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0年8月，太平洋寂靜如墨的海面。

當月球報告呈上來的時候，太平洋聯盟空天戰區和大洋戰區總司令袁金甲將軍，正在艦載指揮室里抽煙。

這是他晚上的第三盒煙。

他從舷窗外看去。月色籠罩在墨藍沉靜的海面上，海面仍然波光粼粼一如往昔。盡管他知道月亮上正在發生重大危機，而海上的戰事也異常慘烈，但從皎潔的白色月光看來，世界仍然一片祥和，似乎什么都沒有變。聽不到爆炸，看不到死亡。

在袁將軍辦公室下面的甲板上，第二艦隊防務長還在帶著巡邏隊清查白天太平洋海戰損失的裝備。這一仗敵人無恥地偷襲，有兩艘核動力戰列艦沉了，還附帶著一艘智能裝甲護衛艦和四架艦載戰斗機，人員損失就更超預期。這是最近十年正面交火的最大敗績。

“海戰傷亡人數清點完了嗎？”

王參謀長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袁將軍問的不是月球問題，三秒后才說：“還在清點。目前已經超過140人了，其中包括高級軍官兩人。”

“哪兩人？”袁將軍問。

“無人機一編隊的趙少將，和擊沉的PT三號戰列艦的指揮員，李中將。”王參謀說，“不過還有一些護衛艦仍在搜尋。”

“趙少將？”袁將軍心里一緊，“他怎么會……？”

“今天打到后面，本來沒有安排一編隊，但他還想挽救戰列艦，就主動請纓了……”王參謀猶豫了一下說，“當時情急，指揮員沒來得及請示您。”

袁將軍的心里能感覺到沉重，但痛感又很不真切。他能恍然回想起自己帶趙少將練兵時候的場景。那時候他還年輕，很能說，有一點意氣用事，右眼角有一顆痣，說話的時候痣在眼角起伏，很生動。那孩子現在也才三十八歲吧。好像昨天晚上在餐廳還打過招呼，端著一盤魚香肉絲，一打招呼，筷子還掉地上了。就這么……沒了。

“狗雜種！”袁將軍咕噥了一聲。

他的指節被自己按得生疼。我要是年輕一點就好了，他想，就能親手把那些大西洋的狗雜種的頭擰下來，把那些孩子的命一條一條讓你們還回來。

見袁將軍半晌沉默不語，王參謀提醒道：“將軍，月球報告您要不然看一下……”

袁將軍掃了一眼月球報告的封面，《有關月球爆炸事件的初步調查報告》，但沒有翻開，他的情緒還停留在憤怒與不甘導致的烈焰起伏，需要深呼吸來壓制爆發。

他深吸了口氣，指了指桌上的報告說，“寫了什么，你給我說說吧。”

王參謀連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月球……月球上發生了超越核武器能量的爆炸。”

“超越核武器？”袁將軍皺眉道，“怎么能判斷超越核武器？”

“爆炸坑范圍。”王參謀說，“咱們地球上目前最厲害的核彈，大西洋聯盟的盜火者，爆炸當量大概是2億噸，爆炸隕石坑范圍大概在10公里左右直徑。”

“那月球上這個爆炸坑……？”

“直徑56公里。”王參謀直截了當地說。

袁將軍一凜。心中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核彈爆炸的能量，跟爆炸坑尺度的3次方成正比，所以，5倍直徑差，就意味著超過100倍能量差。已經相當于中等程度的隕石坑了，隕石坑來自遠古的小行星撞擊，現代人的武器都無法帶來這樣的撞擊，所以這次的爆炸坑，肯定有蹊蹺。”王參謀稍微頓了一秒，“而且……而且月球上最近還有一些不尋常的情況，有點奇異……”

“奇異？”

“月球上的人，最近好像精神有點異常……”王參謀依然吞吞吐吐，最后在逼問下才說，“從我聽來的故事，比較多能確認的是，但凡是接近過爆炸坑的人，后來都有點發瘋，像變了個人，例如平時挺嚴肅的工程師，突然變成了性騷擾狂魔。”

袁將軍愣了片刻，說：“直接說。結論呢？”

“結論是：這可能是李普霍曼星的陰謀……至少肯定不友好。”王參謀幾乎是脫口而出，似乎已經準備了一晚上就想說出這句話，但在話語脫口的那一剎那又有一些后悔，“不是我的意見。您可以看一下報告。”

“為什么跟李普霍曼星有關？”

“因為爆炸發生了兩次。第二次爆炸之前，已經有研究員懷疑龍船，去往那邊調查了，當時目睹龍船彈出了什么東西，引發了第二次爆炸。還有視頻。”

袁將軍點點頭。他何嘗不知道這樣的結論一定不可能是一個普通助理能私自得出的。他清楚聯盟學術顧問委員會每次在做出一份研究報告結果的時候有多審慎。

“立刻聯絡齊飛，盡快把他召回來。”袁將軍說。

王參謀試探著問：“現在，大西洋聯盟的也開始源源不斷增派人手，去龍船附近探查。您看……我要不要聯通大西洋聯盟的指揮部，讓您和瓊斯將軍通個話？”

“通話？通什么話？”袁將軍反問道。

“既然涉及到外星人，人類是不是應該商量一個在月球上聯合探測的方案？”王參謀小心翼翼地問。

“混賬！”袁將軍把剛抽了兩口的煙往煙灰缸里一捻，“你告訴我，甲板上躺的是誰？！”

“是……”王參謀說不出話了。

袁將軍站起身，一把薅著王參謀的衣領，把他拉到舷窗前，逼著他向下看去，用低沉而憤怒的聲音說：“你給我看清楚底下甲板上躺的是誰。是你的兄弟！你認清楚誰是你兄弟。現在跟大西洋聯盟聯合？你對得起腳底下這一排兄弟嗎？你也不想想，如果比原子彈厲害百倍的武器讓大西洋聯盟得了，會怎么樣？會怎么樣？……你有沒有搞清楚狀況，我們的敵人到底是誰？是外星人，還是大西洋聯盟？”

“當然是……外……”王參謀抬眼看了一眼袁將軍的臉色，生生把自己要說的話收回，毫無語氣色彩地回答，“是大西洋聯盟。”

“明白就好。”袁將軍哼了一聲，“不要讓我再聽見剛才的話。”

“是，我知道了。”王參謀低頭道，“那要不要匯報聯盟秘書長？”

“先不要，再等等。”袁將軍低沉地說，“告訴月球駐軍，盡力守住龍船，不要讓那幫大西洋狗雜種接近，等待增派研究力量。……另外，你現在給我接通齊飛，立刻！”

“是。”王參謀低頭，退了出去。他最后聽到袁將軍的話是他低聲咕噥道的：“只要我活著，就別想……”

就在這一輪滿月照耀海面的同時，在正午陽光籠罩的地球另一邊，同樣內容不同措辭的報告也分別放到了大西洋聯盟的尼古拉斯.諾拉.瓊斯將軍和地月空天商業安全聯盟秘書長江若欽的書桌上。威力巨大的爆炸，連發兩次，所有在月球上安插情報人員的組織領導人可能都在第一時間收到了相似的報告。

瓊斯將軍是從功勛卓著的海軍上將晉升為空天部隊統帥，自從他上任，大西洋聯盟軍在地球同步軌道和月球周邊的部署就變得咄咄逼人，不僅奪回了之前丟失的控制范圍優勢，而且大有進擊太平洋聯盟月球基地的態勢。瓊斯將軍59歲，但胃口仍然像年輕人一樣強健，他喜歡墨西哥烤肉、撒了迷迭香的羊腿和墨魚汁意大利面，喝威爾士白蘭地和勃艮第紅酒，對月球和太空領地的野心像饕餮的食欲一樣旺盛不休。

他在仔細查看了報告之后，第一時間聯通了月球上的情報部。在忍受著2秒畫面延遲的低效通話中，他仔仔細細詢問了當初李普霍曼星人的龍船是如何被帶到月球上的。部下告訴他：當初是四個年輕人發現了李普霍曼星的龍船、建立了聯系、引龍船落在月球。那幾個年輕人，都不是大西洋聯盟的人，這讓瓊斯將軍心里有一點火燒火燎的煩躁。

“當初，我記得大西洋聯盟也派軍隊攔截了？為什么最后還是落到太平洋聯盟手里？”瓊斯將軍將一塊烤羊腿插起來，塞進嘴里，邊嚼邊惡狠狠地問。

他的助理坦直回答：“不能說是落到太平洋聯盟手里。而是經過聯合國會議，做出決策，人類應該統一力量研究外星科技，因此成立了一個新組織，還定了共同研究方案。”

“聯合國？哈。”瓊斯將軍嘴邊漾出的輕蔑就如同漾出的橄欖油，被紙巾輕飄飄擦拭，“一個被淘汰了的組織說話有什么用？”他考慮了兩秒，向助理部署道，“先去聯系大西洋特別事務調查委員會，再去查一下當初是誰被派去攔截龍船，找到那個人。”

“是。”助理的聲音無喜無怒，“那月球上……？”

瓊斯將軍狠狠地甩下餐巾布，說：“廢話，當然是爭取圍住龍船，取得第一手調查資料。絕對不讓太平洋聯盟的人靠近。孩子，你能不能快點像個大人一樣想問題？不要每個白癡問題都問我。”

助理依然坦直地追問：“那月球行動組可以調動的裝備級別是？”

“任何級別。我授權。”

刀叉帶著點憤怒，在白色的盤子里叮當當落下。

地月空間商業貿易和安全聯盟（SCSA）秘書長江若欽則通過他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向外看去，聽身后的AI助理給他讀出報告內容。他聽完全部內容之后，默默思量了半小時，才讓AI助理把一個貌不驚人的矮個子男人叫進房間。

江氏集團作為空天領域大宗期貨交易市場上的翹楚，江若欽知道自己的公司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全世界投資人的信念和股市波動，因此每一個決定都需要慎之又慎。他也知道，自己做到今天這個份上，完全不應該再冒險。但他的直覺讓他嗅到了一絲金礦的味道，以一個長期蟄伏的獵手嗅覺來看，這是百年難遇的機會。他知道，這很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遇到這樣的好機會。

江若欽站在辦公室里，看向辦公室中央的地球和月球虛擬模型。他在環繞地月的復雜的航天器和衛星之間，看到一絲權力的真空。這片地帶，就如同他小時候常常踩的下雪后的處女地，漂亮、而又無主，似乎只等自己的腳印踩上第一縷痕跡。

江若欽從小就知道，自己并不滿足于只做個商人。他出生在東南沿海省份的古老宗族，族譜可以上述到1000年前北宋開國年間的，家族里旁枝散葉，不知出過多少五品以上大員，家族里對于只懂賺錢、不懂社會地位的人只稱一句“逆子”——就像江若欽的父親江澈，除了錢就只留下了臭名昭著——江若欽想要洗清江澈的名聲，不知道花了自己多少力氣。他也知道，現代社會有現代社會的規則，想要人人尊重的社會地位，不再靠考取什么功名，而是要靠各式各樣的名義選票，在國際事務中獲得重要的決策性權力。他一直如此踐行，也一直如此開疆拓土。現在月球上的事簡直是給他送來了一份天降大禮。

若違天命，豈非不敬？江若欽想。

“月球項目加速，再擴建6個加工工廠，你去安排。我這幾天上去一趟月球。”江若欽指揮矮個子男人道，“再把SCSA理事會的其他理事都召集一下，就說有緊急事務……涉及到資產安危。要在近地軌道附近——選個近地空間度假會所——碰一下。”

矮個子男人全數記下，低頭就要退出。但江若欽頓了頓，就在矮個子男人即將退出的前一秒叫住他，補充道：“一定要想辦法把江流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