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余的煩惱
- 忽有山河沉
- 醉臥幽篁
- 1624字
- 2025-04-20 21:02:19
老余是我的同事,今年四十九歲了。他個子不高,背有些駝,頭發已經花白,額頭上刻著幾道深深的皺紋。平日里他總是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袖口磨得起了毛邊。老余的辦公桌在我們辦公室最角落的位置,桌上堆滿了文件和案卷,一臺老舊的電腦顯示器上貼著幾張便簽紙,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了開庭日期和醫院復診時間。
去年夏天,老余的老婆帶著十歲的兒子去郊外玩。那天特別熱,他們在景區門口等不到正規出租車,就上了一輛黑車。后來聽交警說,那輛車的超速行駛,車子在盤山公路上失控,撞斷了護欄,翻滾著墜入了山谷。老余接到電話時正在整理案卷,手里的文件夾“啪“地掉在了地上,紙張散落一地。
老余的老婆脊椎嚴重受損,胸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覺。兒子命大,只是多處骨折,但右腿落下了殘疾,走路時一瘸一拐的。老余從那天起就像變了個人,眼睛里總是布滿血絲,說話時聲音沙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一年多來,我經常看見老余在法院和醫院之間奔波。早上開庭,中午趕去醫院送飯,下午回來繼續整理案卷,晚上回家做飯、擦洗、翻身。有次我去醫院看望他們,正碰上老余在給妻子按摩腿部肌肉。他的動作很熟練,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病床上的女人瘦得脫了形,臉色蠟黃,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醫生說要多活動,不然肌肉會萎縮得更快。“老余頭也不抬地對我說,聲音平靜得可怕。床頭柜上擺著半碗已經涼了的粥,旁邊是幾瓶藥和一卷繃帶。孩子坐在旁邊的輪椅上,正在寫作業,右腿打著石膏,懸在半空中。
前幾天加班到深夜,我聽見老余在樓梯間打電話。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他說:“媽,您別著急,我明天就去接爸復查......藥吃完了?我下班順路去買......“原來老余的岳父因為女兒出事哭瞎了眼睛,岳母受了刺激,老年癡呆癥越來越嚴重。現在兩位老人也住進了老余那個不到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
上周五下班時,老余叫住我,說想聊聊。我們去了法院對面那家小面館,就是以前常去的那家。老板看見老余,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給我們多加了半份牛肉。老余的手一直在抖,筷子夾起的面條又滑回碗里。
“我......“老余突然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想離婚。“說完這句話,他的眼睛突然紅了,像是有火在燒。但很快,他又搖搖頭,苦笑著說:“算了,當我沒說。“然后低頭猛扒了幾口面,湯汁濺到了他皺巴巴的襯衫上。
我知道老余的掙扎。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做早飯,幫妻子排便,給孩子穿衣服,喂岳父母吃藥,然后趕在七點前到單位。中午休息時間跑醫院,下午開庭時強打精神,晚上回家繼續面對一屋子的病人和永遠洗不完的衣服。他的工資要付醫藥費、康復費、孩子的補習班,還有那個黑車司機根本賠不起的賠償金。
上周我去他家送材料,看見陽臺上晾滿了尿布和床單,在風中無力地飄動。客廳里堆著輪椅、拐杖和各種藥盒。老余的岳母坐在沙發上,不停地問:“我女兒呢?她怎么還不回來?“老余蹲在地上,正在給兒子做腿部按摩,頭也不抬地回答:“媽,小玲在醫院呢,很快就好了。“而他的妻子就躺在里屋的床上,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上的霉斑。
老余的手機鬧鐘響了,他看了看時間,匆忙起身:“該給爸滴眼藥水了。“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佝僂,走路時左腿似乎也不太靈便——那是去年冬天在醫院樓梯上摔的,當時他太累了,眼前一黑就滾了下去,但第二天還是瘸著腿來上班了。
面館的電視里正在播放一部家庭倫理劇,男女主角為了誰洗碗吵得不可開交。老余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那笑聲像是從裂縫中擠出來的,聽得人心里發酸。他掏出錢包付錢時,我瞥見里面夾著一張全家福,是出事前拍的,照片上的人都笑得很開心。
走出面館時,夜已經很深了。老余站在路燈下點了支煙,火光在他憔悴的臉上跳動。我知道他不會真的離婚,就像我知道他每天早上都會準時出現在辦公室一樣。這個四十九歲的男人已經被生活磨得所剩無幾,但他還是會繼續扛下去,直到再也扛不動為止。
“明天見。“老余掐滅煙頭,朝公交站走去。他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在空蕩蕩的街上顯得格外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