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醫別錄
- 馬俊杰編著
- 11字
- 2025-04-29 19:17:17
第一章 虞山醫派研究總述
第一節 歷史人文視域下之虞山醫派
虞山醫派是江蘇常熟地區形成的醫學流派,代表人物可追溯至殷商時期之巫咸,據《江蘇省志·衛生志》載,其亦為江蘇最早從事醫療活動之人;宋元時期,受儒家文化影響,此派醫學逐漸成形,代表人物有宋代獨創仰手曲肘取穴灸法之潘琪,有元代精于養生和“治痰”之王珪,其所創礞石滾痰丸沿用至今。此外,元代尚從善與常熟亦有淵源,甚有學者認為其即為常熟名醫,所著《傷寒紀玄妙用集》《本草元命苞》較為有名,尤其是《本草元命苞》,由元代時任平江路常熟州知州班惟志主持刊刻、作序,并為常熟清代藏書大家錢曾、瞿鏞所收藏,而張金吾在其《愛日精廬藏書志》亦載《本草元命苞自序》;自明清時期,虞山醫派學術思想開始成熟,尤其是趙開美版《仲景全書》刻印,仲景之說逐漸開始北學南移,且非墨守成規,江南醫家結合當地氣候、環境及人群體質等因素,適當調整變化仲景辨治思路,逐漸形成溫病學派,而虞山醫派對此有著重要貢獻。
一、緣于虞山藏書文化,仲景之說刊刻傳播
常熟文脈源遠流長,藏書刻書蔚然成風,冠絕全國,至明清時期,隨著一大批藏書大家的出現,此地逐漸成為當時中國藏書、出版及學術研究的中心之一,其中脈望館主人趙開美為虞山藏書的重要代表人物,其在1599年對宋版《傷寒論》重新校勘出版,此書由于刻工精致,與北宋原刊本版式及書體酷似,故又被后世稱為《翻刻宋版傷寒論》,與《注解傷寒論》《金匱要略方論》及《傷寒類證》,合為《仲景全書》,此書為虞山醫派對仲景之說最大貢獻之一。
(一)《仲景全書》刊刻之歷史文化及社會政治背景
1.經濟繁盛,文化熏陶
明清時期虞山醫派興起與海虞(常熟別名)經濟、文化發展密切相關,該地自宋代開始經濟趨向繁榮,經濟之隆盛成為文化升沉之樞紐,亦是在此時期,文化方面逐漸尊奉言子,開設書院并大興庠序,尤至明清時期更為隆盛,其中亦包括了中醫藥學術領域,這一時期虞山醫家名流輩出,醫論獨特,風格鮮明,極大推動了江南中醫的發展。
2.黨同伐異,仕途多舛
晚明時期,出現了我國封建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黨爭,虞山士子作為東林黨重要人物,不畏強權,為民請命,清廉正直,同時學術上博古通今,知識淵博,其中亦不乏對中醫藥有深刻造詣之士。如趙用賢、趙開美父子,備受打壓排擠,故而心灰意冷,脫離政治,轉而整理考訂古代文獻。趙氏父子靜心從事考據、輯佚、音韻、訓詁、辨偽的純學術活動,此為造就其成為文獻學家的一個重要因素,其間由子刻印并由父命名的《仲景全書》對江南地區中醫經典的流傳具有重要意義,并由此奠定了虞山醫派在江南中醫文化發展中的重要地位。
3.藏書致用,流通古籍
隨著虞山經濟文化的發展,藏書之風亦逐漸盛行,正如吳晗《江浙藏書家史略》所言“以蘇省之藏書家而論,則常熟、金陵、維揚、吳縣四地始終為歷代重心”,其中以常熟居首位。本著“天下好書,當天下人共之”的藏書開放思想,虞山先賢通過編印家藏書目來傳播藏書信息,或以刻書為己任來廣傳秘籍,又或提供借用以共享私藏,極大地促進了江南地區文化的交流。可以說虞山藏書文化是虞山文化的產物,這種人文歷史環境直接影響了諸多虞山中醫士子的學術文獻思想,為常熟中醫文化發展提供了重要理論依據,而其中以趙開美的貢獻最大,正如錢謙益為其所刻墓志銘所言:“欲網羅古今載籍,甲乙銓次,以待后之學者。損衣削食,假借繕寫,三館之秘本,兔園之殘冊,刓編齾翰,斷碑殘壁,梯航訪求,朱黃讎校,移日分夜,窮老盡氣,好之之篤摯,與讀之之專勤,蓋近古所未有也。而君之于書,又不徒讀誦之而已,皆思落其實,而取其材,以見其用于當世。”
(二)《仲景全書》之流傳
《仲景全書》問世后便在江南地區廣為流傳,虞山醫派歷代醫家無不因此獲益,江南諸師亦以此研習仲景之說,虞山在明清時期被視為中醫經典圣地。常熟與杭州地理位置相近,文化多相互影響,而醫學之間亦是如此,杭州錢塘醫派醫家多深受《仲景全書》影響,對《傷寒雜病論》研究嘔心瀝血,其與虞山醫派交集甚密,古代如此,現代亦如此,吾亦常游醫傳道于虞山、錢塘之間,對古人傳播經典之說感同身受。
明末清初(1624年),錢塘張卿子參照趙版《仲景全書》,并結合其臨證經驗,編著張卿子版《仲景全書》,為錢塘醫派研習仲景學說之重要典籍。此書分為三部分,除十卷張卿子著《集注傷寒論》之外,其余《金匱要略方論》三卷及宋云公《傷寒類證》三卷皆源自虞山版本。此書后傳入日本,清末民初又經一日本醫家由上海返傳入我國。
此外,《仲景全書》不僅在江南地區廣為流傳,對鄰國日本亦有深遠影響。日本最初引入《傷寒論》大概在13世紀,然未得普及,直到1659年日版《仲景全書》出版后才真正開始,而此書問世,亦深受趙版《仲景全書》影響。
二、不拘傷寒知常達變,因時因地因人制宜
虞山醫派歷代醫家皆崇古而不拘泥,多在傳承經典思想基礎上,進行適當發揮,知常達變,其對仲景之說多有衍生,并結合時代、地域、氣候及人群體質等因素,因時、因地、因人制宜,根據臨證實際,補充新方,為仲景活法之體現也。
明代繆仲淳(繆希雍)所創“傷寒時地議”思想是虞山醫派溫病思想的雛形之作,是其對仲景之說的創新認識,在后世溫病學派誕生發展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其在《先醒齋醫學廣筆記》言:“況南北地殊,厚薄不侔,故其意可師也,其法不可改也。循至今時,千有余年,風氣澆矣,人物脆矣。況在荊、揚、交、廣、梁、益之地,與北土全別,故其藥則有時而可改。非違仲景也,實師其意,變而通之,以從時也。如是則法不終窮矣。”
繆氏注重理法而靈活變通仲景方藥,論治傷寒病,頗多化裁仲景成法:如其對太陽病之治,常以羌活湯代麻、桂,習慣運用羌活、前胡、葛根等疏散風寒,且每每以羌活祛風散寒除濕為君,此因江南之域“從無剛勁之風,多有濕熱之患”,然麻黃雖以散寒之力勝,但過于溫熱,不適宜南方,故避而不用。此外,其亦強調藥物加減亦應考慮季節變換,如秋深冬月加紫蘇、蔥白,冬月嚴寒,感邪即病,可加麻黃一錢、生姜四片,得汗勿再服;若病人自覺煩躁,喜就清涼,不喜就熱,兼口渴,此欲傳入陽明,善大劑運用羌活湯加竹葉石膏湯之類,得汗即解;再如關于陽明嘔吐,繆氏認為仲景《傷寒論》中所載陽明寒嘔之吳茱萸湯,并不適合于陽明熱證,故補充養陰、清熱、降胃之竹茹湯,方由竹茹、麥冬、枇杷葉、蘆根組成,為后世養胃陰之法開辟了先河;另外繆師亦強調,不同之人體質差異,不可同方論治,此三因制宜之治病思路即為仲景辨證論治的深化,對后世醫者治溫病頗具指導意義。
虞山醫派靈動之治學思想為當代名醫陶君仁所延續,其推崇醫圣張仲景之說,亦傳承先賢繆氏法則,臨證遵師而有發揮,繼承創新。正如其所創柔肝和胃之經典方柔肝飲,即是化裁于仲景之四逆散,方中茵陳代柴胡以防柴胡劫肝陰,麥芽代枳實以防枳實破肝氣,并保留芍藥、甘草以柔肝健脾,此方目前在陶氏生前所在醫院已制成胃炎合劑,被廣泛運用于各種消化系統疾病治療中。吾在此基礎上,臨證常喜用此方,治療各種肝脾不和,且伴肝血不足之內傷雜病,每多亦可奏效。
三、醫派交流遍及四海,醫者游歷啟促學術
虞山醫派游醫者頗多,繆仲淳為其中代表人物,其自幼體弱多病,立志學醫,初學時常沉浸于趙氏父子脈望館浩瀚典籍中,深受《仲景全書》啟迪,加之孜孜不倦臨證實踐,終成一代大醫。因其一生游歷,足跡遍布大半華夏,學術思想廣為傳播。繆氏與錢塘醫派多有交集,與其派盧復、盧之頤父子往來密切,因受繆氏學術思想影響,盧氏不僅對本草深有研究,亦對仲景之說體會頗深。
福建陳修園深受錢塘醫派學術思想影響,尤其推崇錢塘張卿子、張隱庵、張令韶之傷寒學思想,而繆仲淳對其亦有所啟迪,在陳氏《醫學從眾錄》中,博采歷代名家箴言,其中繆氏秘傳膈噎膏即載于此書。《傷寒論》蜜煎導方為仲景潤法之代表,正如《醫學從眾錄·膈癥反胃》中言仲景“即以白蜜潤陽明之燥”,而繆氏深得其中精髓,其膈噎膏選藥皆為鮮品汁液,為仲景潤法之承繼。
繆仲淳與金壇王肯堂亦為摯友,兩人常秉燭夜談,探討醫術,其學術思想自然多有交集,如繆氏曾無私地介紹自己用酸棗仁補血、用桑白皮治療鼻塞的經驗,也將效方資生丸介紹給王氏,此經歷在后者《證治準繩》中有所記載。此外,王肯堂之傷寒學思想亦深受繆氏啟發,其《傷寒證治準繩》中部分學術觀點與繆氏有所類似,如王氏認為當對《傷寒論》注重補亡研究,完整辨證內容,并補充了溫病相關研究內容,此與繆氏寒溫互補之思路如出一轍。
清代曹仁伯,亦為虞山名醫,不僅在國內極負盛名,而且遠揚海外,《琉球百問》是其與海外弟子、琉球國醫官呂鳳儀探討醫學的問答記錄,全書共103問,內容涉及內科、外科、婦科、兒科、眼科、針灸科及本草藥性等諸門,為中醫藥海外傳播及教育的重要文獻資料,反映了十九世紀二十年代我國醫學在亞洲沿海各國的威望。
此外,亦有不少外地醫家移居虞山,大大充盛了此派之學術思想。如清代柯韻伯祖籍慈溪,后移居虞山,所著《傷寒來蘇集》即是其在江蘇姑蘇虞山行醫時對仲景思想之領悟;又如清代余聽鴻祖籍宜興(陽羨),受術于孟河,亦曾寓居虞山,有“余仙人”之美譽,所著《傷寒論翼注》《外證醫案匯編》及《診余集》等為其對仲景學說繼承發展代表之作,且對《傷寒雜病論》外治思想進行了較為系統的總結。
四、儒醫相通風氣盛行,經典傳承民間土壤
常熟古人重視讀書求取功名,虞山仕子學儒同時對醫學多有興趣,正所謂“秀才學醫,籠中捉雞”,其中有“不為良相,當為良醫”者,亦有兩者皆為者,且由于其平時生活多有游歷,不時與他地名醫相互交流,海納百川,兼容并蓄,對虞山醫派學術發展具重要意義。
明末虞山大儒錢謙益,曾官至南明禮部尚書,一生摯愛藏書,對醫學亦甚感興趣,曾邀江西名醫喻嘉言至虞山行醫。喻嘉言后成為虞山醫派的代表醫家之一,喻氏一生曲折坎坷,從儒到佛,從佛到醫,參禪悟道,終以醫學名世,其晚年在常熟居住17年左右,求醫者絡繹不絕,每每門庭若市。喻氏著作頗多,以《寓意草》《尚論篇》及《醫門法律》最為出名,其中《尚論篇》是喻嘉言傷寒學術成果之精華。其批判王叔和、林億、成無己篡改原文,繼承和發揚方有執三綱鼎立之說,堅持錯簡重訂;并單獨列出春夏溫熱病,專篇論述,其寒溫統一思想,是對傷寒學理論的補充發展。喻氏將《傷寒論》理論系統化,并加以推廣,正因如此,使此經典之作在清初中醫學術界達到空前高度。清代虞山名醫錢潢即私淑喻氏,亦秉承其三綱學說,所著《傷寒溯源集》為后世醫家研習《傷寒論》必備入門之作。
清代兩帝之師翁同龢亦為虞山人氏,由于自身素有肝疾,加之狀元之才,學醫自然信手拈來,其對醫學深有研究,實乃既為良相,又為良醫之典范。據《翁同龢日記》記載,其為救治“仆人王生染時氣”,且“轉筋極劇”,曾挑燈夜讀《醫圣心源》(又名《四圣心源》),受“霍亂轉筋必用附子”啟示,遂仿仲景四逆湯之法,以附子、干姜及生姜力挽狂瀾。
翁同龢與孟河名醫費伯雄、馬培之也有交集,而馬培之曾為慈禧診病,與翁氏多有交情,借此吸納孟河醫派診治思路,豐富了虞山醫派理論體系。此外,翁同龢與常熟本地名醫金蘭升私交甚好,金氏膽識過人,認為“溫病下不厭早”,每用仲景“承氣湯”攻邪,治愈大量危重病患,深得翁公賞識,后在刊刻其師江陰柳寶詒《柳選四家醫案》時,特邀翁氏為柳氏寫序,此皆緣于金氏之關系。
同時須強調,經典傳承發展與當地民間的中醫風氣密切相關,正因常熟書香飄逸,而中醫又根植于中華傳統文化,故民間百姓接觸中醫機會較多,其中不乏自學成才者,加之常熟自古富庶,地方經濟寬裕,歷代百姓治未病之風盛行,常以讀醫書、服中藥為養,此皆為中醫經典的傳承發展提供了深厚土壤。
五、秉承精誠合一思想,仁術濟人孜孜以求
虞山醫派歷代醫家秉承精誠合一的臨證及治學理念,如繆仲淳不僅醫術精湛,而且醫德高尚,好友丁元薦言:“仲淳往往以生死人,攘臂自快,不索謝。上自明公卿,下至卑田院乞兒,直平等視”,臨證所遇疑難之疾,他醫拒絕,而繆氏“亟馳診之”,有醫案載杭州陳赤石過勞感暑,遂下痢純血,醫皆難之,言唯有仲淳可醫,患者家屬隨即差人求助,繆氏此時正在蘇州出診,聞及病情,立刻一日一夜策馬趕至,投藥二劑,救其性命。
又如清代虞山名醫張省齋,臨證用藥精思獨到,醫論闡述頗多發明,著有《張氏醫案》三卷,又名《應機草》,此外,其品論醫道之言,尤令今日杏林同道稱慕。張氏將醫道之得行(德行)根據學問才識及醫德品行分為三等:一等者行圣賢之道,正大光明,二等者運氣與人工兩相贊助而成,三等者雖易得聲名,未免偽譎小人。
亦如清末民國初年醫家方仁淵,先后師從王旭高、邵杏泉,懸壺于虞山城內草蕩街,醫名遠揚,曾任民國時期常熟醫學會會長,著有《王旭高臨證醫案》四卷、《倚云軒醫話》及《倚云軒醫案》各二卷等。此外,方氏忠于醫道,其借用《左傳》之語,認為醫者須“進思盡忠,退思補過”,所謂“盡忠”,即臨證不可怠慢,即便遇萬難之疾,亦須盡力救治,而所謂“補過”,是言醫者當每日靜思,回憶所開方藥是否錯謬,且平日須用功讀書,揣摩古人方論,以供臨時之用。
正如余聽鴻所言:“為醫者當濟困扶危,死中求生,醫之責也。若懼招怨尤,袖手旁觀,巧避嫌疑,而開一平淡之方以塞責,不徒無以對病者,即清夜自問,能無抱慚衾影乎。”余氏診治病人,必盡心竭力,待患如親,如遇貧者,不計診金,施藥救人,如曾治一痙厥急癥,病患“因貧不能服藥”,其不吝藥資,全力施救,給藥針刺,初不見效,終夜細思,恍然大悟,用二十多劑藥將其醫好,后自云:“余貼藥資三千余文,愈此危癥,亦生平一快事也。”
再如虞山陶君仁,傳承虞山先賢學術思想,醫術高超,每每門庭若市,在當地享有“陶半仙”美譽,且醫德亦高尚,在其畢生行醫生涯中,恪守“醫乃仁術,濟人為本”的宗旨,不欺婦幼、不鄙童叟、不薄貧賤、不厚富貴,嘗謂:“予終身為醫,以冀反躬自省,無有愧疚乃安。”
結語
仲景之說明清之后在江南地區廣為盛行,其中虞山醫派起到重要作用,此與常熟歷史人文背景密切相關。虞山仕子藏書、刊刻之風奠定了虞山醫派學術思想之基石,尤其是趙開美版《仲景全書》,具有重要價值,此書促進了仲景之說在江南地區乃至全國的廣為流傳。而虞山醫家醫儒結合,廣交賢友,兼容并蓄,亦大大豐富了此派學術體系,加之其知常達變,精誠合一,不墨守成規之臨證、治學精神,對傳承發展仲景之說及促進溫病學的誕生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