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看見那些趕時間的人。他們在地鐵口奔跑,在紅燈前跺腳,在電梯里不斷看表。他們的眼睛永遠盯著前方某處,仿佛那里懸掛著救命的繩索。我也是其中之一。
小時候趕著上學,母親把雞蛋塞進我嘴里時,我已經背起書包。雞蛋黃還黏在牙齒上,人已沖出樓道。那時以為趕的是鈴聲,后來才明白,是趕著把自己送進一個又一個的籠子。學校的鈴聲,工作的打卡機,醫院的叫號屏,排著隊等我們鉆進去。
王老頭死了。他是我舊居的鄰居,做了四十年會計,退休金還沒領夠五年。最后一次見他是在社區醫院,他蜷在輪椅里,護士推著他去做檢查。他看見我,突然抓住我的手:“小張啊,我賬本上還有三天年假沒休……“他的手像枯樹枝,上面爬滿了褐色的斑點。三天后,他死在養老院的床上,據說走的時候墻上的掛鐘停了,護士說可能是電池沒電。
我們辦公樓有個奇怪的現象:越是年輕人,走得越快。實習生小劉幾乎是在走廊上小跑,問他急什么,他說要趕在下班前發郵件。我看著他后頸沁出的汗珠,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時我也覺得,跑得快就能把時間甩在后面。
妻子上個月整理相冊,翻出一張我兒時的照片。我蹲在河邊,手里捏著根樹枝,正在戳一個漩渦。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日期,算來那時我七歲。現在那條河早就填平了,蓋起了商務樓。我盯著照片看了許久,突然發現那是我記憶里為數不多沒有在趕時間的時刻。
菜市場總有些老人,他們挑揀蔬菜的動作像在撫摸情人的臉。李婆婆每天九點準時來,卻要耗到中午才買完。她常說:“橫豎都是等死,不如慢慢來。“起初我覺得這話喪氣,后來才咂摸出滋味。她丈夫肺癌走的時候才五十二歲,存折上的數字夠買半套房子,化療單子卻摞得更高。
上周末女兒寫作業,突然問我:“爸爸,為什么你們大人總說沒時間?“我正要回答,看見她作業本上畫著個小人,正往漏斗里倒沙粒。我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想起她五歲時,我在接電話,她拽我衣角說看螞蟻搬家,我不耐煩地揮手。現在她十二歲了,再不會讓我看螞蟻了。
昨夜下暴雨,我站在陽臺上看雨簾。對面樓有個窗口亮著燈,隱約見個身影在跳舞。雨聲太大,聽不見音樂,但看那影子搖擺的節奏,想必是首老歌。那人跳得很笨拙,卻很快活。我想起單位里剛退休的老趙,他說現在每天學探戈,因為“死之前總得知道什么是飛翔“。
我們總在趕時間,卻忘了時間也在趕我們。像兩個競走的人,開始是我們在前面,不知何時就被反超了。小時候覺得一天很長,長到能看完螞蟻搬家,能跟著云朵走三條街。現在一天短得像是打了個噴嚏,睜開眼就是天黑。
今早我特意早起,走到小區花園。露水還掛在草葉上,幾個老人在打太極,動作慢得像電影定格。我在長椅上坐了很久,久到看見陽光如何一寸寸爬過樹梢。口袋里手機震動了好幾次,我沒去管它。突然明白,所謂趕時間,不過是在提前趕往終點。而終點就在那里,不趕也會到。
趕了一輩子時間的人,最后都被時間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