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協議書在抽屜最底層壓了半個月,陳默始終沒敢告訴任何人。每天清晨六點,鬧鐘準時響起,他依舊會像過去二十年那樣,準時站在衣柜前,對著鏡子系上那條褪色的藏青色領帶。領帶布料早已失去挺括感,結扣總在第三遍才能勉強打好,他望著鏡中牽強的微笑,突然想起女兒雨桐第一次系紅領巾時的慌張模樣。原來有些體面,需要用一輩子的演技來維持。
第一個謊是說給父母的。視頻通話時,母親透過手機屏幕,目光緊緊鎖住他眼下的青黑:“默啊,是不是又加班了?”他條件反射地把手機鏡頭對準斑駁的天花板,指尖微微發顫:“媽,公司接了個海外項目,最近要常駐機房。”父親在一旁咳嗽著探過頭,聲音里滿是關切:“注意身體,別總吃外賣...”話音未落,廚房突然傳來瓷碗碎裂的聲響,是妻子林悅在故意制造噪音,巧妙地掩蓋了電動車鑰匙碰撞的叮當聲。
對女兒的隱瞞更需要精心設計。他把那件深藍色騎手工裝仔細疊好,藏在后備箱最深處,每次回家前都會在便利店的洗手間花十分鐘用冷水洗臉,再往身上噴風油精,試圖掩蓋餐盒殘留的混合氣味。有次雨桐指著他手腕上的燙傷疤痕,天真地問:“爸爸怎么受傷了?”他笑著揉亂女兒的頭發,語氣輕快:“機房里的服務器太燙,跟你期末考的分數一樣熱。”小女兒雨欣卻在他換鞋時突然撲過來抱住他的腿,皺著鼻子說:“爸爸的鞋比幼兒園門口賣烤紅薯的爺爺還臭。”童言無忌像把鈍刀,在他心里劃出細密的血痕。
真正的考驗出現在周末家庭日。雨桐吵著要去爸爸公司參觀,陳默連夜在二手市場租了間臨時辦公室,把過期的工牌重新塑封,又在墻上貼滿從前的項目合影。當女兒們指著照片里那個穿著挺括白襯衫、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問“這是誰呀”,他輕輕摸著雨桐的頭,聲音有些發澀:“是爸爸的同事,他可厲害了,能讓全世界的電腦都聽話。”鏡子里,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與照片重疊,恍惚間,他竟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模樣。
最危險的時刻發生在家長會后。班主任單獨留下他,神情嚴肅:“雨桐作文里寫‘爸爸的電腦會發光’,可我發現她總在課間幫同學修電話手表。”陳默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想起上周幫女兒重裝學習機系統時,雨桐突然仰起小臉問:“爸爸,你不是說在公司修更大的電腦嗎?”他慌忙打開兒童動畫片,用夸張的音效蓋過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深夜,臺燈昏黃的光暈下,陳默正在核對賬單。林悅指著外賣軟件的扣款記錄,欲言又止。他伸手按住妻子顫抖的手,聲音里帶著疲憊的堅定:“再撐三個月,等雨桐生日過后...”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抽屜里的潤喉糖早換成了最便宜的薄荷糖。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照見他藏在枕下的抗焦慮藥物說明書,第 48條副作用寫著“可能引發睡眠障礙”,卻沒說會夢見自己穿著工裝出現在女兒的畢業典禮上,被所有家長的目光釘在恥辱柱上。
某個起霧的清晨,他騎著電動車送雨桐上學,險些說漏嘴。女兒突然指著路邊疾馳而過的外賣騎手,好奇地說:“爸爸,那個人的衣服和你后備箱的好像。”陳默猛地踩下剎車,電動車在濕滑的路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在彌漫的晨霧中,他瞥見車筐里歪倒的頭盔,再低頭看見自己的領帶歪在一邊,袖口還沾著昨晚送湯面時濺上的油點。雨桐疑惑地歪著頭,他強笑著說:“傻孩子,爸爸怎么會穿那種衣服呢?那是美團叔叔的工作服,爸爸的衣服在這里。”他抬起手腕,讓金屬表帶在晨光里閃光,那是結婚時林悅送的禮物,如今表帶已經磨出毛邊。
電動車在巷口轉彎時,他聽見雨桐在后座輕聲說:“爸爸的手表比媽媽的好看。”霧氣模糊了視線,他想起 17年前第一次戴這塊表,在入職典禮上宣誓要“為科技事業奮斗終身”。現在表鏈上的刻字早已模糊,就像那些被歲月磨掉的誓言,只剩下每天清晨六點的鬧鐘,提醒他繼續扮演那個女兒畫中的、永遠不會倒下的爸爸。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招聘軟件的推送:“40歲以上技術人才專屬崗位——倉庫管理員,需搬運重物。”他盯著“專屬”兩個字,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這時,一張紙條從口袋滑落,是雨桐偷偷塞進來的:“爸爸加油,我考了雙百分。”字跡歪歪扭扭,旁邊畫著穿西裝的小人,胸前別著金色的工牌。電動車駛過早餐攤,他聽見攤主對著電話大聲斥責兒子:“都 30歲了還在家啃老!”蒸汽模糊了后視鏡,他看見自己的白發在晨光里格外刺眼,突然明白中年人的謊言,從來不是說給別人聽的——而是為了讓鏡子里的自己,還能相信那個關于體面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