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洗完臉，端起臉盆順手潑到院子里。一把抓過毛巾，一邊擦臉，一邊說：“菊花，金老四家你就別去幫忙了，看娃想吃啥，給弄點吃的。這不吃不喝在床上昏迷好幾天，真的嚇死我了。”

“放心吧。這還要你交待？我自己的娃，自己能不心疼嗎？”

菊花是媽媽的名字。大人們都這樣叫。

媽媽趕緊起身，先去燒水去了。聽見她在喊冬冬：“冬冬，你祖爺爺呢？剛才看見他一起回來的呀？”

冬冬在院子里玩著，一邊玩一邊回答：“看見他往下走了，不知道他干啥去了？”

爸爸又去金老四家幫忙了。媽媽在廚房忙碌著。廚房很黑，被煙熏火燎得像是做舊的文物。包漿的灶臺，豁豁拉拉的，鍋洞里填充著柴火，飄著有些嗆人的煙，看著火苗從鍋洞里不時地歡快探出頭來，孩子們在院子里嬉鬧著，遠處的田地里有人在勞作……

太空很藍，陽光很熱烈，山很近，小河的歡唱，孩子的嬉鬧，母親的笑容，還有鍋臺上熱氣騰騰……

一切都是這么真實，這么安詳，這么充滿著人間的煙火氣，一切都讓楚林楓充滿了重生的快樂和愉悅。

自己以往討厭的，千方百計要離開的小山村，如今是如此的舒心和快樂。

記憶中家中很窮，父母很辛苦，一輩子也沒過上個啥好日子。都怪自己不爭氣，沒出息。

這次重生了，又重來一次。太好了！上一世的記憶猶在。這好比重新考一次試，好在記得考試的正確答案。這不是作弊，是老天爺的眷顧，讓自己再來一次。

踏踏實實，不怕吃苦，一定要帶著這個家，這個村，走出貧困，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1987，我來了！楚林楓暗暗地發誓。

“先喝一碗甜酒雞蛋吧。”母親端過來一碗醪糟雞蛋，里面居然有四個荷包蛋。

楚林楓難為情地說：“太多了，吃不下。這大熱天的，喝醪糟湯，不合適吧。”

“嗨，你病了這么久，體虛。喝這個好，這只有坐月的婆娘才能享受的。趕緊喝，免得冬冬要過來搶。”

“拿個碗來，給冬冬倒一碗。”

母親裝著生氣的樣子，用手帕打了他一下：“趕緊的，我盯著你喝完。這雞蛋是我專門給你藏著的。”

這一碗醪糟湯，加上四個荷包蛋，喝得楚林楓滿頭大汗，肚子吃得飽飽的。這味道很好，甜甜的，母親是偷偷加了蜂蜜的。楚林楓感覺渾身通泰，四肢有力，渾身有用不完的勁一樣。

母親看見他吃飽了。打飽嗝，伸懶腰，滿臉紅潤的樣子，才心滿意足地笑了。

母親又坐在土灶前，往里面填柴火。

“媽，還要做啥？”楚林楓不解，家里人都給金家幫忙，人家是管飯的，下午飯是不用做的。

母親抬起頭笑著：“燒水，準備燙豬。”

“這大夏天的，家里又不過事情，燙的啥豬啊？”楚林楓更不解了。

母親的笑容更加詭異了：“是啊，大熱的天，在床上捂了好幾天，早都發臭了，不燙一下能行嗎？聽說你醒了，這村里的七姑八姨的，都還不來湊個熱鬧？”

楚林楓笑了，母親說的燙豬，是在開玩笑的。是說燒開水給楚林楓洗澡。

“媽，不用了。我一會去河里洗一下就可以了。”

母親很嚴厲地說：“不行！你不知道河里水涼啊。你這幾天的病是怎么來的，你不知道啊？”

楚林楓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真的不記得了，忘了。”

母親翻了他一個白眼：“你真不記得了？差點把命都丟了。在城里準備高考就是了，好端端往回來跑啥嘛，缺啥了捎個話回來，給你帶下去也行啊。大熱的天，走了十幾里的山路，一身的汗，還跳到潭里去救人，那潭里水有多涼啊，你不知道？”

“救人？”楚林楓沒想到。

“看，看，病傻了不是。要不是別人說，我們還不知道呢。你，路過二道灣的時候，那個深潭里幾個小孩耍水洗澡，吳德貴的孫娃子淹水里了，喊救命。算他娃命大，你剛好路過，跳下去，把那娃撈上來了。他娃沒事了，你倒好，一回來就發燒……哎，頭兩天還好，越來越不行了，一昏迷就是三天啊。這……”母親一邊拉扯著風箱，一邊抹眼淚。

楚林楓尷尬地笑笑：“我這不是好好的嘛。那個淹水的娃沒事就好，也算我行善積德了啊。”

“咱們倒是好心。人家吳德貴家，就那天他婆娘包了十個雞蛋來了一趟，算是感謝你。明知道你昏迷了，病成這樣，人再沒來過，問都沒問一下。好人沒得到好報啊。”

楚林楓安慰說：“沒事，咱們救他娃，也沒想過讓他回報。只是不能見死不救吧？”

“那倒也是。只是苦了我娃了，今年的高考又給誤了。好不容易預考考上了。你們老師都說你是上重點大學的料，這……又誤了。”說完，母親又嗚咽了起來。

高考？對了這幾天高考。

望著母親瘦削的脊背，抽動的肩膀。楚林楓鼻子發酸。

楚林楓發呆一樣看著屋外。上一世，自己是上了個師范大專，在山村小學教數學，后來去南方打工，……

楚林楓正在發呆，聽見侄兒冬冬在院子里喊叫：“祖爺爺，你抓黃鱔咋不叫上我啊。好多的黃鱔哦，又有好吃的了。”

是爺爺回來了。楚林楓趕緊迎出屋去。

爺爺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干瘦，佝僂著，刮得很光頭上，纏著老布藍帕子。老布的藍色對襟背心褂子，腰上用白布纏著，別著一尺長的煙桿子，吊著煙袋，一走路煙袋就一閃一閃的。

楚林楓的鼻子又酸了。爺爺干瘦的雙腿，小腿肚上爬滿了藍色蚯蚓一樣，那是靜脈曲張。穿著一雙草鞋，草鞋是爺爺自己編的，腳大拇指關節格外粗大，像是駱駝的駝峰一樣。

“爺，你抓黃鱔去了？”楚林楓迎上去，接過爺爺手中的黃鱔，扔到旁邊的木桶里。

楚林楓扶爺爺到堂屋的老藤椅上坐下，爺爺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說：“等我歇一會，我去把黃鱔刺了，讓你媽媽給你燒湯喝。這是好東西，水中人參，大補中氣。”

楚林楓當然知道，這野生的黃鱔是好東西，多年以后，隨著農藥和化肥的大量使用，已經難覓蹤影了。

楚林楓蹲在爺爺身邊：“晚上燒湯，全家人都喝。”

爺爺沒搭理他，摸出煙鍋，在煙袋里使勁捻上煙絲，叼在嘴上。摸出火柴，擦了好幾下，都沒擦燃。

楚林楓搶過來，一下就擦出火來，小心翼翼地給爺爺點上。

爺爺噴出一口煙：“這黃鱔是專門給你抓的，你吃就行了。”

“爺爺你也吃，我不能吃獨食啊。”

爺爺看著蹲在旁邊的楚林楓，咧了咧嘴：“蹲著干嘛？腿不酸啊。快起來，起來。”

“不，我就想這樣看著爺爺。”楚林楓撒嬌。

爺爺笑了：“我一個老漢家的，有啥好看的，我臉上繡的有花？”

“是啊，不是花。比花更好看，是歲月的滄桑在你臉上勾勒出的畫，黃土高原一樣，溝溝壑壑的。”

爺爺笑了：“看來沒白供你讀書啊，文縐縐的，哄爺開心呢？”

“爺爺開心了，我當然也開心。爺爺開心了，全家人都開心。”

爺孫倆正開心地說著話，就聽噗通地一聲，是水桶倒了。冬冬爺隨即趴在地上大哭了。水流了一地，幾條黃鱔也在劇烈地扭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