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韼茁暱人浴?

楊建敲了敲銹跡斑斑的鐵門。

“進來。”一個略顯沙啞疲憊的聲音響起。

楊建推門進去。屋里光線昏暗，陳設(shè)極其簡單，一張掉漆的辦公桌，兩把椅子，一個掉了瓷的搪瓷缸子。

桌子后面坐著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臉色蠟黃，眼袋很深，稀疏的頭發(fā)亂糟糟的，正對著一堆報表發(fā)愁。

他就是廠長，王解放。

看到楊建這個陌生面孔，王解放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筆：“你找誰？”

“王廠長，您好。”楊建把挎包放在地上，開門見山。

“我是楊建。我這有個產(chǎn)品，想找個廠子合作生產(chǎn)。”

王解放的眼神掠過一絲警惕，隨即又變得有些無奈和自嘲：

“合作生產(chǎn)？小同志，你看看我們這廠子，都快黃了。下個月工人的工資能不能發(fā)出來都難說，哪還有能力搞新產(chǎn)品？”

“正因為廠子困難，才需要新產(chǎn)品帶來轉(zhuǎn)機，不是嗎？”楊建不急不緩，從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個電水壺原型，放在了王解放面前的桌子上。

“王廠長，您看看這個。”

王解放的目光落在那造型奇特、帶著電線的鋁壺上，眉頭皺了起來：

“這是……燒水壺？用電的？”

“對，電燒水壺。”楊建解釋道，“插上電，幾分鐘就能燒開一壺水，水開了還能自動斷電，安全方便。比起煤球爐子或者柴火灶，省時省力，還干凈。”

王解放拿起電水壺，翻來覆去地看，眼神里充滿了好奇，也帶著深深的懷疑。

“自動斷電？這怎么弄的？”

楊建簡單解釋了一下雙金屬片溫控的原理，又指了指底部的加熱盤和側(cè)面的接線。

“技術(shù)不復(fù)雜，關(guān)鍵是思路。現(xiàn)在城里生活條件好了，雙職工家庭多，誰不想早上起來快點喝上熱水？這東西要是能生產(chǎn)出來，絕對有市場！”

王解放沉默了。他是個老機修工出身，對機械原理不陌生。

楊建解釋的原理他大致能聽懂，也意識到這東西確實有它的便捷之處。關(guān)鍵是，這年輕人說得對，廠子已經(jīng)到了懸崖邊上，不搏一把，就真的只能等著關(guān)門散伙了。

他抬頭，深深地看了楊建一眼，這個年輕人眼神清澈，語氣沉穩(wěn)，不像是在說大話。

而且，這電水壺本身，雖然看著粗糙，但結(jié)構(gòu)完整，顯然是下過功夫琢磨出來的。

“你想怎么合作？”王解放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多了幾分認真。

“我提供技術(shù)、樣品和關(guān)鍵部件的采購渠道。”

楊建心中一喜，知道有門兒了。

“廠里負責(zé)提供場地、設(shè)備和工人，進行組裝生產(chǎn)。利潤嘛……”他頓了頓，看著王解放期待又忐忑的眼神。

“前期可以給廠里多分一點，比如三七開，廠里七，我三。等打開銷路，穩(wěn)定了，再調(diào)整。”

他知道，對于這種瀕臨破產(chǎn)的廠子，必須先讓利，讓他們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和希望，才能把事情推動起來。

王解放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搪瓷缸子跳了一下。他蠟黃的臉上泛起一絲異樣的紅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好！小楊同志！就這么定了！”他伸出手。

“我們廠，別的沒有，就是地方大，閑著的工人多！只要你這東西真能成，我們豁出去跟你干了！”

兩只手，一只飽經(jīng)滄桑、沾滿油污，一只年輕有力、充滿決心，在昏暗的辦公室里緊緊握在了一起。

一周的時間，對于度日如年的前進農(nóng)機配件廠來說，既漫長又短暫。

漫長的是等待的煎熬，短暫的是所有人幾乎都忘了時間的流逝，一門心思撲在了那只小小的、關(guān)系著全廠命運的鋁壺上。

王解放親自上陣，帶著廠里技術(shù)最好的幾個老師傅，沒日沒夜地待在車間里。

楊建則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一邊指導(dǎo)關(guān)鍵部件的組裝和調(diào)試，一邊還要跑外面，協(xié)調(diào)購買一些廠里沒有的、或者精度要求更高的零件，比如那核心的雙金屬片和質(zhì)量過關(guān)的電熱絲。

這期間，少不了磕磕絆絆。

鋁皮的沖壓變形度不好控制，焊縫容易漏水，絕緣處理稍有不慎就可能埋下隱患，溫控開關(guān)的靈敏度調(diào)試更是個精細活兒。

有時候，一個看似微小的問題就能卡住大家半天，爭論聲、敲打聲、偶爾伴隨著王解放急躁的吼聲，成了車間的主旋律。

但沒有人退縮。工人們，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把廠子當(dāng)家的老師傅們，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他們或許不懂什么市場經(jīng)濟、產(chǎn)品迭代，但他們懂機械，懂制造，更懂得這份工作對他們意味著什么。有了盼頭，那股子沉寂已久的工匠精神就被重新激活了。

終于，在一個陽光略顯稀薄的下午，第一只完全由前進農(nóng)機配件廠流水線上組裝出來的電熱水壺，被小心翼翼地擺放在了車間中央臨時清理出來的一張工作臺上。

它的外殼是鋁制的，經(jīng)過了簡單的拋光，雖然比不上后世那些鏡面不銹鋼的精致，但在周圍一片灰暗油污的環(huán)境襯托下，竟也顯得有幾分亮眼。

黑色的膠木把手和底座，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樸拙質(zhì)感。一根不算太長的電線從底座延伸出來，插頭也是最常見的那種兩腳插頭。

整個車間的人都圍了過來，連角落里打盹的老工人都被同伴推醒，揉著眼睛湊熱鬧。

幾十雙眼睛，緊張、期待、又帶著點忐忑，齊刷刷地盯著那只水壺。

王解放親自拎起旁邊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大號暖水瓶，顫巍巍地往新水壺里注水，水不能太滿，也不能太少，楊建在一旁提醒著最佳水位線。

“都……都讓開點啊。”

王解放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楊建身上。楊建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王解放深吸一口氣，彎腰，將插頭穩(wěn)穩(wěn)地插入墻上一個臨時接出來的插座里。

“啪嗒。”輕微的電流接通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車間里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只有水壺底部傳來輕微的“嗡嗡”聲，那是電熱盤開始工作的聲音。

一分鐘過去了……

兩分鐘過去了……

水壺表面開始微微發(fā)燙，壺嘴開始冒出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熱氣。

三分鐘……

“咕嘟……咕嘟……”水壺里傳來了水泡破裂的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亮。

熱氣也從一開始的若有若無，變成了清晰可見的白色水汽，裊裊上升。

工人們的眼睛越瞪越大，大氣不敢喘。

“快了，快了！”有人忍不住低聲喊道。

就在大家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時候，水壺內(nèi)部的水徹底沸騰了，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大量的蒸汽從壺嘴噴涌而出。

然后——

“咔噠！”

一聲清脆的、如同天籟般的響聲！

那是雙金屬片受熱變形，觸動開關(guān)，自動斷電的聲音！

沸騰聲戛然而止，只剩下壺內(nèi)翻滾的余韻和裊裊的蒸汽。

短暫的寂靜之后，不知是誰第一個喊了出來：“成了！成了！！”

“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