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姐，這次來燕平，是拍什么電影？”羅震霆主動搭話。

如果不是那目光太過熾熱無禮，羅震霆倒是很隨和儒雅，一點(diǎn)看不出武將的粗魯。

穎川刻意忽略那種不適感，回道：“亂世因緣。”

“哦？這講的是個什么故事？”他饒有興致地問。

這個問題，不管是記者，還是影迷，問過不知道多少次了，穎川的回答也早成了肌肉記憶。

她隨口答道：“講的是進(jìn)步青年對抗霸權(quán)的故事。有一對青年學(xué)生，彼此相知相愛，卻不料女學(xué)生被一個惡霸軍閥看上，非要霸占女學(xué)生當(dāng)他的姨太太——”

講到這里，穎川突然臉一紅。

她猛然意識到，站在她對面的這個男人，也是人們口中的“惡霸軍閥”。

穎川素日來接人待物，都極有分寸，從來不會讓人當(dāng)面難堪，沒想到這一次卻失誤了。

羅震霆倒是絲毫不介意，含笑繼續(xù)問道：“然后呢？”

既然“惡霸軍閥”本人不介意，穎川也就不再介懷，大大方方地講下去：“為了霸占女學(xué)生，這軍閥手段卑劣，先是誣陷男學(xué)生是亂黨，把他關(guān)進(jìn)了牢里。女學(xué)生為了救戀人，只能委身軍閥……”

站在旁邊的徐錦繡臉上先掛不住了，笑著打岔：“天涼了，咱們別只管站在這風(fēng)口里，回來吃上一肚子?xùn)|西，又該鬧胃疼了！穎川，你要給督軍講電影，不妨到我們家的水閣子里去，那里又暖和又敞亮，正是談話的好地方！”

穎川撞到這樣一位招惹不起的大人物，哪里還敢留下來吃晚飯，只想盡快離開，笑著拒絕道：“我今天過來，是跟吳太太敘舊的，不知道府上有貴客，就不打擾了。改日再來拜訪吧。”

錦繡卻死命拽住她，不讓她走。

“你來我家做客，我連飯都不讓你吃一頓，讓你空著肚子回去？這要傳出去，我還要不要做人了？”

穎川不想因?yàn)檫@件事撕破臉，只能被她拉著，進(jìn)了飯廳。

錦繡的丈夫吳天霖也回來了，幫著張羅。

夫妻兩個人坐了主座，羅震霆被安排坐在穎川對面。

飯桌上，羅震霆跟錦繡夫妻談笑風(fēng)生，只是眼神偶爾從她身上掃過。

然而，穎川卻覺得，羅震霆望向她的每一個眼神，都顯示著某種勢在必得。

她想盡快吃完，早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偏偏菜又上得極慢。

羅震霆不動聲色地關(guān)注著穎川，殷切詢問：“夏小姐是南方人，吃不慣北方的菜吧？”

穎川笑道：“還好。”

錦繡替她答道：“穎川口味清淡。”

羅震霆又問：“沒準(zhǔn)備幾個清淡的菜嗎？”

錦繡笑道：“不勞督軍費(fèi)心，早準(zhǔn)備好了，廚子一會兒就上。”

這頓飯拖拖拉拉，好不容易吃完飯，已到了晚上八點(diǎn)多鐘。

北方本就天黑得早，此刻天早就黑透了。

穎川再次起身告辭：“抱歉，我得告辭了，明天還得拍攝電影外景，得早些回去準(zhǔn)備。”

錦繡這次倒沒再強(qiáng)行挽留她，忙命人備車，送夏小姐回去。

吳天霖突然笑道：“抱歉得很，我不知道今天夏小姐過來，家里兩部車，一部出了故障，另一部也被我派出去辦事了，還沒回來。今天我還是坐督軍府的車回來的。”

“要不……”他刻意停頓了一下，望向羅震霆，“督軍正好順路，送夏小姐回去？”

穎川縱然再遲鈍，也看清當(dāng)前的局勢了。

她跟羅震霆在吳家的會面，壓根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刻意為之。

只是不知道是羅震霆看上她了，還是徐錦繡夫妻想利用她討好羅震霆。

穎川笑著拒絕：“哪里敢勞動督軍大駕？我叫部車就行。”

徐錦繡笑道：“我的大明星，燕平可不像南城那么發(fā)達(dá)，有洋人開辦的汽車行，有汽車出租！”

吳天霖也笑道：“我們這里都是黃包車。你這么年輕漂亮的一位女士，我們怎么放心讓你一個人坐車回去？萬一路上出點(diǎn)差池，我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

羅震霆這時候也說話了，他先向徐錦繡笑道：“你們夫妻兩個倒是會使喚人。”

隨后，他又轉(zhuǎn)眼望向穎川：“走吧，夏小姐，我今晚做一回護(hù)花使者。”

這一句話里，隱隱含著不容人拒絕的威嚴(yán)。

穎川知道，再拒絕，就得罪他了。

他是駐守燕平的督軍，穎川一介平民，怎么跟這些手握軍權(quán)，拿著槍桿子的人斗？

她勉強(qiáng)笑道：“那就麻煩督軍了。”

錦繡夫婦送他們兩人出門，一直送到大門外。

一身戎裝的侍從，早在車邊等著了，“啪”地給羅震霆敬了個軍禮，隨后打開車門，請穎川上車。

穎川一咬牙，上了車。

羅震霆也跟著上來，坐在她身邊。

車子緩緩開動。

車廂頂上原本安裝著一頂車燈，羅震霆上車后，抬手將車燈關(guān)了，車廂里頓時陷入昏暗。

穎川不由得緊張起來，后背繃得筆直，端坐得如同一尊雕像。

昏暗的環(huán)境，眼睛失去了用武之地，卻放大了其他感官。

羅震霆的存在是如此明顯。

黑暗中，穎川能聽見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能聞到他身上清爽的古龍水氣味，夾雜著煙草味，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fā)的源源不斷的熾熱的體溫。

穎川瑟縮在角落里，極力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不管如何壓制，她還是能聽到自己因緊張而小心翼翼發(fā)出的呼吸聲；劇烈的心跳聲；以及她身上的香水味，那是她最愛的香味，清甜淡雅，若有還無，黑暗中，那香味卻顯得格外濃郁。

兩種香味在黑暗的車廂里飄散，游蕩，蔓延，追逐，交纏。

羅震霆的氣息包裹著穎川，也被穎川的氣息包裹著。

在狹小車廂里，氣氛緊張、壓抑，但也有種惱人的曖昧。

“夏小姐，十年前，咱們在江城見過面。”

羅震霆打破了沉默，黑暗里，他的聲音放得很低，顯得柔和喑啞許多。

穎川因?yàn)樘^緊張，沒察覺到他這句話的深意，還當(dāng)他是自己的影迷，便敷衍地笑道：“是嗎？那時候我剛出道——”

“不是。我見你的時候，你沒拍電影，還在讀書。”

穎川一怔，她對羅震霆完全沒有印象。

羅震霆又道：“這些年，我一直在軍中，軍務(wù)繁忙，可我還是關(guān)注著你的消息。”

車中昏暗，穎川還是看到了羅震霆那雙灼灼逼人的眼睛。

她的臉漲得通紅。

這部車?yán)铮怂麄儌z，還有司機(jī)和侍從。

穎川沒想到，羅震霆會當(dāng)著人，跟她說這種話。

她不能接這茬，只能笑著打哈哈：“真沒想到，我還有羅督軍這么一個忠實(shí)影迷。”

羅震霆當(dāng)然知道，她在故意裝傻。

但他不讓她裝傻，進(jìn)一步捅破了窗戶紙：“不只是影迷。”

穎川怕羅震霆會說出更石破天驚的話，無法收場，急忙轉(zhuǎn)移話題：“羅督軍，您說咱們十年前在江城見過，怎么我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呢？”

這話一出，倒是把羅震霆問沉默了。

兩人又是一路沉默。

車子開到了穎川的住處，侍從替她開了車門。

穎川猶豫片刻，還是開口詢問：“羅督軍，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羅震霆深深望了她一眼，跟她下了車。

穎川怕兩人在門口說這些話，會被他的副官也聽見，也怕被自己的同事們撞破，便徑直往前走去。

路的盡頭是一條狹窄的胡同，胡同里沒有路燈，光線晦暗。

穎川就在胡同口站住，望向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的羅震霆。

早在徐錦繡家里，穎川意識到這是針對她的一場“飯局”時，就開始思索應(yīng)對策略。

她本想刻意疏遠(yuǎn)，幾次試探下來，她發(fā)現(xiàn)壓根不管用；那就只能直接坦白了。

這也是穎川同意讓羅震霆送她回來的原因，有些話，她得單獨(dú)跟羅震霆說。

“羅督軍，感謝您對我的厚愛。”穎川用客氣又疏離的口吻說道，“雖然您說，十年前跟我見過面。但是很抱歉，我真想不起來了。您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最多也只是一個喜歡我電影的影迷，僅此而已——”

“我以為，你說不認(rèn)識我，只是裝傻充愣，卻沒想到——”羅震霆強(qiáng)勢地打斷了她，哪怕背著光，穎川還是看到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冒著火光，灼灼欲燃，“你是真把我這個救命恩人給忘了。”

“救命恩人”四個字，他說得嘲弄又切齒，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電光火石間，穎川突然認(rèn)出了那雙眼睛，陰狠得如同毒蛇。

“是你？”

不怪穎川沒有第一時間認(rèn)出來，羅震霆這十年的變化，實(shí)在太大了。

況且，十年前，他還不姓羅，也不叫羅震霆。

穎川想道歉，想解釋，但她知道，這些全不管用。

“沒錯。”羅震霆笑起來，露出森森白牙，“夏穎川，我說過，我會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