粒種子都得到充足的養(yǎng)料,每一粒種子都得到溫柔的愛撫,在寒冷的立春時節(jié),蓄積力量,只待一場潛入夜細無聲的春雨,便列著隊整齊地從土里鉆出,吹著綠色的喇叭,向世界宣告它的成長,安慰每一顆渴望豐收的心。
間苗、耘田、追肥、收獲,不同時期,玉米也變換著香味,不同的香味由鼻子傳到舌尖上,沁人心脾。直到堂屋里堆滿了黃澄澄的玉米棒子,才感覺這沁人心脾的清香是那么的真實、穩(wěn)妥。每天放學后剝一小竹簍玉米粒的“家庭作業(yè)”也隨之而來了。未曬干的玉米棒子可真難剝啊,先把玉米棒子開了兩行,再用大拇指掰,大拇指掰累了用手掌掰,手掌掰累了再用掌根搓,直到把大拇指指甲弄疼了,手掌掰紅了,掌根搓痛了,稚嫩的手又痛又腫,小竹簍的玉米粒還未滿。錯過了晴天,玉米曬不了,就會發(fā)芽,發(fā)了芽的玉米就吃不了了,可怎么辦啊?多少個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姐妹三人一邊剝玉米粒,一邊聽母親講著《古婭懷》,在驚悚與刺激中,忘記了疼痛,直到玉米粒裝滿了竹簍才去睡。半夜醒來,還聽到母親用木棒敲著玉米棒脫粒的聲音,“梆……梆……梆”,這聲音鏗鏘、堅定,帶著美好的希冀。
收盡玉米之后,母親又忙著種水稻了。在這個缺水的山旮旯里吃到大米是件艱難的事情,泉水四月漲八月落,我們只能隨著天時種中稻。種水稻是個辛苦的活兒。不說拔秧苗拔得手疼,不說螞蟥叮得奇癢,也不說半夜三更去等著泉水灌溉,單說大熱天插秧,腳踩滾燙的田水,面朝亮閃閃的水田,背頂著明晃晃的太陽已令人膽戰(zhàn)!記不清多少個太陽西斜的傍晚,晚霞絢爛卻點染不了直不起的腰板;也記不清多少個月亮東升的夜晚,月光皎潔卻慰藉不了疲憊的身軀。待到清晨早起,田野上滿眼生機,令人想起父親教過的詩句“綠遍山原白滿川”,詩句不能形容出勞作的艱辛,但卻給了我們勞作的力量。
大米好吃,卻要付出更大的勞動,當黃澄澄的稻穗彎著腰謙卑地回報我們時,秋風送來遠處打谷機的嗡嗡聲,多少年后,每當這嗡嗡聲隱隱約約地傳進我的耳膜時,眼前總浮現(xiàn)出那個熱火朝天的場面:一位母親,帶領著三個孩子,割谷子,打谷子,搬谷子,曬谷子,收谷子。汗流直下,流進眼睛里,辣得睜不開眼;流進嘴里,先是咸的,再是甜的,最后已沒了味道。每個人只想到艱苦之后,換來的是果腹的美味食物,這點苦辣咸又算什么呢!
在時時刻刻與驟雨和麻雀斗爭的曬谷日子之后,玉米粒由沉悶的“撲撲”聲變成了歡快的“啪啪”聲,稻谷也由沉悶的“撲撲”聲變成了歡快的“簌簌”聲,糧食就算曬干了。母親扁擔的一頭是裝著玉米粒的籮筐,一頭是裝著稻谷的籮筐,挑到村頭的碾米房去,回來時,金燦燦的玉米粒變成了金黃的玉米粉,黃澄澄的稻谷變成了半筐米糠和一小袋白米,看著母親肩上上下顫動的扁擔,我們的心情也變得輕快和歡愉。
之后的每個早晨,母親的灶火上就是一鍋玉米粥,與其說是粥,還不如說是糊。母親把水燒開,再填上一瓢冷水,左手抓一把玉米粉,一點點灑在鍋里,右手握著的大木叉子順著鍋攪動,把撒進的玉米粉攪進熱水中,不時地用大木叉子撈起,察看粥的濃度。灶火不能停,大木叉子也要不斷地攪動,直到粥表面的白沫消失,起一層細軟的褶皺,粥才算煮好了。這鍋粥,便是一家人一天的吃食,舀一勺,喝下,填充轆轆饑腸,單是這粥,沒有菜,也那么的津津有味。偶爾從能干的母親煮出來的玉米糊里發(fā)現(xiàn)少有的玉米坨子,也算是一個大驚喜。要是天氣太熱,到了下午,粥便餿了,沒有了剛煮出來的黏性,上層是水,下層是玉米,有淡淡的酸味,但我們不嫌棄它,依然哧溜哧溜兩大海碗下肚,津生渴止,去農(nóng)田里又干到太陽西下,月亮東升。偶爾放進兩大把大米同煮,玉米粥便是金黃中點綴了銀白點,這種“金銀粥”很養(yǎng)人,小妹小時候就是被這粥養(yǎng)得白白胖胖,而我那瘦弱的兒子斷奶后,一喝牛奶就上吐下瀉,偶然一次給他喂這種粥,他倒是吃得暢快,身體也一天天健壯起來。
玉米粥無大米飯的華麗純粹,我們卻愿意讓它陪伴著,一餐一餐地從春夏吃到秋冬。我用汗水澆灌出了它的黏、它的香、它的甜,它以默默呵護我嬌弱的胃,健壯我羸弱的身來回報。它像一個通達的老人,教我艱辛耕耘、感恩回報;它又像一位睿智的哲人,教我溫和善良、致遠不爭。我不愿用華麗辭藻去描繪它,因為它平凡,平凡就是它,平凡得讓任何的華麗辭藻都遜色。
第五節(jié) 雨天的記憶
童年的時光里,雨天濃縮了一切主食之外的美味。到底是雨天成全了美食,還是美食成全了我對雨天的記憶?我不知道。這些平常見到的主食原料,因做法不同而變換出不同的味道,不僅充實了我的胃,也給了我最富想象的回憶。
渴望的雨終于來了,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由緩而急,由疏而密。母親打開門,望望院子,再望望天,確定下的雨足夠讓稻田、玉米地、菜地濕潤,便安心地回到灶臺邊,撥弄著灶火,說:“今天我們做些好吃的吧!”最簡便快捷的,就是煮糯米飯了。糯米很珍貴,只有年節(jié)才能食用,但農(nóng)民遇上難得的雨天,就像過節(jié)一般,吃一頓糯米飯不算得奢侈。母親舀出一竹筒糯米,再加上一竹筒粳米,煮出的飯叫“半元飯”;有時,把屋檐下的老南瓜削了皮,或是把竹倉里的紅薯拿出洗凈削皮,切成丁,和糯米一起煮,便成了金黃色的“南瓜糯米飯”“紅薯糯米飯”。煮這些飯是很需要技巧的,但每次母親總能煮得噴香。
合適吃饃饃的節(jié)日正逢雨天,母親不用想著地里的活,只專心給我們弄吃的。暑天,母親到山腳的竹林里挖回竹筍,餡就是這新鮮的竹筍;冷天,母親把夏天曬干的龍骨花用水發(fā),餡就是這發(fā)好的花朵。切丁,上鍋炒,炒好的餡里也許會有幾塊油渣,香啊!剝一點花生米,炒熟,加上一點紅糖,舂碎,便是糖饃的餡了,空氣中滿滿是菜的香,花生米的香,糖的香。屋外是爽快的雨,阻隔了香味的擴散,即使沒吃到那香噴噴的饃饃,光聞著這美美的香味,便是一種幸福。
用水泡的糯米軟得手指一碾就成粉的時候,母親把米瀝干,到村頭的碾米房把它磨成粉。把糯米粉放在盆子里,邊加水邊和,有時候,我拿碗幫母親添水,享受合作的快樂。母親左手把住盆邊沿,右手掌根用力地揉濕面團,邊揉邊蘸干粉,直到和成了一個大面團。再熟練地把和好的糯米團搓成長條,分成一小坨一小坨。把那一小坨面團搓圓,左手松松地拿住小面團,右手拇指從中壓進,以拇指為圓心,其他四只手指捏住,左手不停地把它轉動,不一會兒,如石舂模樣的面皮就做好了,騰出右手,用湯匙舀餡往“石舂”里放,再把“石舂”的口收住,捏緊,壓實,搓圓,放在竹匾里,這個過程不過幾十秒一分鐘。我們看著竹匾里不斷增多的一個個白白胖胖的饃饃,升騰起更多的口水。灶火燒旺,鍋里的水咕嚕嚕地開了。母親小心地從竹匾里拿起饃饃放入滾水中,竹匾上就只留下了一個個小小的白印。母親再用木鏟小心地在鍋底鏟著,不讓饃饃粘住,我們忙往灶里添柴,不時看看鍋里的動靜。不一會兒,饃饃就爭先恐后地從鍋底浮起來,在水中翻滾。再過一會兒,母親便撈起一個,用筷子把它從中間夾開,冒著熱氣的饃饃便在灶爺爺?shù)纳裎荒抢镅U裊散發(fā)香氣。過一會兒,大家便紛紛拿起碗,爭先恐后地在熱鍋邊排開,吃頭趟起鍋的饃饃。母親是不吃的,她還要忙著包饃饃,菜餡的是圓的,糖餡的是橢圓的,還特意捏出一個尖尖的臍。我不喜歡吃菜餡的,因為它實在沒有多少餡,那竹筍中的幾塊油渣,在母親去村頭碾米的時候被我們偷偷吃掉了。我更喜歡吃糖餡的。你想,一口糯米里,一點花生、一點糖,慢慢地嚼啊嚼,把花生嚼碎,讓花生的香,糖的甜,充分融合在黏黏的糯米中,滿口是幸福的味道,久久不舍得咽下。
夏天吃的饃,和面、包饃的過程是一樣的,只不過夏天暑氣盛,要讓饃既耐保存又能消暑,做好的饃要用芭蕉葉包,然后上鍋蒸。如此,饃搓得不實、不圓也不要緊,不怕它煮了會露餡,母親允許我們參與最容易的工序:我們先小心地用一塊大的油渣,細細地把豬油刷在用火殺過青的芭蕉葉背面,再就芭蕉葉的長度整齊地放上兩三個饃,抓住兩端,小心地把饃卷一卷,撕下余下的葉子,最后順著葉脈稍稍壓扁,芭蕉饃就做好了。要是糖餡的饃,就撕下一小片細芭蕉葉攔腰綁上,算是做個記號。做好的饃像一個個大豆莢,整齊地碼在竹匾里,等待著下鍋。往尖底的鑄鐵鍋里加水,放下的玉米棒子的稈要高過水面,小心地把包好的饃碼整齊,蒸,起鍋,芭蕉葉的清香隨熱氣升騰。待熱氣散去,孩子們便一人拿著一個,散在屋子的各個角落,像剝香蕉一樣剝開葉子,“嘖嘖”地嚼著軟糯黏香的饃饃。這時,雨把屋頂上的炊煙壓回瓦縫,整座房子就裊裊升起無比的溫暖。雨也淅淅瀝瀝地打在屋后的芭蕉上,在騷客聽來,是孤獨、憂愁、怨悱、凄惻;在我聽來,是溫暖、明快、生機、歡樂!
童年,我這個小小的腦袋瓜子,想不通饃里怎么能長出餡來,想不通春節(jié)的粽子里怎么還長出噴香的綠豆和五花肉,想不通三月三泡在綠色汁水里的糯米蒸好后怎能變成黑色的,想不通那發(fā)了芽的稻谷怎能變成了一坨酵得長了毛的面團,又怎能榨出細長可口的酸粉……看著母親被春雨潤澤的嫩楓葉汁染黑的雙手,看著母親仔細地把被秋雨淋得發(fā)芽的稻谷一顆顆撿起洗凈晾干舂開篩糠發(fā)酵。這些謎團,終于在一場場雨里,得以一一解開。逐一解開的是謎團,與日俱增的是對母親的勤勞、智慧和儉樸的敬佩。
雨天啊,多么美好,讓日未出而作日已落而未息的忙碌人們得以片刻的歇息,讓渴望母親溫暖懷抱、渴望重視、渴望美食的幼小心靈得以安撫。雨天里,母親那雙辛苦勞作的粗糙大手,在鍋碗瓢盆間上下翻轉,變換出美味的食物。也是這堅實有力的雙手,溫柔地撫摸我的小腦袋,擦凈我嘴角的米粒,輕打我不安分坐著的小屁股。雨天,成全了母親對孩子表達所有的愛,成全了孩子對母親所有的依戀。
雨天里的記憶,始終是我所有記憶里最醇香的部分。
第六節(jié) 節(jié)日的盛宴
如果對一個節(jié)日的盼望,只剩下對吃的渴望,就證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時證明吃的匱乏,更證明這些節(jié)日的原始、土氣、愚昧,甚至是窮氣。人們似乎想擺脫節(jié)日帶給的困頓和難堪,但又常在節(jié)日里以吃來寄托和表現(xiàn)某些情誼,這是何等矛盾!
每個農(nóng)歷月都有節(jié)日,正月過完了盼二月初二,三月初三,四月初四,五月初五,六月初六,七月的中元節(jié)過后又盼著八月的中秋,九月九,十一月的冬至、十二月的廿三,日子在更迭,食物也在更換。
農(nóng)村里,一年中的小節(jié)日只能割一斤多肉打打牙祭,大節(jié)日只有七月的中元節(jié)、春節(jié)。七月中元節(jié)要過上四天,七月十三到七月十六,每天都有不同的吃食,十三吃雞,十四吃鴨,十五吃豬肉,十六吃饃饃。聽說這中元節(jié)關于吃的風俗來源于媒婆的花言巧語。媒婆為了讓女孩嫁到窮苦的男家,故意用壯話里省略的說法(壯話數(shù)量詞合說時數(shù)詞“一”常被省略,只留下量詞,“一只雞”常說成“只雞”),把男家的中元節(jié)吃食說成“十三只雞,十四只鴨,十五斤半肉,十六斤米粉”。女孩以為男家整個中元節(jié)四天就有這么多吃的,欣然嫁過去。實際上男家農(nóng)歷七月十三才吃上一只雞,十四吃一只鴨,十五吃一斤半豬肉,十六碾一斤半米粉做饃饃。媒婆不惜犧牲女孩的幸福而促成的婚事,為的只是一個豬頭!當她吃著那半肥不瘦的豬臉皮,她可會為將要并日而食的女孩而感到自責?
春節(jié)的吃食可真多啊!首推的小吃當然是米花糖。農(nóng)歷十二月廿三送過灶王、廿四掃過屋之后,母親也不再上山砍柴了,她得準備過年的食物。當村口傳來“爆米花咯——”,我們就趕緊央求母親讓我們去爆米花。母親雖然不舍得拿一竹筒的白米去換取那似乎有點奢侈的零食,但又不想太顯窮氣,所以給了我們一竹筒的白米,叮囑我們要把爆在麻袋里的米花全摳回來。
來到村口,做爆米花的伯伯把大米放到那個又黑又丑肚子滾圓兩頭有柄的密封鍋里,把窄口擰緊,放在支好的支架上,在鍋底下燒起火來,攪動著烤,我們常常幫他添柴,他會不時地嚇唬我們“要爆了!快跑!”,小孩子們呼啦散開,不一會兒又聚攏過來。當他把鍋拿下,孩子們又遠遠地跑開,在遠遠的地方看著他在鍋口上扎一條長長的麻袋,用腳一踹,砰的一聲巨響,看著麻袋冒出一股熱氣,爆米花就蹦到長麻袋里了。我們就從各個角落跑回來,圍在他周圍,看著他把爆米花從麻袋抖進竹簍里,把竹簍遞到它的主人手里。
那白白胖胖的米花看得人口水直流,我們盼望著“開炮”時袋子口沒扎好,或者麻袋被崩裂,米花就會仙女散花般爆了一地,我們好一哄而上搶起來。這樣的米花做出米花糖吃起來不比得純手工制作脆,易風化。母親多數(shù)時候純手工制作。把糯米篩一遍,留下飽滿的粒子,泡軟,上鍋蒸,蒸好后倒在玉米粉上,用玉米粉把它們搓散,再用錘子錘扁,篩掉玉米粉,曬干,除夕之夜用雞油炒爆,倒入化好糖的鍋里,攪勻,倒出平整,切成整齊的方形,用碗裝起,供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大人們光知道八仙桌上剛擺上的米花糖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他們哪里知道禁不住舌尖誘惑的小孩子就是那供奉的神仙。
除夕年夜飯的重頭戲就是雞了,過年時大家都喜歡殺大騸雞。大騸雞個頭健壯,羽毛油亮,爪上長著厚厚的鱗片,性情溫順。母雞孵第一趟小雞常在開春,在小雞剛破殼的那幾天的半夜里,常聽見警覺的母雞不時咕咕地叫著驅趕那偷食的老鼠。后來,母親干脆把小雞們帶回臥室里,用竹雞罩罩好,用布把罩子圍起來。安全溫暖的環(huán)境下,小雞很快就長出翅膀,接著分出公母。小公雞的雞冠還沒長高、變紅,村里來了獸醫(yī),母親除了留下合意的公雞繁殖之外,其他的小公雞都交給獸醫(yī)了。騸雞是外科手術,難免會出現(xiàn)意外,而我們希望的意外竟然發(fā)生了!我們心里暗暗高興:晚上就有雞肉吃了。可看那褪了毛后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雞,再看著母親那悲傷的眼神,這雞肉吃得也沒什么味道。立秋天氣轉涼后,母雞孵第二趟小雞了。等雞長大了些,母親叫我們把雞裝進籠子里,姐妹倆一前一后地抬著籠子,去剛剛收割后的稻田里放養(yǎng)。白天要防著老鷹,看著六月山的絕壁上飄出了鷹影子,我們就大聲地呼喊著趕著“呼——鷹——”,母雞們機警地歪著頭,咕咕地叫喚著小雞,鉆進稻草垛里。有時疏忽沒看住老鷹,老鷹把雞抓了去,就倍感傷心。晚上,姐妹倆忙著趕雞進籠子里,可無論我們怎么趕,雞就是不進去,害得我們一人哭著守著雞籠,一人哭著回家向母親求助。后來母親交代我們,要等到雞拉了屎才能打開雞籠,天晚了雞就會自動回到籠子里,我們屢試不爽。再后來,雞兒們一見到我們,便討好地跟在后邊咕咕叫。抬著日益沉甸的雞籠,心里是滿滿的驕傲。
除夕終于來到,雞也長得很壯,我們看著喂慣親慣的雞也被關在籠子里不放出來。它們咕咕地叫著,我走到籠子前,它們爭著把頭伸出來,斜著頭,眼里滿是吃的渴望。想著它們將成為我和家人、親戚口中的美食,居然后悔把它養(yǎng)得這么壯。
大人們在討論著宰殺雞鴨時的術語“雞長鴨短”時,我也看到了那只鴨子。我常帶著鴨子們去園子里的芭蕉樹下挖蚯蚓,卻不小心挖中了那只鴨子的頭,鴨子雖然還活著,但它再也不靈敏了,吃食時,本該對著米粒,可啄下去時卻啄到了旁邊的石子,自然搶不到食物,個子自然也長得小,而且還很難看。我心里愧疚,只好每次抓著它的脖子往它嘴里塞食,漸漸地,它也長大了。
粗糙的四方的矮桌上,擺上了難得的食物,旱藕粉絲、木耳、豬肉煮的湯,黑白分明;蒜炒的雞肉,黃燦燦的;檸檬炒的鴨肉,油亮噴香。粗糙的制作方法,裝在粗糙的大海碗里,發(fā)出誘人的信號。母親招呼著親戚們,招呼著我們。難得回家的父親發(fā)出命令:“只有山崩,沒有肚裂。放開肚皮,吃!”于是,大家圍坐下來,觥籌交錯,滿面紅光,滿嘴流油。大家評論著雞的個頭,贊嘆著雞皮的金黃,品嘗著鴨肉的味道,討教飼養(yǎng)的方法,交流著烹飪的訣竅。我在親人們的熱鬧中,品嘗著另一種味道,那是把雞鴨飼養(yǎng)成功的驕傲,是對雞鴨被宰殺的悲憫,還是對它們深深的不舍,或是把它們吃下肚的內疚?我說不清嘴里到底是什么味道,但我知道,被妹妹從老鷹爪子里奪回來的折了翅的那只,被我寵愛常單獨喂螞蚱的那只,雞瘟來時被母親灌了多少種中藥才活過命來的那只……新年過后,它們不再在籠子里,等待我的喂食了。
第七節(jié) 豐盛的酒席
平時村里的紅白喜事,都是大人們的事,而且每家只能去一人,我們是沾不上邊的。過年過節(jié)去外婆家、伯舅家吃下來,一餐飯吃五六家,撐得不行。最快樂的,莫過于跟隨著老人去吃喜酒席了。我們喜歡參加酒席,不只因為酒席上滿滿的一桌都是大塊大塊的肉,還因為可以感受到鄉(xiāng)村里少有的熱鬧氣氛,可以滿足對這龐大熱鬧場面如何制造的好奇心。
婚禮常常在秋收后,有一次隨奶奶提前一天去參加,我不知道為什么能有這樣的禮遇,奶奶說,因為我們是娘家人,提前一天晚上去“看家”。這其中的含義,也許是告慰娘家人嫁出去的女兒已花繁果碩人丁興旺,也許是讓娘家人分享對新婦的期盼或對嫁女的不舍。
我早早換上新衣,奶奶用篦子細細地梳好頭,換上她那件不常穿的斜襟藍上衣,黑肥腳褲,圓口布鞋。祖孫倆一同走在割了稻谷的田埂小路上,稻田里有一個個豎起的稻草束,我一時躲在稻草束后面,一時踩在收割后的稻谷茬上,在奶奶的催促聲中快走。
在日暮中走進村,來到家里,家里已彌漫了肉香。年長的姑奶奶滿臉笑意地讓我們一一認過一群大媽阿姆之后,大媽們就忙著張羅桌上的飯菜了。就我和奶奶兩人,她們上了一大碗雞肉、一大碗炒豬肉、一大碗叉燒。姑奶奶和一個阿姆陪吃,姑奶奶一個勁地抱歉,說菜少了,招待外婆家真是失禮,接著就一個勁地往奶奶和我碗里夾肉。她夾一塊,我吃一塊,直到我吃不下了,她還在夾。我吃得肚子脹得難受,直打嗝,把碗里的肉夾給了奶奶,姑奶奶還微笑地問我能不能再吃一塊。
睡了一夜醒來,姑奶奶家已早早打來洗臉水,奶奶解下她的頭巾,用手蘸著水把頭發(fā)攏了攏,我胡亂地抹了把臉,昨天的那個阿姆又來叫我們吃飯了,桌上還是昨晚一樣的幾大碗肉,我的肚子因前一晚塞進太多東西脹得鼓鼓的,只吃了一點點稀飯。要知道,吃慣了青菜紅薯的胃,是享受不了連續(xù)的大魚大肉的。吃過早飯,奶奶又聊天去了,而我經(jīng)過奶奶允許,可以到處走走。
主人家的廚房已熱火朝天了,大塊的瘦肉在油鍋里吱吱作響,大塊炸好的五花肉躺在水盆里,一只只煮好的雞翹著直直的兩腿擠在大鍋里,一條條糯米血腸卷在大盆里;水桶里是泡白的旱藕粉絲,水盆里是泡肥的木耳,籮筐里是一個個白胖的蘿卜。熱氣騰騰中,男人們忙碌著:切菜的不停地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煮雞的不停地用帶著勾的長鐵棒把煮好的雞勾出來,蒸鍋旁的忙著往灶里添柴;廚房的總管不停地跑進跑出,傳達著各種指令。各司其職,忙碌而又有序。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著油光,不知是汗還是油煙。各種肉烹飪之后散發(fā)出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吸入我的鼻子,讓我感覺有些膩。
穿過后門,來到后院,后院里已是一排用磚塊臨時搭起三角的火灶,灶上是大小不一的圓口尖底的鑄鐵鍋。聽母親說,來煮飯的婦女都是能干之人,每個婦女負責三口鍋,添柴、下米、用竹制的鏟鏟米、煮到一定程度用小火煨,一刻也不能怠慢,要不煮出夾生飯來,是不吉利的。煮得上好的米飯是粒粒熟透,軟硬適中,鍋底有鍋巴,鍋巴微黃。雖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要把十斤米的一鍋飯煮好,也不是一般“巧婦”可以做的。我看著整個后院里和母親一樣年紀的婦女忙碌著,看著她們認真的勁,不知她們已經(jīng)過多少歷練,才能得到人們的肯定,服務于這樣的場合。米飯?zhí)赜械南阄逗蜔癜l(fā)出的香味縈繞在她們四周。水蒸氣和火煙中,她們或站著或彎腰或蹲著,是這個酒席上最美的剪影。
啪啪的鞭炮聲響起了,不一會兒院子里便飄來火藥味。我忙往大門口跑,只見大門口外的八仙桌上已滿滿地擺上幾大碗菜,聽老人說,這桌上的菜就是今天酒席上客人吃的菜樣,這桌菜就是今天的菜譜。桌上還擺著香和蠟燭,那些香和蠟燭紅紅火火的燃著,散發(fā)出奇異的味道。大門里靠墻擺了一個八仙桌,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爺爺用一把彎刀把大紅紙裁成兩指寬、巴掌長的條子,尾部特意剪成尖尖的燕尾。硯臺里已有磨好的墨,客人到來,先到老爺爺這里報到,把禮金送上,老爺爺便拿一張紅紙條,把客人的名字及禮金數(shù)寫到上面,再把它端端正正地貼在墻上,隨著客人的增多,墻上的紅紙條也越來越多,風一吹,墻上便卷起一朵朵美麗的花,散發(fā)出幸福的芬芳。墨水寫完了,加水,用墨棒在硯臺里慢慢地磨,墨就暈開了,由淡變濃,這時,在滿是葷香的空氣中,墨默默地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那清香,像屋后山上松果的香,像雨后的玉米花穗香,像揚花的稻子香,又像剛收獲的黃豆香,讓人心曠神怡,我不禁聞聞墨棒,香味隱隱約約的,聞不出確定的味道。
日過正午,村口的鞭炮聲不時響起,負責接待的是家族里的阿嬸們,她們忙著到村口接客人。客人漸漸多起來了,院子里,堂屋里,房間里,都是人。全村的女人們都出動了,婦女們忙著用竹匾把菜從廚房里搬運上桌,大姑娘們忙著用大水瓢從廚房里把熱湯從鍋里舀來給客人。她們在席間穿梭,很準確地知道每桌客人的需要。男女客人分開入席,碗筷早已擺在桌上,在你的視線里,就能找到裝飯的鍋。當竹匾里的白斬雞、白斬鴨、扣肉、粉蒸肉、叉燒、白灼肉塊、魚生、糯米血腸、酸蘿卜絲被端上來時,客人們在心里默默地對照著大門口外八仙桌上的菜譜,菜上齊,大家便招呼著夾菜,菜是十個人的量,一人一塊,不能多夾,吃不了的,可以夾回來留著,待結束后用荷葉一包帶回家去,沒來赴宴的家里人也算一位,菜由來的人幫夾,帶回。女人小孩們同桌,邊吃邊聊著各自家長里短;男人們“喝交杯”,兩人用白瓷湯匙從酒碗中各舀一匙,相互喂到對方嘴里,望著對方痛快喝下,交情便變得深厚。一時間,院子里人聲夾雜著肉香、酒味、煙味,迎新的幸福極度地高漲著膨脹著。
紅霞滿天,迎親的隊伍回來了,新娘要跨過燃著旺火的火盆進門,忙了一天的阿嬸阿姆們擠在門邊屋里,期盼著新娘左腳先邁進屋;小孩子們像泥鰍一樣在大人們的腿間鉆來鉆去,免不了挨大人的輕輕責備。隨新娘回來的一個阿嬸,她肩扛著一張新草席,草席里卷著兩根甘蔗。小孩們雙眼緊緊盯著甘蔗,來到洞房里。洞房里的新床已由有兒有女的阿姆安好,就等新草席鋪上去。小孩子們一整日在人群中鉆來鉆去,腿累壞了,也想上去坐新床。大家都緊張地看著阿嬸把席子展開,鋪好,可是,阿姆卻指定小男孩先坐,大家又把希望寄托于那砍好的甘蔗,可阿嬸也還是先把甘蔗給了小男孩。到最后,我只能吃到甘蔗的尾部,不甜,還帶著青草的味,但我畢竟是吃到了甘蔗,邊嚼著邊滋滋地吸著那青草般味道的甘蔗汁,和大家一起感受著這個家族的快樂。
新娘坐在新床上,低著頭,任由七姑八姨、阿姆阿嬸們上上下下打量。看得出來,女人們對新婦是滿意的,但也充滿著期望:要她家里地里一把好手,要她養(yǎng)得雞鴨和豬狗,要她早生兒女;要她賢良淑德,善于處理家族內部的關系,不會多嘴多舌,挑撥離間;要她早早加入她們的隊伍,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地干活,快快成為下一個婚禮上的接待員或煮飯的能手;要因她的到來,家庭更加和睦,家族更加團結興盛,大家可以仰仗著家庭的力量迎接困難,戰(zhàn)勝天災,爭取幸福生活。
婚禮的熱鬧,酒席的豐盛,新娘的模樣,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在新房里搖著鈴念安神道公的話,“孝敬老人,善待小孩,勤勞節(jié)儉,宜其室家”。多數(shù)時候,人們認同一個女子的品行更勝過一些外在的東西,所以齊宣王納鐘無鹽,諸葛亮娶黃月英。我突然明白,滿臉笑意的姑奶奶,真的是很好的一個人,有了她,才有了那個豐盛的酒席,才有了我這個遠房侄孫女的懵懂感悟。
第八節(jié) 熱鬧的圩日
母親常用一句話來表達盼望的急切心情,那句話就是:“盼望像盼母親趕圩歸來。”可見,小時候的我們是那么地盼望能和大人們去趕圩。
三天一圩日,但趕圩不是常有的事。家里要是有現(xiàn)錢,缺了鹽、少了油、缺把鐮刀、需包老鼠藥可以托人買回來;要是家里沒有現(xiàn)錢,只能裝上半袋黃豆或玉米,到圩上賣了換錢,才能買回需要的一頭小豬或是幾只鴨苗、幾包菜種。要是逢婚慶壽宴或農(nóng)忙,要通知遠近親友相幫時,也得親自到圩上通知各親友。或通過親友的村鄰轉達,當然,大人們回來時還不忘了給我們帶點機器制造的吃食。
每逢圩日,看著趕圩的村人陸續(xù)地從家里出發(fā),心里對趕圩的期盼升騰又降落。總愛賴纏著隨大人同往,當然,圩日給我們的最大誘惑,不止那些機器制造的吃食。
偶能同母親去趕圩,自然是高興的。圩場在群山之外,我們是走著去的,走過村口的大榕樹,走過村口的稻田,走上發(fā)燙的沙土路,走過那高高的土坡,踩過那被烈日曬得軟軟的柏油路,終于走上連接圩場的趙橋。趙橋上已滿是和我們一樣兜里心里懷揣著些東西來往圩場的人。
圩場上空彌漫著不同于鄉(xiāng)村的氣味,對聞慣了青菜稻草泥土和雞鴨鵝味道的鼻子來說,這種氣味是那么的新鮮和奇異!
香味來自米粉攤,賣米粉的圩亭里,滿是和我一樣等待著煮粉的客人,我終于能和母親坐在貼著白瓷磚的磚砌長條凳上了。我看了看自己懸著的雙腳,從不輕易穿的土黃色涼鞋中露出的三個腳趾上已滿是塵土,我下意識地收回腳,卻看見更多雙沒穿鞋的腳。我看著煮粉的那個阿娘,她左手持著一個大盤子,右手拿著長勺子(不是平時我們炒菜用的鏟子),只見她的長勺子快速地從左手拿著的大盤子里扒下幾塊豬肉、豬肝、粉腸,放入燒熱油的鍋里,鍋頓時冒出白騰騰的熱氣,長勺子如蜻蜓點水般地從她面前的幾個碗里舀出調料,放入鍋,撥幾下,火著了起來,左手不知什么時候放下大盤子,握住鍋柄不停地抖動著鍋,沒等我害怕火會不會燒著她,她的長勺子已從另外一個大鍋里舀出一大勺湯,滋的一聲,鍋里又一陣白煙冒起。等待湯燒開的時候,她那么嫻熟地從剛吃完粉的客人那里收錢找補,再轉身從粉筐里抓出切好的粉條來放在碗里,待湯一滾,她的長勺子又忙碌起來。直到把粉都盛到客人的碗里,客人吃得滿頭大汗,她又重復著下一組動作,顧不上擦額頭上和鼻尖上的汗。每次我都想到旁邊那個沒多少客人的米粉攤吃粉,為的是吃得快些,可母親總勸我說,人多的地方肯定會好吃。為了能吃到好吃的,就等一等吧。可是在等待的過程中,我還是會不停地咽口水,我還是會巴望長勺子會多撥一塊肉,我還是會巴望那放入我碗里的粉條會比別人多上一根。
粉終于煮好端到母親的面前,母親又要了一個碗,勻出一半粉和湯,就變成了兩碗粉,我坐在凳上夠不著桌上的碗,母親只好把碗放在凳上,碗的上層是三角形的豬肝片、兩頭卷著的粉腸和兩小丁肉。我站著吃,哧溜哧溜,味蕾感受著調料、米粉、肉味的刺激,可真好吃啊!真的比自家做的好吃多了!別說是半碗,就是一大碗兩大碗,我都能吃得精光!那么好吃的米粉,母親卻覺得咸了,米粉阿娘意味深長地看了母親一眼,給她添了一勺湯。當帶著油的湯添進母親的碗時,我小小的心震了一下,竟覺得米粉有那么一點酸味。多年以后讀到《一碗陽春面》的課文,便想起和母親同吃一碗粉的那個夏天,課文里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兩個身影重疊在我腦海里,淚水模糊我的雙眼。
吃罷粉,母親便拉著我擠著人群沿圩亭走,來到一片開闊地,那里賣冰水、涼茶、涼粉,一個長方桌,一個小長條凳便是一個攤點,小長方桌上放著一溜紅的綠的塑料杯子,杯子上蓋著四方的玻璃蓋子,要是有人要喝冰飲,攤主便從泡沫箱里舀出冰水、涼粉,拿出雪條。多想去嘗一嘗那冰水的味道啊,可是母親有規(guī)定,吃了粉,便不能再吃別的東西了,我只好隨著母親離開。后來的一次趕圩,天太熱,母親給我買了一杯冰水,一口冰水喝下去,舌頭冰透了,喉嚨冰透了,冰水居然噎在喉嚨里,久久不能咽下,竟也嘗不出什么味道。是喝得太急,還是喝慣了山泉水的喉嚨適應不了機器生產(chǎn)的食物?總之,后來母親總是等著快散場的時候才“路過”那里,給我買那融化一半的雪條或不再冰凍的冰水,那時,我才知道那甜味竟不同于我偷吃過的白糖!
之后隨母親向前去,路過花花綠綠的衣服,路過收購來的仰著頭的蛇,路過那水果攤待賣的大大梨子,去了豬花行、農(nóng)具行、菜籽行,母親買好了該買的東西,帶我去了圩場的另一頭,那一頭是車站,在外工作的父親幾經(jīng)傳話,讓人捎了東西回來,讓我們去那里等。
要散圩了,攤主紛紛收起了白布帳篷,母親提著東西,掏出省下的幾張小票,給未能同來趕圩的妹妹們買幾顆糖果。供銷社透亮的玻璃柜里陳列著手帕、毛巾、鉛筆、鋼筆、小刀,每一層都是不一樣的貨物,散發(fā)著我不熟悉的氣味。那一頭是布匹的柜臺,售貨員把布匹一甩,木柜臺被震得嗒嗒響,接著剪刀一落,“嘩”的一聲,布料撕開,幾天以后,這塊布料就會變成某個人身上的衣,漂漂亮亮地招搖在鄉(xiāng)村喝喜酒的路上。我正幻想著有那么一件新衣,母親已帶著我來到賣糖的柜臺,柜臺很高,我踮著腳尖,使勁地看著玻璃瓶里那些紅的綠的水果糖。售貨員接過母親的小票,把柜臺上帶著托盤的秤砣調好位置,從瓶里抓出一把糖,啪的一聲,扔在托盤里,秤砣翹了起來,售貨員就從托盤里抓出幾顆,秤砣又低了下去,接著他又小心地向托盤里扔一顆,兩顆……我心中的喜悅就隨著秤桿一點點地上升,直到秤桿平平的橫在那里,售貨員抽出一個用舊報紙折好的三角形紙袋,把托盤里的水果糖倒入其中,折好口,一只手遞給母親。我不知袋里有多少顆糖,但我知道那糖特殊的味道,一定要等到回到家之后姐妹平分才可以嘗到。回家的十幾里路,我竟不覺得累,甚至還可以幫母親拎一些東西。
腮邊含著那顆小小的水果糖,讓唾液把它慢慢融化,舍不得咽下唾液。一點一點地吮著,它在舌頭尖、在腮幫里轉動周游,待外層的糖化掉,留下硬硬的帶著果味的糖心,把它拿出,對著陽光,它如水晶般透亮。透亮的不只是水果糖,還有這顆感受過山野的美麗,感受過貧窮的辛酸,現(xiàn)在正感受著來之不易的甜蜜的小小心靈。
這顆糖讓我懷念那熙熙攘攘夾雜蜂窩煤氣味的圩亭,那三層樓房卻蓋著瓦頂?shù)墓╀N社,那陳舊卻散發(fā)著書香的新華書店……這所有一切區(qū)別于鄉(xiāng)村的建筑物,讓我著迷,它們像一個個燈塔,指引著如同黑夜航行的我。
在汽車站等待父親托人帶來東西的時候,我問母親:“那條路通向哪里?”
母親說:“大馬路通向遠方,那里有縣城,再往前走是首府,首府有個舅公,他家有很多好吃的。你要是能像舅公一樣,肚子里有“墨水”,就能用墨水換到你愛吃的東西。”
聽父親說過,他去過縣城和首府,地方比這個圩場大多了,樓比供銷社的高多了,新華書店里的書比這里的多多了。人們都穿著鞋,走著干凈整潔的柏油路,更重要的是,生活在那里的人,肚子里有“墨水”。也就在此刻,我知道了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是很了不起的人。墨水雖黑,但能照亮前方的路,路的那頭,有一個大大的世界。要說那年的酒席讓我感受了墨香,那么就在這個圩場上,我的舌尖有了對“墨水”的強烈渴盼,這種渴盼,從舌尖到舌根,深藏于心底。
讀者評論
唯生活不可辜負——評《舌尖上的童年》
在外生活的人魂牽夢繞的一定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里的童年生活是生命的“初乳”,滋養(yǎng)著人的一生。
文章展現(xiàn)了一幅幅生活畫卷,這些畫卷里有色彩,有人物,有生活,更有哲思:溫暖的瓦缸里有母親去年秋冬腌下的菜干,菜腌下去時只是殺過青的菜,嚴封的缸口如同保守著生活的秘密,只在某個饑餓的時刻透露一些人們對生活的無力與抗爭。多彩的山野中,山野因隨四季變化長出多彩的野果而美好。豐收的喜悅,烤玉米棒子,煮毛豆芋頭紅薯,烤肥嘟嘟的“土狗”,炒野鵪鶉、油蝗蟲、螞蚱、麻雀,只是豐收這場大戲里的配角。配角已令人陶醉,主角當然不能不登場,種玉米,收玉米,給玉米棒子脫粒;插秧、夜夜守著稻田灌水,收割、打谷,在農(nóng)業(yè)未實現(xiàn)機械化時,人們力不從心但也竭力而為。主食不只是一日三餐的果腹,還有耕耘與收獲的感悟。農(nóng)村沒有城市的“朝九晚五”,沒有既定的休息日,只有雨天才是休息日,然而這樣的休息日里,母親也不會停歇,聰明地讓平常的食物換另一種表達方式,成全了對孩子的愛,成全了孩子對母親所有的依戀。農(nóng)村孩子對節(jié)日的渴望,不外乎是對吃的渴望,展現(xiàn)了熱鬧的爆米花場面,描繪養(yǎng)雞時對老鷹偷獵的無助。在當今算不上“盛宴”的農(nóng)村節(jié)日飯桌,至多只有一個因節(jié)日的不同而變換的主打菜,但遠比朵頤之快更重要的是對自己勞動的回顧與反思。酒席不常有,一旦有絕對是豐盛的,農(nóng)村的紅白喜事是大事,其中融合著祭祀典儀,是一個龐大的工程,工程的實施者不僅是一個家庭的成員,而是兩個家族乃至是全村人。通過豐盛的酒席,我們看到了農(nóng)村區(qū)別于日常的生活場景,細細體會,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鄉(xiāng)愁如此深重。三天一圩的熱鬧圩日展現(xiàn)了另一個生活場景:米粉攤吃粉,嘗一杯冰水,布匹打著柜臺啪啪響,夾雜燃燒蜂窩煤的氣味,這曾經(jīng)是很多農(nóng)村孩子夢寐以求的環(huán)境,而現(xiàn)在身處其中,卻常常思念那童年的那一缸菜干、滿山的野果、素烤的玉米,以及濃重的鄉(xiāng)情。
于是,感嘆:童年回不去,故鄉(xiāng)回不去……不管身在何方,唯有把故鄉(xiāng)和童年放在心里,奮力前行,不辜負當下的生活,人生每個時期才會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