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薄得像一層金色紗霧,透過窗簾的經(jīng)緯,精準地鋪灑在林亦涵的臉上,為她沉睡的眉眼鍍上一層流動的、不真實的光暈。夢,正進行到最深處。纏綿的氣息像溫潤的水流,又像記憶深潭底部泛起的、難以捉摸的漣漪,一圈圈溫柔地漾開,包裹著她的心緒。嘴角,無意識地牽起一個微小的、甜蜜的弧度,仿佛沉溺在一場盛大而熟悉的舊日幻境里。
然而,現(xiàn)實總有一把鋒利的裁紙刀。尖銳的電子蜂鳴,毫無預(yù)兆地撕裂了金色的寧靜,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夢境的氣泡,將她猛地拽回冰冷的床鋪。
“林亦涵,關(guān)、掉、它!”下鋪傳來阮冰心悶在被子里、帶著濃重睡意和一絲煩躁的嘟囔,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林亦涵的眼睫顫動了幾下,才艱難地掀開一條縫。意識像擱淺的魚,徒勞地撲騰,試圖抓住那滑不留手的、夢的尾鰭。指尖仿佛還能觸到一絲虛幻的暖意,但眼前,只有空氣里浮動的微塵,在晨光中清晰可見。那些夢的碎片,像陽光下的肥皂泡,美麗、脆弱,帶著虹彩,卻在觸及意識的瞬間,“噗”地一聲,徹底幻滅,只留下指尖空蕩蕩的冰涼和心底一絲莫名的悵惘。
她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走到穿衣鏡前。鏡中的面孔,褪去了幾分稚氣的圓潤,線條變得清晰,透出一種安靜的、向內(nèi)生長的力量。她伸出手指,輕輕拂過自己的臉頰。歲月在這里留下了痕跡,也帶走了什么。一種困惑,像水底的暗草,悄然纏繞上來:這幾天……夢里反復(fù)沉溺的溫存,那份蝕骨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仿佛記憶的膠片被強行剪去了一段,留下刺眼的白光,和一種被無形之手捂住嘴巴的窒息感。她甩甩頭,試圖驅(qū)散這無根的思緒,對著鏡中的自己低語:“想多了……一定是最近壓力太大了。”聲音在安靜的宿舍里顯得單薄。
“涵,考研……準備得咋樣了?有譜沒?”阮冰心叼著面包片,含糊不清地問,眼神里帶著點惺忪的關(guān)切。
林亦涵擰開水龍頭,冷水拍在臉上,帶來一絲清醒。她抬起頭,水珠順著下頜線滴落,眼神卻亮晶晶的,像洗過的星星:“沒事兒,考得上考不上,隨緣。只要我盡力了,走到哪步算哪步,不后悔就行。”聲音帶著一種通透的豁達。
“呵,”阮冰心嗤笑一聲,咽下面包,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調(diào)侃,“大小姐說話就是不一樣。你當然無所謂啦,考不上?小意思,揮揮手就飛出去讀個研,博士也是灑灑水啦!哪像我們……”
林亦涵擦干臉,無奈地瞪了她一眼:“唉呀,阮冰心!我不想出去!外面貴死了,東西還難吃得要命。”她拿起梳子,對著鏡子梳理長發(fā),語氣認真起來,“再說了,咱倆不是說好一起奮戰(zhàn)到底的嗎?現(xiàn)在想那些沒用的干嘛?考不上……再說唄。”“再說”兩個字,被她咬得很輕,像一片羽毛落下。
早餐是簡單的面包牛奶。平板電腦支在桌上,播放著一部當紅的愛情片。屏幕里,暴雨如注,世界一片灰蒙混沌。女主狼狽地奔跑,視線卻被路邊小店櫥窗里掛著的、一個孤零零的晴天娃娃牢牢抓住。幾乎是同時,畫面切到同樣在暴雨中駐足的男主,他的目光,也精準地落在那抹突兀的、帶著傻氣笑容的白色身影上。命運的齒輪,在一個雨天,因為一個晴天娃娃,悄然咬合。后來,劇情急轉(zhuǎn)直下,女主重傷昏迷,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而男主,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讓自己的意識潛入那片混沌,執(zhí)著地呼喚,最終牽起她的手,將她從深淵拉回光明……
“嗚……太感人了……”阮冰心抽了張紙巾,用力擤了下鼻子,眼眶紅紅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這種男朋友……是真實存在的嗎?國家分配嗎?”
林亦涵沒有說話。她捏著牛奶盒的手指微微收緊。屏幕里的暴雨、晴天娃娃、昏迷、意識的相連……像一串無形的密碼,瞬間擊中了心底某個塵封的角落。一股強烈的、難以言喻的悸動猛地攥緊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那種感覺……太熟悉了!熟悉到讓她心尖發(fā)顫,仿佛親身經(jīng)歷過那場驚心動魄的救贖。她下意識地、幾乎是倉惶地,扭頭看向陽臺。
那里,一個同樣咧著嘴傻笑的晴天娃娃,正安靜地懸掛著。清晨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它身上,潔白得耀眼,笑容仿佛被鍍上了一層神秘的金邊。它靜靜地懸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證人,又像一個無聲的提問。
“誒?”阮冰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又看看屏幕,突然來了精神,揶揄地碰碰她胳膊,“看!他也喜歡晴天娃娃,你也喜歡!涵,你說……這會不會是什么……命運的暗示?你們認識?”尾音上揚,帶著八卦的興奮。
林亦涵像是被燙到一樣收回目光,心臟還在不規(guī)律地跳動。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搖搖頭,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松和更深的不確定:“瞎說什么呢……怎么可能。電影是電影,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這都不是一個次元的事……純屬巧合吧。”“巧合”兩個字,她說得有點飄忽。
話音未落,林亦涵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亮起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鈴聲在安靜的早晨顯得格外突兀。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林亦涵疑惑地接起:“喂,您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溫和、沉穩(wěn),帶著一絲恰到好處職業(yè)感的男聲:“您好,請問是林亦涵小姐嗎?這里是耀輝科技。我們陳總看過您和阮冰心小姐投遞的簡歷,對二位的情況比較感興趣。請問,二位今天上午方便過來公司一趟,和陳總面談一下嗎?”
陳總?總經(jīng)理親自面試?這突如其來的邀約,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她們投簡歷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早已做好石沉大海的準備。阮冰心湊近話筒,用氣聲問:“考研……怎么辦?”
林亦涵握著手機的手指緊了緊,眼中短暫的驚訝迅速被一種破釜沉舟的亮光取代。她對著話筒,聲音清晰而鎮(zhèn)定:“好的,我們有時間。請問具體地址是?”掛了電話,她看向阮冰心,眼神里有種豁出去的篤定,“怕什么?走一步看一步。機會來了,總得抓住。咱倆底子又不差!”這份自信,并非空中樓閣。從專科一路披荊斬棘升本上來,她比誰都清楚努力的分量和抓住機遇的重要。那些深夜的燈火,摞起來的筆記,都是她此刻挺直脊梁的底氣。
快速化妝,換上得體的襯衫裙。兩個女孩像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踏上了通往市中心的地鐵。車廂搖晃,窗外是飛馳而過的、模糊的城市光影。擁擠的人潮中,阮冰心壓低聲音,湊到林亦涵耳邊,帶著一絲不安的興奮:“哎,涵……你說,為什么是總經(jīng)理親自面我們?這規(guī)格……有點嚇人啊。”
林亦涵看著地鐵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窗外飛速倒退的廣告牌流光,語氣試圖保持輕松:“想那么多干嘛?重點大學(xué),證書一堆,外語拿得出手,簡歷夠漂亮唄。人家大公司,重視人才很正常。”她攏了攏耳邊的碎發(fā),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可是……”阮冰心皺著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都市女孩特有的警惕和自嘲,“我怕……萬一是那種……看著我們照片漂亮,動了歪心思的……油膩老總怎么辦?要是帥哥嘛……還勉強能忍……”她做了個夸張的嫌惡表情。
“阮冰心!”林亦涵哭笑不得地拍了她一下,心里卻因她的話泛起一絲漣漪。夢中那個模糊卻溫暖的身影,毫無預(yù)兆地掠過心頭,與即將面對的“陳總”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感。她甩甩頭,將這荒謬的聯(lián)想壓下去。
不多時,“耀輝科技”的logo出現(xiàn)在眼前。光潔的前臺,冷氣充足。秘書小姐妝容精致,笑容得體,將她們引到安靜的接待區(qū):“實在抱歉,陳總那邊會議稍微延長了一點,請二位稍坐片刻,喝點水。”玻璃茶幾上,兩杯溫水氤氳著熱氣。
“啊,會議剛結(jié)束。”秘書話音剛落,一個略顯疲憊卻依舊沉穩(wěn)有力的男聲從側(cè)面的走廊傳來,帶著一絲匆忙的余韻。
林亦涵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一個穿著剪裁合體深色西裝的男人正快步走來。他似乎剛從緊張的會議中抽身,眉宇間帶著一絲未散的倦意,領(lǐng)帶被稍稍扯松了一點點。但他的步伐很穩(wěn),眼神在掃過接待區(qū)時,迅速恢復(fù)了慣常的銳利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深藏的溫和。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在了林亦涵身上。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減速鍵。背景的細微嘈雜聲瞬間退潮。
“你們好,”他在她們面前站定,聲音溫和,清晰地自我介紹,“我是這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陳風耀。”
“陳風耀”。
三個字,像三顆冰冷的石子,精準地投入林亦涵的心湖深處。不是漣漪,是驚濤!一股強大到近乎蠻橫的電流瞬間竄遍四肢百骸,讓她渾身一僵,指尖發(fā)麻。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那深邃的眉眼,那挺拔的輪廓,那眉宇間揮之不去的、一絲熟悉的疲憊感……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撞擊著肋骨,發(fā)出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轟鳴。一股洶涌的、源自記憶深淵的熟悉感,裹挾著夢境的暖流與現(xiàn)實的冰冷,將她徹底淹沒。她努力在腦海中搜尋,卻只抓住一片模糊的溫暖光影,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看到的景象,朦朧,卻帶著致命的吸引力。仿佛……那個在夢中無數(shù)次纏綿、又無數(shù)次被鬧鈴驅(qū)散的身影,在這一刻,踏著現(xiàn)實的晨光,猝不及防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你好,陳總。”林亦涵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無法控制的、細微的顫抖。她強迫自己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伸出手。
“你好,”她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報出自己的名字,仿佛在完成一個等待已久的儀式,“我是林亦涵。”
疑惑像藤蔓瘋狂滋生,纏繞著心臟。期待卻如同穿透云層的第一縷陽光,帶著灼人的溫度,悄然在心底最深處點燃。命運的幕布,似乎在這一刻,被一只無形的手,緩緩地、堅定地拉開了一條縫隙。她屏住呼吸,等待著,那即將揭曉的、未知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