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幾點疏星寥落地綴在墨色天幕上。
夜風掠過下河村外的河灣,攪動蘆葦叢沙沙作響。
河畔那間孤零零的茅屋前,灶膛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一位約莫二八年華的少女正彎腰擺弄著藥壇,粗布衣裙掩不住她窈窕的身段。
月光漏過茅草屋檐,在她瓷白的肌膚上流淌,雖荊釵布裙,面容稍顯稚嫩,眉眼間卻自有一段風流態度,沒有人會懷疑她長開了之后會是一位傾國傾城乃至禍國殃民的美人。
她放下腰間的布包,從中倒出一大捧草藥來。
若是讓正經郎中來看,指不定會皺起眉頭。
那不過是些尋常的狗尾草、車前子,混雜著幾株帶著露水的野薄荷。
只見這位姑娘將一個個藥壇子擺好,拿起吹筒,吹亮灶內明火。
待壇中水煮沸之后,她將一小撮草藥搓成團,卻沒有擲入這壇子中,而是將其放于口中咀嚼起來。
銀牙輕咬間,腮幫微微鼓起。
她的面容漸漸地變得蒼白起來,瞳仁變得狹長,臉上生出細細的白毛。
隨后,她將那沾滿津液的爛草團子從口中取出,置于藥罐之中。
良久之后,待臉上白毛漸漸褪去,面色再次紅潤起來。
她將那藥罐子從爐上取下,搓了第二個草團子,正要故技重施。
“可否問問,姑娘的醫術,師承何處?”
月下,一位白衣少年踱步而出。
“誰?!”
那姑娘一驚,本能地向后一躍,灶臺被她撞得哐當作響。她扒于灶后,齜牙咧嘴,背脊聳起,嘴里哈氣不斷。
“原來是只狐妖。”少年輕笑道。
那少女一驚,順著少年的目光回頭看向身后。
只見衣服下擺處,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已然藏不住,正在外面不安地擺動著。
獠牙,利爪!
【萌頭】所揭示的正是此妖獸!
伴隨著預兆中最后一塊拼圖的湊齊,兩縷灰氣再次出現在丹田之中。
【預兆復現成功,已歸還先天一炁】
這妖獸身上氣息與陸昭相似,看上去也是練氣一層。
可令陸昭心驚的是,妖獸境界若只有練氣一層,怎會有化形之能?傳說中,妖獸開靈智、化人形,哪個不是需要數百年苦修?
妖獸與妖怪,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前者乃是萬獸之中佼佼者所化,勝在可以吐納天地靈氣,結成妖丹,但化形、開靈智卻艱難無比。
后者則是由人所化,天生就有靈智,但是其境界實力基本從誕生起便固定了。
陸昭不敢懈怠,拔出玄鐵劍,從懷中摸出流水劍符,靈力已悄然灌注。
哪知那少女見到陸昭這套行頭忽然泄氣,身上兇戾之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欣喜之色。
她的銀白耳朵微微豎起,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輕晃。
“小哥哥,你可是個道士?”
陸昭對這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十分意外,但他依舊架勢不改,畢竟化了形的妖獸哪個不是狡詐無比。
“是又何妨,不是又何妨?我是修仙之人,不是所謂的道士。”
“怎么不是道士?拿著劍,拿著符,又是修仙的,你不是道士是什么?”
這少女顯得十分高興,陸昭則更是一頭霧水。
在原本的記憶里,陸昭對道士這個詞顯然不會陌生。
只是在這個世界陸昭的記憶里,從來沒有“道士”這個詞以及“道門”之類的信息。
“你認錯了。”
“絕對沒有。”那少女鼻子抽了一抽,“俺聞到你身上的‘炁’味了,你就是道士。”
炁與氣同音,陸昭并未意識到少女說的是前者。
“先不論是不是道士,告訴我,你為什么要給村民下毒!”
“下毒?俺沒有!”少女一副被冤枉的神情,尾巴也膨大了一圈,怒道:“俺娘說了,咱狐仙的口水可以救人性命。前幾天俺餓得受不了了,下山覓食,這個村里的老爺爺給俺一些吃的,本姑娘可是來報恩的。”
陸昭眉頭一皺,陷入思考。
如果這狐妖真要取人性命,這村里又沒有修仙者,這狐妖大可趁夜屠村,何苦選擇“下藥”這種復雜的方式?
再剛才看狐妖口嚼草藥,確實是一副消耗精力的模樣,倒真似在救人。
況且聽村長說,怪病始于兩月前,這狐妖來了又不足十天,時間也對不上。
想到這里,陸昭放下手里的劍,道:“我姑且信你一回。不過,你這草藥,真能救人?”
“不能根治……”狐妖搖搖頭,狐耳沮喪地耷拉下來,說道:“只能吊住性命。俺娘說了,俺家有家規,別人幫咱,咱就要十倍幫別人。他們在俺快餓死的時候給俺一頓吃的,俺就要保他們十天命。”
陸昭忽略了這狐妖古怪的量詞概念,思緒開始涌動起來。
若這狐妖不是害人的,那到底源頭在哪里呢?
看來只能再一次等待【萌頭】才有所解答。
萬幸的是,現在還沒有過午夜時分,只要現在發動【萌頭】,大概率就能把明天潛藏的妖魔揭示出來。
“這位狐妖姑娘……”陸昭剛要開口,卻被打斷。
“本姑娘有名字,叫阿蘭。”
陸昭望著她澄澈的豎瞳,道:“額,阿蘭……姑娘,我暫且信你一回,但不代表我完全相信你。今晚起,你不要熬藥,也不要進村。等到了明天晚上,一切自有分曉,你看如何?”
阿蘭雖顯得有些不樂意,但也點了點頭。
她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鎖著陸昭,讓他有點如坐針氈之意。
……
夜半時分。
陸昭在村長為他準備的村邊小屋內坐下調息打坐。
靈臺漸入空明之境,五感隨之澄澈,恍惚間,陸昭能感覺到阿蘭并沒有離去,那若有若無的妖氣始終在屋外徘徊。
模模糊糊中,似有一道纖細身影,時而前移,時而后退,銀白狐尾在暗夜中若隱若現,最終只是抱膝坐在河畔巨石上,毛茸茸的耳朵不時地抖動著。
陸昭心下暗嘆,這狐妖倒也守信,看上去也憨憨傻傻的,確實不像個壞人。
他沉下內心,將心思收攏在丹田之上。
“消耗先天一炁,發動萌頭之術!”
丹田中的那息先天一炁一陣閃爍,再一次消失了。
陸昭頭疼欲裂,無數破碎畫面如利刃般刺入識海——
幽暗的微光在深水中搖曳,漆黑如墨的觸須自視野邊緣緩緩蠕動,所過之處泛起腐敗的泡沫。
仿佛被拖入無盡深淵,耳邊水聲轟鳴,胸口如壓千鈞。
他的意識不斷下墜、下墜……
恍惚間又回到為救落水孩童縱身躍入寒潭,卻被暗流卷入深淵、落下病根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