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小鎮上的客人總還是有一些的，不過不多罷了。

老主顧認得那個常常坐在靠窗的茶桌上，擺弄九連環和孔明鎖的小姑娘，新來的客人老要問上一問。

那個柳眉星目，脾氣還大的小娘子是誰??？

這個時候，客棧的老板娘衣夫人就很自豪地說，“是我家的女孩兒，叫做皎然?！?

皎然長到了十六歲，還沒有出過小鎮。

自小認識她的人總是會惋惜一番，據他們說，皎然小時候長得像年畫上的喜娃娃可愛聰明，誰看了都想狠狠親一口。

人家常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可是皎然沒有長成傾國傾城的嬌艷美人。

她圓潤的臉龐變得生硬，眉眼間總有一絲呆滯和出神，只有在看見自己喜歡的東西才會活泛些，相比起其他女子的柔軟，她的性子就更叫人惋惜，能叫她服軟的，也只有會英客棧的掌柜夫婦了。

唯一值得人多看幾眼的，是她的眼睛，亮堂堂的，跟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這樣一張不算貌美的臉上，也只有明目如星河是她的優點了。

休屠落雪要比長安早一個月。

下第一場雪的傍晚，會英門出了點事，客棧里只有皎然一個人看著。

臨走的時候，衣大娘對著蹲在客棧門口的皎然道，“等你把這魚烤熟了，我和你阿爹就回來了，你看著點里面吃飯的人，要是有人想逃單，去后院叫你師兄，知道吧？”

皎然側頭過去不讓阿娘摸她頭，她覺得自己長大了，再叫人隨便摸摸頭，實在是孩子氣。

“嗯。”她抿唇，在魚身慢慢抹油。

尚沒烤熟的魚皮發出油水相交的呲呲，皎然翻了個面繼續烤，很不在意阿娘說的話。

她向來做事是很認真的，尤其是烤魚。

會英門的師兄弟們都喜歡吃她烤的魚。

阿娘也說過，什么時候她認字習武比烤魚解鎖這樣的雜事認真，那就是她學會干正事的時候了。

衣大娘在她十歲時教她寫字，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始終只會寫幾個簡單的字和自己的名字。

衣大娘自己也沒什么耐心，皎然坐不住寫字，一坐下開始看書就屁股扎了針一樣難受，她也不想跟在后面迫她，左右以后嫁門中師兄弟，認不認得字，又有什么要緊。

衣氏夫婦騎上馬走了，剩皎然一個人坐在客棧門口的槐樹下烤魚，香氣飄飄，野貓子隔著街口聞香叫喚，就是不敢靠近，會英客棧之前也有很多野貓，有進后廚偷吃的，貓皮剝開，露出紅肉掛在附近的灌木里嚇唬野貓，故此附近的貓兒都不敢靠近了。

野貓忽慘厲地大叫一聲，“喵——”

叫聲引得皎然引頸去瞧是怎么回事。

一個熟悉的人已經走到了她面前。

皎然手里的扇子頓了片刻。

收回目光，平平常常道了一聲，“許久不見了，步月師兄?！?

那黝黑的少年約莫十八九歲，門牙缺了一小節，眉眼看起來流里流氣，不笑的時候兇得很，笑得時候瘆得很。

步月的飛刀比他本人的問好來的快，簌簌兩聲，蹭著皎然的衣角定在了她身后的樹干上。

皎然皺了眉，“烤糊了阿娘要生氣的。”

他只是在嚇唬她，皎然明白。

步月只敢嚇唬她，真要殺她，他沒那個膽子。

整個會英門，最討厭皎然的，恐怕也只有這位步月師兄。

他的恨意來的不是沒有緣由，小時候明光因為帶她出去一趟，回來和師娘頂嘴，便被逐出了會英門，那次任務，正好該是步月去，但他傷重未愈，作為師姐的明光便瞞著師傅師兄去頂了他。

明光走后，步月常常針對她。

往常這種不服管教的，師傅師娘都會賣出去，做護院也好，做死士也罷，以后都不能回來，步月卻不一樣。

他十二歲的時候將皎然按在后院的水潭里鬧，幾乎淹死她，那一次師傅氣急了，將他打了一頓，發賣到錢唐一個戲班子里，沒到一年，那戲班子就被他殺了個干凈，他又回來了。

十四歲那年教皎然練長槍，戳在她肩膀上一個血口子，險些廢了她左臂，師娘把他打得半死，運上南詔的船，叫他一輩子找不回來。

這不，沒過幾年又摸了回來。

皎然瞥了一眼身后的飛刀，玩笑說，“南詔不知會不會下雪？”

步月蹲在她面前，拿起其中一個烤好的嘗了一口，“還不賴。”

“師傅他們呢？”

皎然搖頭說不大清楚，“說是門中出了事，要回去一趟?！?

“一天天，除了記得吃，你還知道什么！”他啃著烤魚說，含糊不清。

皎然恨不得將他的臉懟進去炭火里去，奈何不是他的對手。

幾年沒見，二人還是如故，仿佛步月是昨日才出了趟遠門，今天就回來了。

她也不記仇，步月想從她眼中看出敵視，一點都看不出來，死小孩兒藏得還挺深，學會喜怒不形于色了。

逐星是騎馬來的，她來的時候已經開始下雪了。

下了馬，逐星片刻都沒有耽誤，不斷和門口的皎然說話，也沒看那遠客一眼。

沖進客棧就去喊人。

叫了歲星和瞬光兩個人，牽了馬同走。

“別耽誤事，師傅那邊等著呢。”她急道。

下一刻卻定在門檻上。

“師姐，怎么了？”

揚起頭跟隨目光去看，逐星的眼睛停留在一人身上。

瞬光不識他，歲星卻認得，“師兄，你回來了！”

歲星沖上去摟住步月，“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回來，不管師傅他們將你趕走多少次，你都能回來！”

皎然看著他沒出息地淚灑衣襟，掏出了手帕叫他擦擦淚水。

步月一把推開他，“多大的人了，整天哭哭啼啼?！?

皎然在一旁點頭，深以為然。

逐星顫著牽馬的手，將繩遞給旁人，上前認真捧著步月的臉，“師兄，你回來了？”

步月不想重復說過的話，不耐煩道，“行了行了，門里有什么事，你快說，別寒暄來寒暄去?！?

逐星被他一說也沒喪氣，興致勃勃道，“師兄回來就好，正好師傅叫我回來找人回去。逆云師兄和辰華師姐不在，門中的弟子拳腳功夫好一些的，也正好都出任務去了，留下些不成事的。

今天中午門里來了個較量單盤的，本來小師弟們說要趕他走，結果這人說自己是蹤尋派的弟子。那不就是師傅的故友所建的門派嗎？趕出去也頗失禮了，就叫了師傅和師娘過去看看是怎么辦。

師傅說也沒什么，他既要討教會英門的拳腳，就讓師兄弟們去試試，這一試不要緊，幾個師兄弟都不是他的對手。師傅氣得要出手，被師娘攔住了，說是對戰小輩，長輩出面實在不像話。讓我回來客棧，找幾個師兄過去撐撐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