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與光影被厚重的垂花拱門無情地隔絕在外。門內,是聚賢莊的另一重天地。卓天雄那魁梧的身影消失在門后陰影中的瞬間,楚臨風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那壓抑不住的凜冽殺機,如同冰冷的毒蛇吐信,雖只一瞬,卻足以讓楚臨風渾身汗毛倒豎!
機會稍縱即逝!
他不敢有絲毫猶豫,蠟黃的臉上依舊保持著被酒水嗆咳后的微紅與狼狽,目光低垂,借著一位賓客起身敬酒擋住視線的剎那,身體如同泥鰍般,悄無聲息地滑離了角落的座位。他并未直接走向垂花拱門,那無異于自投羅網。而是如同一個內急尋茅房的普通賓客,腳步略顯急促,卻又帶著幾分茫然,混入流動的人群,朝著宴席外圍、靠近花園假山的方向挪去。
聚賢莊的后院,與前面演武場的熱烈喧囂截然不同。這里是主人起居之所,更顯清幽雅致。回廊曲折,連接著一處處獨立的院落。廊檐下懸掛著氣死風燈,光線柔和,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奇石堆疊的假山如同沉默的巨獸,在夜色中投下濃重的陰影。花圃里精心栽培的秋菊在燈光下綻放,散發出清冷的幽香。遠處傳來潺潺的流水聲,更添幾分靜謐。
然而,這份靜謐之下,卻潛藏著無形的森嚴。楚臨風敏銳地感知到,在回廊的轉角陰影里,在假山嶙峋的孔洞深處,在花木扶疏的暗處,一道道冰冷而警惕的氣息如同冬眠的毒蛇,悄然潛伏著。那是卓天雄布置的暗哨!其警戒之嚴密,遠超尋常富戶莊園!若非楚臨風五感遠超常人,精神高度集中,幾乎難以察覺這些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存在。
他屏住呼吸,將流云驚鴻內力催至極致,周身氣息收斂得如同枯木頑石。每一步踏出都輕如鴻毛,落點精準地選擇在石板路的縫隙或松軟的泥土上,不發出絲毫聲響。他借助假山、花木、廊柱的陰影作為掩護,身形如同鬼魅般在庭院中穿梭,巧妙地避開那些潛伏的暗哨氣息。偶爾有巡邏的莊丁提著燈籠走過,楚臨風便如同壁虎般緊貼在冰冷的假山石壁上,或是縮進花叢深處,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獵鷹,死死鎖定著卓天雄消失的方向,那垂花拱門后那條通往內宅深處的回廊盡頭!
卓天雄在管家和兩名貼身護衛的簇擁下,步履沉穩卻帶著一股壓抑的急切,并未走向燈火通明的正房主屋,反而拐進了一條更為僻靜、光線也更加昏暗的側廊。這條側廊連接著一座相對獨立、被高大院墻圍攏的小院。院門緊閉,門口竟肅立著兩名如同鐵塔般、身著黑色勁裝、懷抱鬼頭大刀的彪形大漢!兩人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銳利如鷹,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冽煞氣!顯然不是普通護院,而是真正經歷過血火淬煉的高手!
楚臨風心頭一凜,知道自己找對地方了!這里必定是卓天雄的核心重地!他不敢靠近院門,遠遠地繞到小院側面。這里院墻更高,墻頭甚至插著防止攀爬的尖銳碎瓷片。墻內似乎種著茂密的竹子,竹影婆娑,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輕響。
楚臨風深吸一口氣,丹田內力如同溫潤而堅韌的溪流,瞬間灌注四肢百骸。他身形微蹲,足尖在墻根一塊凸起的青石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如同失去了重量般,悄無聲息地騰空而起!流云身法之“云起”施展到極致,身形在半空中劃過一道輕靈飄逸的弧線,精準地避開了墻頭尖銳的瓷片,如同一片落葉般,無聲無息地飄落在院內一株高大茂密的桂花樹冠之中!
濃密的枝葉瞬間將他淹沒,他屏住呼吸,透過枝葉的縫隙向下望去。
小院內果然別有洞天,一座精致小巧的二層閣樓矗立在院子中央,飛檐翹角,門窗緊閉,透出昏黃的光線。閣樓四周遍植修竹,竹影搖曳。院中青石鋪地,打掃得異常潔凈。閣樓門口,同樣肅立著兩名與院門外一般無二、氣息沉凝的黑衣勁裝護衛,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石雕。
卓天雄魁梧的身影,此刻正站在閣樓緊閉的雕花木門前。那華服管家低聲對門口守衛說了句什么,守衛立刻躬身,無聲地推開了一扇沉重的木門。卓天雄一步踏入,身影消失在門內的光影中。管家和兩名貼身護衛則留在門外,如同門神般肅立警戒,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寂靜的庭院。
楚臨風的心跳驟然加速,閣樓內,必有乾坤!他目光迅速掃過閣樓的屋頂。屋頂覆蓋著青黑色的瓦片,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他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如同最靈巧的猿猴,借著濃密樹冠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挪動到靠近閣樓一側的樹梢。
距離閣樓屋頂尚有近丈之遙,下方庭院開闊,守衛警惕,直接從空中躍過去風險太大!
楚臨風目光落在閣樓側面墻壁上,墻壁是堅實的青磚砌成,表面光滑。他深吸一口氣,體內內力流轉,瞬間凝聚于雙掌掌心!流云心法特有的柔韌綿長之力沛然涌出!
他身形微動,如同壁虎般猛地貼上了冰冷光滑的磚墻!雙掌掌心仿佛生出了無形的吸盤,牢牢吸附在磚縫之間!緊接著,他腰腹發力,雙掌交替吸附,身體緊貼著墻壁,以一種極其詭異而迅捷的速度,無聲無息地向上游動!這正是江湖中失傳已久、極難練成的“壁虎游墻功”!此刻在楚臨風精純內力的催動下,施展得爐火純青,快如鬼魅!
幾個呼吸間,楚臨風已如同真正的壁虎般,游上了閣樓那傾斜的屋頂。他動作輕緩至極,足尖點在冰冷的瓦片上,如同羽毛落地,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他迅速伏低身體,緊貼在靠近屋脊后方的陰影里,整個人幾乎與青黑色的瓦片融為一體。他屏住呼吸,將心跳和氣息壓制到最低點,同時運轉起師門秘傳的“龜息術”,周身生機如同冬眠的龜蛇,瞬間沉寂下去,與這冰冷的屋頂再無二致。
做完這一切,他才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尋找著最佳的竊聽位置。
閣樓的構造頗為精巧,屋頂并非完全密封。在靠近屋脊的側面,為了通風透氣,留有一排半尺高、一尺長的狹長氣窗,窗欞是細密的木格柵,糊著半透明的桑皮紙。此刻,其中一扇氣窗內,正隱隱透出昏黃的光線,以及……極其細微的人聲!
楚臨風如同影子般無聲無息地挪到那扇透光的氣窗上方。他小心翼翼地將耳朵貼近冰冷的瓦片,同時運足內力,凝聚于雙耳竅穴!流云驚鴻內力精純綿長,對五感的提升遠超尋常功法,此刻全力催動下,閣樓內的聲音瞬間被放大了數倍,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名單殘頁,為何至今還未到手?!”
一個冰冷、沙啞、如同生銹鐵片摩擦般的聲音率先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質問與一股深入骨髓的陰寒!這聲音極其陌生,卻充滿了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緊接著,是卓天雄那熟悉的、此刻卻帶著明顯壓抑與煩躁的聲音響起,聲音比在壽宴上低沉了許多:“哼!你當那楚家小子是泥捏的不成?流云驚鴻劍已得幾分真髓,滑溜得很!又有百草谷那丫頭和瘋丐墨離在旁幫襯,老夫的人幾次三番圍剿,皆被他僥幸逃脫,連‘追魂刀’薛厲都在他手上吃了虧!”
楚臨風心頭劇震,這陰冷聲音的主人是誰?竟敢如此直接地質問卓天雄?而卓天雄的回答,更是直接承認了在全力追剿自己!這無疑印證了墨離的指控!
“僥幸?”
那陰冷聲音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充滿譏諷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卓莊主,你當年在鏡湖山莊外,設伏狙殺楚嘯天、岳鎮山等數十名江南高手時,那份狠辣果決,那份算無遺策,可沒見有半分‘僥幸’!怎么?對付一個乳臭未干的小輩,反倒束手無策了?是老了?還是……心軟了?”
鏡湖山莊外,設伏狙殺!
這陰冷聲音輕描淡寫吐出的幾個字,卻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楚臨風頭頂!他渾身血液瞬間沖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父親……岳盟主……數十名江南高手……竟然是卓天雄親自設伏狙殺?這血淋淋的真相,竟以如此殘酷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現在他耳邊!一股焚盡五臟六腑的仇恨與暴怒,如同火山巖漿般在他胸中瘋狂奔涌!他緊貼在瓦片上的手指,因極度的憤怒而深深摳入冰冷的瓦縫,幾乎要將堅硬的青瓦捏碎!指甲瞬間崩裂,滲出鮮血!
閣樓內,卓天雄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戳中痛處的惱怒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道:“你住口!當年之事,休要再提!老夫答應王爺之事,自會辦妥,用不著你在此指手畫腳!”
“指手畫腳?”陰冷聲音的譏諷之意更濃。
“卓莊主,別忘了你的身份,也別忘了王爺的手段!當年鏡湖事成,王爺許你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保你卓家百年富貴,更賜下秘法助你突破‘鐵臂開山掌’最后一重關隘!這些,可不是白拿的!”
他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冰錐刺骨道:“王爺的耐心……已快耗盡了!那份名單殘頁,關乎王爺下一步大計!若再出差池……哼,莫說那盟主之位,便是你卓家滿門的性命……王爺能給你,也能隨時收回!”
王爺?完顏宗峻!果然是金國皇族在幕后操控!卓天雄,這個江南武林的泰山北斗,竟早已是金人的走狗!為了所謂的盟主之位和武功突破,不惜設下毒計,將數十名抗金志士引入死地!滔天的恨意幾乎要將楚臨風的理智徹底吞噬!
閣樓內陷入短暫的死寂,只有卓天雄略顯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顯然,那陰冷聲音的威脅,戳中了他的要害。
片刻后,卓天雄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妥協道:“……老夫知道了!名單殘頁,必在楚臨風身上!老夫已布下天羅地網,此次壽宴……便是引蛇出洞之局,只要他敢來……”
“不必了!”
陰冷聲音冷冷打斷他,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道:“王爺已無耐心再等你的‘引蛇出洞’!‘黑水堂’副堂主‘毒手閻羅’崔百煉,已奉王爺密令,率精銳抵達臨安!名單之事,由‘黑水堂’全權接手!”
“什么?”卓天雄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充滿了驚怒與不甘。
“崔百煉,王爺……王爺信不過老夫?”
“信得過如何?信不過又如何?”陰冷聲音帶著一絲殘酷的漠然。
“王爺只要結果!楚臨風,還有那份名單殘頁,‘黑水堂’會解決!卓莊主,你只需做好你的本分,莫要……節外生枝!否則……”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話語中的威脅之意濃得化不開。
“王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當年鏡湖山莊的‘腐心丹’……滋味如何?不想再嘗一次吧?”
腐心丹!楚臨風瞳孔驟然收縮!這歹毒的名字他從未聽過,但聽其意,顯然是某種極其可怕的控制手段!難怪卓天雄甘為金人驅使!
閣樓內,卓天雄似乎被“腐心丹”三個字震懾住了,呼吸猛地一窒,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那是一種屈辱、恐懼與不甘交織的沉默。
過了幾息,陰冷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似乎緩和了一絲,卻依舊冰冷道:“念你這些年還算勤勉,王爺特賜下此月解藥一枚。”
接著,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似乎是瓷瓶放在桌面上的“嗒”的一聲輕響。
“好自為之吧,卓莊主。”陰冷聲音帶著最后一絲警告。
“記住,名單之事,‘黑水堂’接手!你若再敢擅自行動,打草驚蛇……后果自負!”
話音落下,閣樓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似乎那陰冷聲音的主人正欲離去。
閣樓外,屋頂之上。
楚臨風緊貼著冰冷的瓦片,胸膛劇烈起伏,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滔天怒火與刻骨仇恨!卓天雄親口承認的設伏鏡湖!陰冷聲音吐露的“王爺”密令!“黑水堂”崔百煉的到來!還有那控制人心的歹毒“腐心丹”!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指控,在此刻被這閣樓內的對話徹底證實!鐵證如山!
父親死不瞑目的慘狀、忠伯臨終的泣血控訴、江震北前輩的遺骸、墨離瘋癲的指證……無數血淚交織的畫面在他腦海中瘋狂閃現!一股狂暴的殺意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間席卷了他的理智!他恨不得立刻拔劍,沖入閣樓,將卓天雄這披著人皮的畜生碎尸萬段!
就在這心神激蕩、殺意沸騰的瞬間……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在此刻寂靜的屋頂上顯得異常清晰的脆響,猛地響起!
是楚臨風因極度憤怒而身體繃緊,腳下灌注的內力不由自主地外泄了一絲!他踩踏著的那片本就有些松動的老舊青瓦,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力道,邊緣處竟生生崩裂開一道細小的縫隙!一小片指甲蓋大小的碎瓦片,從縫隙中脫落,翻滾著,沿著傾斜的屋頂,無聲地滑落下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楚臨風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剎那間變得冰冷刺骨!
他猛地低頭,目光如同凝固的冰棱,死死盯著那片翻滾下墜的微小瓦片!
那片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碎瓦,在清冷的月光下,劃出一道極其短暫、卻又仿佛被無限拉長的軌跡,帶著一種宿命般的嘲弄,悄無聲息地……
“嗒。”
一聲輕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