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第一次踏進縣城高中的校門時,褲腳上還沾著從老家帶來的泥點子。那是九月的早晨,父親扛著鋪蓋卷走在前頭,他跟在后面,眼睛不住地往兩邊瞟。縣城的水泥路真平整啊,不像村里的土路,一下雨就變成爛泥塘。
宿舍是八人間,鐵架子床漆成軍綠色,已經斑駁得厲害。父親幫他把被褥鋪好,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二百塊錢:“省著點花。“說完就轉身走了。小明站在宿舍門口,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突然覺得鼻子發酸。
開學第三天,班里兩個城里同學就注意到了這個總縮在角落的農村娃。一個叫王浩,父親在工商局上班;另一個叫李強,家里開著五金店。他們約小明放學后去游戲廳,小明攥著口袋里皺巴巴的五塊錢,猶豫了半天還是跟去了。
游戲廳藏在百貨大樓后面的巷子里,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混雜著汗臭和煙味的悶熱空氣。《三國戰紀》的機器擺在最里面,屏幕上的關羽正揮舞著青龍偃月刀。王浩熟練地投幣,把小明推到操縱桿前:“你選趙云,這個最好用。“
小明的手指在按鍵上笨拙地移動,不到三分鐘就“GAME OVER“了。但屏幕里閃爍的光影,手柄震動的觸感,還有王浩在旁邊大呼小叫的聲音,都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那天晚上,他夢見自己變成了游戲里的武將,在千軍萬馬中殺進殺出。
漸漸地,小明開始編造各種理由向家里要錢。有時說是買輔導書,有時說是交班費。拿到錢就直奔游戲廳,把硬幣一個接一個塞進投幣口。他的技術慢慢變好了,能打到第三關的張遼,但總在BOSS放大招時手忙腳亂。有次他連續投了十個幣,終于見到呂布的真容,卻被對方一個“天崩地裂“打得血條見底。
班主任劉老師是教數學的,戴著厚厚的眼鏡。第一次月考,小明的數學只考了38分。發卷子時,劉老師特意走到他桌前:“農村來的孩子,家里供你讀書不容易。“小明低著頭,看見老師黑皮鞋上沾著一小塊口香糖的痕跡。
期中考試后開家長會,母親特意借了鄰居家的自行車,騎了二十多里路趕來。她穿著過年才舍得穿的藍布褂子,在教室門口不停地搓著手。劉老師當著全班家長的面說:“有些同學整天泡游戲廳,家長也不管管。“小明的母親漲紅了臉,會后拉著兒子的手說:“咱回家吧,不念了。“小明突然想起離家時父親蹲在門檻上抽煙的樣子,煙頭在黑暗里一明一滅。
但游戲廳的誘惑像塊磁鐵。第二天放學,王浩勾著他的肩膀說:“今天有新卡帶,能選隱藏人物。“小明又跟著去了。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分成了兩半,一半知道這樣不對,另一半卻控制不住地想往那個煙霧繚繞的地下室鉆。
高二開學那天,李強的座位空著。王浩說:“他爸把他送鄭州念書去了。“過了半個月,王浩也沒來上學。有人說看見他在汽車站旁邊的網吧當網管。小明一個人站在游戲廳門口,突然覺得那些五顏六色的招牌變得很陌生。
高三的教室搬到頂樓,窗外的梧桐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小明開始注意到前排女生陳雯寫字時總會把頭發別到耳后,注意到物理老師講題時會在黑板上留下長長的指甲劃痕。他買了個塑料鬧鐘,每天五點準時起床背英語單詞。
劉老師還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樣子,但批改小明作業時紅筆劃出的叉越來越少。有次小測驗,小明解出一道全班都不會的幾何題,劉老師推了推眼鏡,破天荒地說:“不錯。“兩個字像塊冰糖,在小明心里慢慢化開。
高考那天特別熱,最后一科考完時下起大雨,小明和母親擠在路邊小店的屋檐下分吃一包干脆面。雨水順著廣告牌往下淌,把“三國戰紀“四個字洗得發亮。
錄取通知書是村支書親自送來的。父親把那張紙看了又看,最后折好放進裝地契的鐵盒子里。晚上吃飯時,父親破例倒了半杯白酒,母親炒了四個菜。小明聽見他們在里屋小聲商量學費的事,父親說:“把圈里的豬崽賣了吧。“
大學報到那天,小明在火車站看見一個穿校服的男生鉆進游戲廳。他停下腳步,想起那些硬幣落進投幣箱的清脆聲響,想起屏幕上“YOU WIN“的字樣如何閃爍又消失。行李箱的輪子碾過水泥地面,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像某種倒計時。
教學樓的玻璃幕墻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已經是個穿牛仔褲和格子襯衫的年輕人了。小明忽然明白,那些在游戲廳虛度的時光,那些被浪費的硬幣,那些逃掉的晚自習,都變成了現在推著他向前走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