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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此為真心

皎然從小到大沒有生過這么久的病,身體中四下亂竄的熱血讓她恐懼不已。

她躺在床上,想動也動不了,連眼皮也沒有力氣抬起,中途偶爾能依稀聽見周圍的聲音,但都如隔著水波一樣,模模糊糊傳到她耳中。

她像是被困在了這個沉重的軀體中,怎么都不得自由。

她能感覺到有人頻頻去探她的額間頸處,略溫的手覆在她額頭上,讓她更加急躁,她想坐起來看看是誰,卻怎么都撲騰不起來了。

驚慌中,好像有一只手試圖撫平她眉間的曲折。

皎然開始做一個個奇怪的夢。

一會兒她已經(jīng)拿到了《高山壽》,夢見自己回到了會英客棧,師兄弟們還跟以前一樣聚在一起,師姐穿著新衣服,跟步月說說笑笑,回到了從前。

一會兒她又夢見因為自己拿走了秘籍后消失,都督大人將所有怒火都集中在穆衿身上發(fā)作,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細(xì)作,而穆衿居然對一個細(xì)作這么好。府里上下都要他給出個解釋,他說他也不知為何皎然竟是細(xì)作,百口莫辯,急得眼眶發(fā)紅,可還是沒有一人愿意信他。

忽然間,她又夢見《高山壽》不在她手里了,行動失敗,師姐倒在地上滿身是血叫她快跑,師兄擔(dān)心被師傅懲罰,帶著緒盟仇遠(yuǎn)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了。至于她,被抓后,穆衿指著她的鼻子失望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你居然是為《高山壽》而潛伏在我身邊,我錯信你了。

無數(shù)人沖上來要殺了她,她揮舞著一把刀,殺殺殺,使不完的力氣,被她所殺的人鮮血濺在她刀柄上,滑得她已幾乎握不住刀。

恍惚時那些鮮血又化為了地上一團,臉頰一抹,混然一身,小小的她走上前,看見了那個被明光師姐所殺的男子,懵懂的明白了死亡和鮮血掛鉤。

血,好多血。

她又跟小時候一樣耍賴般哭鬧起來,要阿爹阿娘都被她的哭聲引來哄一哄她。

她不要明光師姐抱她,她要回家找阿娘。

……

淚與汗交錯,那只停在她額頭上的手移到了她肩膀上,繼而他躺在她身側(cè)將她擁入懷里,輕輕地一下接一下拍著她后背細(xì)心地安撫她。

一場場的暴雨后,山林中的青翠又重新被點亮。

夜色已經(jīng)很深了,入了夏,城里的宵禁就止了,本來冬日里此時該入夢的時辰,到了夏天,大街小巷還有很多閑逛的人。

當(dāng)鋪的掌柜的打了個哈欠,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往常這時早就關(guān)門了,不過主子家有東西要出來拿,打這里路過順便親自來取了。

幾個伙計陪同在后面,前面只掌柜的一個人,哈欠一個接著一個,年紀(jì)大了,真撐不住。

店面前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有個女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到了這里,在門口猶猶豫豫還是進(jìn)來了。

滿臉潮紅是汗,看來一路跑得急。

她告訴這個掌柜的,“我要找一個人。”

大半夜來找人?

找事的吧?

掌柜忍不住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娘子要找什么人,我們這里只收器物不收人。”

“請問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柴徹的人?”她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找他有事。”

掌柜的從上到下掃了一眼,淡淡地道,“娘子認(rèn)識他?”

“是,我很急。”她說道。

“娘子有什么事找他,小人可以代為傳達(dá)。”

“我……”她支支吾吾,“我想問他借些銀子。”

掌柜聞聲嘆息,“不巧,我們這里是當(dāng)鋪,不是銀莊,借錢這種事兒……”

“我真的很急,請你幫我代他遞封信,說我急等著用錢,對了,你對他說,我叫逐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前些時候在竹林我和他見過。”

掌柜的正不耐煩,忽然間,寒光一閃,電光火石間已有一柄匕首從另一個女子的手邊刺出。

逐星見是她來了,急忙道,“緒盟仇,你這是做什么?”

緒盟仇手腕一抖,險些刺進(jìn)他心口,逐星急忙拉開,“不要再惹事了。”

“你不是來搶錢的?”緒盟仇問道。

“什么搶錢,我是來借錢。”

兩個女子面面相覷,彼此都互相瞧不上眼。

步月在賭場惹了事,欠了一筆銀子要賴賬,但強中更有強中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人逮住了。

緒盟仇也被踢了出來,到處籌錢,這樁事逐星第二天才知道。

從她口中,逐星聽聞三天內(nèi)籌不到一百兩銀子賭場的人就要將步月的手剁了。

緒盟仇還要惹禍,逐星心煩意亂,“你是要被送到官府才老實嗎?”

她冷笑一聲,“還沒有能困得住我的地方。”

“那你怎么不去把他救出來。”逐星嘲道。

“說得好像你沒一點責(zé)任一樣,要不是因為你,他能喝這么多酒,天天泡在賭場。”緒盟仇將原因歸咎于她。

逐星不再反駁,只是用一種很平靜的眼神看著她,“我說了,他以后和我就只是同門關(guān)系。”

緒盟仇卻笑了,一張嬌艷的臉上,露出動人的媚態(tài),“你嘴上這么說,心里是這樣想的嗎?”

逐星無視她,默默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和掌柜的說話,“我只有三天籌錢的時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浪費了一天,若你知道柴徹在哪里,請幫我捎個口信。”

緒盟仇最厭煩逐星的這種眼神,好像當(dāng)她是空氣一樣,沒等她說完便在當(dāng)鋪里和逐星動起手來,沒有了步月,她知道逐星并不是她的對手。

緒盟仇從身后拔出刀來,迅速朝逐星砍來,招式連綿,她劈在掌柜面前的高臺上,將木料劈開個豁口子。

逐星急忙退閃,但緒盟仇的刀法比她想象中快了不少。

見她臉色大變,緒盟仇笑得更開心,“怎么樣,沒有他護著你,是不是就張狂不起來了?”

她的笑容忽然凍在臉上,目光忽然變冷了,身后一股逼人的寒氣襲來。

柴徹的劍已出鞘,長而有力的手掌緊握劍柄,指著面前女子的背。

緒盟仇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個雙眉濃長,薄唇高鼻,似遠(yuǎn)山上冰雪塑成的男子。

“有話……好好說……”她對著柴徹嬉皮笑臉。

話聲剛落,她從羅裙下飛起一腳,鞋尖露出匕首的頭兒來,柴徹眼中的寒光更厲,手里的劍稍一抬起,削鐵如泥,斷了她鞋履上的暗器,緒盟仇低頭看看,幸好自己的腳趾頭縮的快,現(xiàn)在一個沒少,只是鞋面上被砍去一截,現(xiàn)在五個腳趾頭有三個都露在空氣中。

她屏住了呼吸,舉起兩只手道,“好漢饒命,小女子初來休屠,不知這里的規(guī)矩,得罪了公子還望海涵。”

“姑娘怎么說?”他問逐星。

“她是……是我的朋友,方才和我是鬧著玩兒的,見諒。”

柴徹聞聲收起了劍。

逐星原本就是來尋他的,現(xiàn)在他人已經(jīng)在她面前,她卻不好意思開口了。

那一點恩情,人家記得是稀罕情分,不當(dāng)回事也是人之常情。

柴徹看了掌柜的一眼,老頭道,“二公子,這兩位姑娘是來借錢的。”

見逐星扭扭捏捏,羞于提及,緒盟仇忽然間就已掠過去,到了他面前,正要踮起了腳尖,用一雙柔軟的手臂纏住他時,他卻很輕易地閃開了。

緒盟仇撲了個空,尷尬地摸著自己的辮子笑道,“既然公子都知道我和妹妹此行的目的,還望不計前嫌相助。”

他望向逐星,什么話也沒有說。

逐星猶豫片刻,說,“日后我會想辦法盡快還給你。”

他道不必,“就算是互不相欠了。”

“她要多少給她多少。”柴徹對掌柜說。

說罷便拿著一個小盒子離開了。

身后傳來聲音。

掌柜對逐星道,“方才姑娘是要一百兩是吧?”

逐星點點頭。

緒盟仇連忙道,“你聽錯了,是五百兩。”

逐星瞪大了眼睛,“不,我們就借一百——”嘴已經(jīng)被緒盟仇捂住了。

“嗚嗚嗚……你……”

“五百兩,聽見了就趕快拿出來!”緒盟仇惡狠狠地盯著他,說罷暗想,虧了,要是早遇見這么一個人就好了,可惜她已經(jīng)有了步月。雖然人冷了些,不過這么晚的夜,昏暗的燈光一照見他,整個當(dāng)鋪都變得熠熠發(fā)光起來。

出了當(dāng)鋪,緒盟仇試探著問,“你怎么遇見他的?”

逐星心急如焚,“先去贖步月出來。”

天還沒亮,但似愚苑的主人還沒有睡。

他拿了一本書坐在案桌邊翻看,身后不遠(yuǎn)處的帷幕之后躺著一個女子。

守夜的素素在門口低聲道,“公子,二公子來了。”

穆衿合上手中的書,“告訴他,夜深了,我已睡下。”

“可是……”

穆衿便知他已在素素身后,“罷了,請他進(jìn)來吧。”

素素推開門,果然身后就是柴徹。

桌位上放著一套茶具,柴徹從其中拿出兩個茶杯,一個放在他面前,一個放在自己面前。

盤腿而坐,坐在穆衿對面。

素素見狀慢慢退了出去,將門也合了起來。

“你那樣懶的人,能少走幾步就少走幾步,如今也會在一個女子身邊守護了?”柴徹破天荒覺得他有些好笑。

“你來找我做什么?”他看皎然看得有些久了,腿有些麻木。

柴徹已經(jīng)滿上了兩杯,“我跟你,還沒有喝過酒,等到你死的那天,我再祭你杯酒,好像有些晚了。”

穆衿對他的敵意并不意外,叫門外的素素拿些酒水和下酒菜來。

柴徹道,“天地寥寥茫茫,我走的那年,你說,人莫要說和天地比,就算是和一山一水比,也太渺小了。如今你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又回來了,我們還能坐在一起喝酒,看來手足之間的緣還沒有斷。”

穆衿道,“你只是來請我喝杯酒?”

“你覺得,”他先一飲而盡,“我是來做什么?”

穆衿不言。

柴徹拿出一個小盒子,里面裝了一顆夜明珠,是送給他的新婚禮物。

“你以為我是來殺你的?”他失望一笑,抬眸無奈道,“你我的情分,也就幼年之時了嗎?”

他剛說完,穆衿便說,“能與二公子有一時的兄弟情分,穆衿也已算三生有幸。”

柴徹大笑,搖著頭,“你人比以前虛偽了,心嘛,倒是比小時候狠了。”

穆衿也微微一笑,“你和我相反。”

“年幼時你用飛鳥為靶,殺的鳥獸數(shù)也數(shù)不清,現(xiàn)在我觀你眼中卻有了仁慈。”穆衿道。

這些年他們分隔萬里,一個在邊境之城,一個在盛京都城,天子腳下,誰都不言自己的辛苦,這些年能長大成人,此間必是歷經(jīng)萬險,彼此都心如明鏡。

“或許是,我疲倦了。”柴徹說。

穆衿道,“一切才剛剛開始,你便倦了么?”

柴徹手里一雙竹筷忽去戳面前人的雙眼。

轉(zhuǎn)眼間,竹筷已到了他的眉睫間。

穆衿卻坐定不退。

只差了一點,他的筷子便能戳進(jìn)他腦子里,攪碎他的腦漿。

竹筷沒有向前,忽然下?lián)簦莺萸迷谀埋频耐蠊巧稀?

他頓時握不住,筷子落地。

竹筷落地的一瞬,穆衿也像是被他打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也就在這一瞬間,兩人的仇恨,忽然間就明晃晃全都暴露了出來。

那些年少時如煙花一現(xiàn)的美好,比起這些仇恨來一文不值。

穆衿慢慢地彎下腰,抖著手拾起了被擊落在地上的竹筷。

他的手在抖,眼中卻平靜無比。

柴徹一拍桌子,“別撿了,撿起來也臟了。”

穆衿的臉色一剎那就變了。

“你殺我,我可以不在意,可是如果被我發(fā)現(xiàn)你有任何危及柴家的動作,我不會放過你。”

穆衿擦凈筷子,“所以我就該忍受柴家這些年帶給我的恥辱?”

柴徹?zé)o法回答這個問題,他當(dāng)然回答不了,問心有愧的人,還尚有良知,如何能回答穆衿這一問。

于是他只能說,“放下吧,穆衿。”

放下,他們都說要他放下,好像如果不放下,就是他的錯。

“這個姑娘很好,待你也真心,如果你愿意,你成婚后,我求父親允她成為你的妾侍,給她一個名分。”

“真心?”他忍不住冷笑,問道,“你還能看出一個人的真心?”

“她的眼睛。”

“嗯?”

柴徹回憶她在宴席上的神情,“她看向你的目光,克制隱忍,然愛意無法隱藏。”

山風(fēng)掠過,吹涼了溫?zé)岬木扑钡剿x開,他才緩緩回頭看了一眼那沉睡不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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