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報
- 折疊宇宙1:吞噬文明
- 郝景芳
- 5410字
- 2025-04-22 23:56:24
在卡萊的語言體系里,是沒有“麒麟”這個詞的。他的中文說得好,是因為酒店官方語言就是英語和中文,所有職員都要求雙語流利。但他從未讀過任何中文古典故事。
因此,當他看到小木屋里睡著的忽忽,無法用任何自己能想出的詞匯形容它。
卡萊也形容不出自己心中的驚愕。
忽忽的身體大約有三四米長,如果站立起來,或許也有三米多高,身上有細微反光的鱗片,還有類似于鎧甲的某種外衣。龐大的身軀此時睡得很安詳,表情像嬰兒一般寧和,這樣的“可愛”神情,減少了卡萊突然見到“怪物”的驚恐。
“它是……”卡萊扭頭問云。
“它叫忽忽,來自李普霍曼星。”云帆解釋道,“我們上一次去李普霍曼星的時候,正趕上李普霍曼星遇到很大的危機。當時忽忽的長輩就拜托我們把它帶來地球了。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以后慢慢給你講。不過,務必拜托你幫助我們保守這個秘密。”
常天也接話道:“這件事事關重大。李普霍曼星比我們地球科技發(fā)達很多,歷史上曾經(jīng)幫助過地球。我們答應過李普霍曼星的長輩要保護忽忽安全,但現(xiàn)在地球上不太平,如果讓地球一些勢力得知忽忽的存在,說不準會對它有所企圖,帶來危險。”
“放心,我懂,我什么都不會透露。”卡萊說,“我們在酒店,都知道一條隱形規(guī)矩,絕不能把客人的任何信息發(fā)出去。要不然酒店就完蛋了,我們也完蛋了。我和媽媽都擅長守口如瓶,就像沒見過一樣。”
“嗯,那我們先去你和你媽媽的住處吧,島上還有兩三間空房子。”常天指了指方向,“等你們安頓下來,咱們再慢慢說。”
白天,齊飛和江流繼續(xù)做研究策劃。云帆在他們身旁,仔細閱讀忽忽給她傳輸?shù)挠钪嫖拿鳉v史的資料。
雖然名為“宇宙躍遷者”,但實際上完全沒有名字里體現(xiàn)的格局。自從6月成立以來,一直在這個小島上籌劃,很多計劃卻很難落地。他們四個人都無權力與根基,即便是一時機巧獲得了這個機構的名分,但實際上在虎踞狼盤的現(xiàn)實世界并無立錐之地。
幾個月前三個人幫助云帆完成家族的遺愿,無意中獲得了到李普霍曼文明探訪的機會,帶回來高等級文明的科技信息, 獲得聯(lián)合國的批準,成立這一組織,名義上的使命是代表人類和外星文明發(fā)生接觸,探索宇宙,可是幾個人實際上既無大型設備,又沒有可以調動的政治經(jīng)濟資源,若想要真的向宇宙進發(fā)毫無可能。更何況是在人心惶惶、共識分崩離析、戰(zhàn)亂頻仍的世界中。各大聯(lián)盟都不會讓渡資源給一個新生的國際組織。
齊飛和江流做了人類整體科學前沿的全景掃描,然后從幾個方向上選定了可以幫人類突破科技樹瓶頸的方向。與此同時,打算在小島外圍搭建觀測平臺,從平臺上和海底下,兩個方向上建設最大規(guī)模的宇宙探測裝置,希望早日破解暗物質、暗能量、量子真空場和時空折疊問題。把人工智能全面加入研究體系,更有望實現(xiàn)指數(shù)性突破。
只不過,這筆巨額經(jīng)費要從哪里來呢?
不是不能找到錢,只是找不到中立的錢,也就是找不到能站在戰(zhàn)爭之外、不為戰(zhàn)爭、而支持全人類分享知識的資金。兩個人越來越意識到問題的嚴峻,雖然嘴上還是輕松的,但幾個月過去,他們心里越來越重。
兩個人又討論了一會兒,就沉默了下來。
此時云帆在安安靜靜記錄數(shù)據(jù)、處理數(shù)據(jù),她對于考古的學術熱情,在研究宇宙文明數(shù)據(jù)的時候,得到了極大程度的釋放。忽忽給的資料浩如煙海,云帆一時讀不完,但這是她充滿好奇和探索激情的領域。
工作室里,一言不發(fā)的氣氛逐漸壓抑起來。
閃爍發(fā)光的全息屏幕,此時看上去突然刺眼起來,令人煩躁。
“出去打一架?”江流斜眼看齊飛。
“走。”齊飛站起身。
等云帆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工作室已經(jīng)空了,她走出門外,江流和齊飛已經(jīng)在海灘上對戰(zhàn)得不可開交。江流是身手偏輕盈詭異的改良泰拳風格,齊飛是純正剛硬又加了變化的散打,兩個人在沙灘上跳躍翻飛、進攻防守。
云帆早已見慣,看都懶得多看,來到餐桌邊坐下,問常天有關卡萊媽媽身體的情況。卡萊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面,完全看呆了,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沙灘上打架的兩個人。
“卡萊媽媽沒事了,”常天微微笑笑,“睡到下午兩點多,就說什么都不肯睡了,然后剛才四點多就出來,無論如何都要做晚飯。”
“這怎么能行?”云帆驚道,“早上都虛脫得快要昏迷了,怎么能起來干活兒呢?”
常天看了看卡萊,笑著說:“也不用太緊張。我簡單查了一下,身體沒受傷,早上只是太累了。下午看上去活動都正常。而且她太感激和歉疚,如果不讓她做點什么,估計今晚睡覺都睡不著。我想著簡單做點什么也好,表明咱們也需要她,讓她不太有負擔。”
“那吃完飯的打掃可別讓阿姨做了。”云帆向沙灘上努努嘴,“讓那兩個有精力沒處使的家伙做。”
仿佛是感應到自己被提到了,沙灘上的兩個人在最后一招碰撞之后停了下來,甩了甩手腳上的沙子,也向餐桌走來。
江流甩著手做到桌邊,抓過幾張濕紙巾擦了汗、擦了手,又把自己微微彎曲的頭發(fā)擦成了一個鳥窩,然后露出跟夕陽一般絢爛的笑容對云帆道:“帆帆,看到我的帥氣招式了嗎?我贏了呢!”
云帆一臉真誠地說:“完全沒看。”
齊飛也坐下來,對江流哼了一聲道:“吹牛不打草稿,誰說你贏了?帆帆都沒有看你,聽見了沒?”
云帆和江流都露出不言自明的表情,瞪著齊飛。“沒看我也沒看你啊,”江流吐槽道,“得意個什么勁兒,傻子。”
“他們倆雖然看上去挺大個人,”云帆轉向卡萊解釋道,“但心理年齡最多不超過3歲。你別見怪,時間長了就習慣了。”
卡萊卻是滿眼星星眼,看著江流和齊飛,激動得說話氣息都不穩(wěn)了。“你們太厲害了!”卡萊興奮地說,“我能拜你們?yōu)閹煾祮幔磕銈兡芙探涛腋穸穯幔俊?
“我打架也還行,”常天打趣地拍拍卡萊肩膀,“而且教學絕對比那兩個家伙有耐心。你就不考慮拜我為師?”
云帆眼波一轉,哼道:“就像誰不會打架似的。”
“云姐姐,你也會嗎?你會什么招式?”卡萊驚訝地瞪大眼睛,“那我拜你為師吧!我最想跟著你學了,學什么都行!”
“那還是算了,”云帆淡淡說道,“我只會女子防身術。”
幾個人說笑著,卡萊的母親,莉莉安,過來說晚飯好了。夕陽也恰好到了最美的高度,晚霞把沙灘、海面和每個人的面容都染上了柔和的光彩。
常天和卡萊去幫莉莉安端菜。走在小路上,卡萊壓低聲音問常天道:“常天哥哥,問問你啊,江流哥哥和齊飛哥哥,是不是都喜歡云帆姐姐啊?”
“這你是怎么看出來的?”常天有點訝異,忍著笑說,“沒想到你這么小小年紀,竟然這么八卦。”
“云帆姐姐那么漂亮,又溫柔,又善良,誰會不喜歡她呢?”卡萊露出迷弟般的表情,“那云姐姐喜歡誰呢?”
“她呀……可能誰也不喜歡吧。”常天避重就輕地說,“這個事情,你可不要在他們仨面前提起,什么都當作沒看出來吧。”
“哦。”卡萊心中還有無數(shù)疑問,但全都憋回了肚子。
這一晚的晚餐不豐盛但是美味。烤魚、咖喱牛肉、椰香雞肉、娘惹空心菜、冬陰功湯,典型的東南亞熱帶菜,外加幾杯無酒精mocktail飲料,云帆覺得每樣菜吃起來都舒心。她平時對飲食沒什么要求,總是淺嘗輒止,這一晚卻也不由得多吃了幾口。
齊飛和江流開了一瓶白葡萄酒,兩杯下肚之后,終于開始敞開了話題。
“昨晚的轟炸……”還是江流先開口。
“是大西洋聯(lián)盟,我查過了。”齊飛接道。
“嗯,”這次江流沒有反駁。
齊飛和江流分別領導太平洋聯(lián)盟和中立第三方的最大的情報組織,云思和天賞,屬下情報網(wǎng)絡遍布全球。想必他倆都在整個白天時間里安排了自己的情報組織去詳查,得到的結論應該大致不差,此時不外乎只是捅破窗戶紙,交換所有“你知我知”的消息。
這樣的交換,與其說是為了情報,不如說是為了知曉對方的態(tài)度。
江流繼續(xù)說:“但據(jù)說,是因為昨天大西洋聯(lián)盟的兩個近地空間軍事基地被太平洋聯(lián)盟突然轟炸,意外程度堪比當年的珍珠港偷襲,因此昨晚大西洋聯(lián)盟開始報復。大西洋聯(lián)盟在近地軌道,除了百余架航天飛機的損失,還有十來個最出色的空天飛行員陣亡。”
“江巨子的情報網(wǎng),既然已經(jīng)延伸到空天領域,”齊飛面容嚴肅下來,眼睛直視著江流,“想必也不難得到月球附近的消息吧。聽說,最早讓戰(zhàn)事升級的,是月球附近的一場會戰(zhàn),大西洋聯(lián)盟是發(fā)起方,而且獲得了壓倒性勝利。”
“我的情報網(wǎng)沒有齊所長厲害,”江流難得一見地示弱道,“關于月球,齊所長還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什么,”齊飛閃爍其辭道,“只知道月球五天前發(fā)生了一些事,是導火索。但具體情況……我還希望江巨子不吝賜教。”
江流嘆了口氣,眼睛輕輕掃視了一圈正在靜聽他倆對話的其他幾個人。夜色逐漸降臨,沉靜的大海給每個人的臉上都罩上一層諱莫如深。常天似有憂慮而熱忱地看著他倆,云帆則一直看不清表情,低垂著眼睛看著自己的杯子。
江流抬起酒杯舉向齊飛,問:“齊所長,你是哪天收到軍隊密令的?”
齊飛似乎并沒有對這個問題感到驚詫,他和江流碰了碰杯:“五天前。”
“所以你早就知道發(fā)生的一切?”江流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齊飛。
“密令我沒有開啟,不知道里面說了什么。”齊飛平靜答道,“反倒是你,最近五天,每天都收到來自家族企業(yè)的最高優(yōu)先等級的加密郵件吧?你的信息應該比我多?”
“齊所長既然知道我收到了這么多郵件,也應該能查到,這些郵件都是未讀狀態(tài)吧?”江流悠悠晃著杯子里的酒,“所以……你要等到什么時候?”
“你呢?”
“不知道。……不如,你開,我也開?就像開牌,或者開盲盒。”
“江巨子這就說岔了。”齊飛的語氣突然有了一絲情緒波動,像是在壓抑某種緊張情緒,這一絲波動被其他人敏銳感知到,“這可不是盲盒。我們都知道會開出什么。”
當天晚上,最終還是常天和卡萊到廚房里負責了所有餐具清潔。常天難得地沉默下來,連一向敢于提問的卡萊都感受到氛圍不同,安靜了好久都沒有開口。
“常天哥,”卡萊一邊擦拭盤子,一邊小心翼翼地問,“剛才江流哥和齊飛哥所說的話我不太聽得懂,但大意是月亮上出了什么事嗎?”
“大概是吧。”常天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可是,月球上發(fā)生了事情,為什么會導致轟炸地球城市?”卡萊又問。
“我也不懂。我只知道,這可能會是這場戰(zhàn)爭的轉折點。”常天對卡萊說。
“有這么嚴重嗎?”
常天盡量用簡潔的話語解釋道:“其實,只要不涉及平民,戰(zhàn)爭再厲害,也就是軍備和技術較量,還能控制。但一旦傷及平民,就變成了你死我活。現(xiàn)在再也退不回去了。”
雖說戰(zhàn)事是從2062年開始,但過去十幾年兩方都很克制,只在太空和大洋深處較量,由軍隊前線碰裝備技術。你打我兩艘艦船,我炸你三架航天飛機。還有一些年份沒有任何交火動作。誰都知道,一旦全面戰(zhàn)開打,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可這一次,不知道為了什么,雙方還是邁過了最后那道防線。
月球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夜晚,常天寫日記。2080年8月31日。
接下來的局勢,在一個月的時間里急轉直下。
經(jīng)過兩大情報網(wǎng)內部信息的交流,四個人大致勾勒出了事件的輪廓和時間線。8月中,月球基地發(fā)生兩次莫名的爆炸,大西洋聯(lián)盟18臺SEU-II型采礦車損毀,太平洋聯(lián)盟無線電通信陣列也受到嚴重損失。據(jù)說現(xiàn)場沒有任何戰(zhàn)斗的記錄,爆炸就莫名其妙發(fā)生了。這次事件的全貌,地球上沒人能說清,只能在媒體里看到大西洋聯(lián)盟和太平洋聯(lián)盟相互指責,都說是對方故意引起爆炸,于是撕毀了戰(zhàn)時臨時和平協(xié)定。
隨后,約莫在8月下旬,在大西洋聯(lián)盟率先用太空藩籬陣列“不小心”掃落了太平洋聯(lián)盟兩顆衛(wèi)星之后,太平洋聯(lián)盟很快用礦車撞壞了大西洋聯(lián)盟月球核電站的外圍設備,并道歉說礦車“不小心”出了故障。很快,雙方正式撕下了忍了很久的臉面,開始在外太空全面交火。
雖然交火初期雙方都算克制,但每一次交錯攻擊都有實質性的破壞效果,以至于很快交火范圍就從月球附近的空天區(qū)域擴大到地月之間全范圍,而且有大規(guī)模集結列隊決戰(zhàn)的勢態(tài)。所有太空旅行的民用飛船都收到了撤離的預警通知。
8月26日,月球表面和月球附近空間領域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會戰(zhàn)開始。
8月29日,太平洋聯(lián)盟奇襲大西洋聯(lián)盟地球近地軌道上的兩處軍事要塞。
8月31日凌晨,大西洋聯(lián)盟空襲太平洋聯(lián)盟控制的海域和島國。向對方沿海城市空投,說是針對性轟炸軍事設施,但已造成十萬居民傷亡。
如此瘋狂的一切,到底是如何開啟的呢?
在地面上,很難得到月球附近戰(zhàn)斗的真實消息。所有信息都是通過空天衛(wèi)星網(wǎng)傳來,而兩大聯(lián)盟幾乎控制著月球附近90%的空天衛(wèi)星網(wǎng),因此不約而同攔截了大多數(shù)真實信息沒有傳輸,雙方只在資訊中播放對自己有利的消息。兩大聯(lián)盟都說自己才是正義方,都說是對方的卑鄙無恥才將戰(zhàn)事升級。
事件細節(jié)越來越清晰,但事件背后的源頭,卻越來越模糊。
真相隱藏在黑暗太空里,隱藏在緘默不言里。
2080年9月末,距離幾個人首次接觸李普霍曼文明已經(jīng)過去了4個多月。
隨著形勢愈發(fā)嚴峻,島上的空氣也開始僵冷。夏天島上還是歡聲笑語,興致勃勃籌劃未來的宇宙探索之旅,連一向冷靜的云帆都時不時嘴角凝笑,齊飛和江流更是興之所至,隨時開局,即興較量,玩得起勁。
但九月后,氣氛陡然變化,四個人不止一次議論過當下形式和可能的對策,但最后都無結論,有的時候還會引起爭論,傷了和氣,又暗潮洶涌。幾次僵局后,島上的氛圍達到前所未有的緊張。
但無論氛圍如何,常天還是貫徹著每日叫四個人一起吃晚飯的職責。如果總有一個人需要擔負看不懂情緒的傻子的職責,常天愿意承擔。
“齊飛,晚飯好啦!”常天微笑叫道,“研究也不能餓肚子吧。”
常天知道,最近這一整個月,齊飛頻繁被袁將軍召喚,目前已經(jīng)到了必須回去的時刻。齊飛原本就是太平洋聯(lián)盟少有的出色的軍事AI研究員,在外星接觸事件之前,就是少校,外星接觸事件出了風頭,又連升軍銜。是軍人,就需要隨時待命。他已經(jīng)拖延了近一個月,這是被容忍的最高極限了。
“我還不餓。”齊飛依然在電腦前埋頭工作。
“但你總該跟大家正經(jīng)告?zhèn)€別吧。”常天還是勉強微笑著,雖然他知道齊飛看不到。
齊飛的身影果然一頓,靜住了,挺闊的后背宛如一塊鋼板。
那一刻,陽光滯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