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衣柜的第三層抽屜總飄著陳皮糖的氣息。我跪在吱呀作響的樟木床上，看奶奶用布滿裂口的拇指碾開鋁制糖果盒，硬幣與硬幣相碰的清響里，她掌心的紋路像曬皺的橘皮，卻能讓一枚枚銀角子在指縫間開出花來。

那是世紀之交的夏天，蟬鳴把窗玻璃烘得發燙。奶奶總說硬幣要留著買咸水粽，卻在我趴在涼席上打盹時，偷偷將壹角的鎳幣彎成精巧的玫瑰。她捏著硬幣的邊緣，用生銹的剪刀尖一下下戳出鋸齒狀的花瓣，銀發垂落在手背上，像落在雪地里的棉絮。我至今記得金屬在高溫里發燙的味道，混著她鬢角的風油精味，在老式吊扇的嗡鳴中織成童年的背景音。

去年深秋整理遺物時，那只鋁盒在衣柜深處發出輕微的悶響。硬幣早已不再流通，卻整整齊齊碼著三十七朵玫瑰——從1999年到2016年，每一朵都用紅絲線系著窄窄的紙條，鉛筆字被歲月啃出毛邊：“小滿會背《靜夜思》““小滿摔破搪瓷碗““小滿拿了三好學生“。最后一張紙條停在2016年3月，墨跡暈染得像團淺灰色的云，寫著“小滿帶女朋友回家“。

我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的梅雨天，奶奶在陽臺晾校服，忽然指著領口的霉斑笑出聲：“我們小滿小時候啊，總把硬幣玫瑰藏在枕頭底下，說要送給新娘子。“雨水順著晾衣架滴在她手背，她卻像握著某種珍貴的秘密，笑得眼尾的皺紋都聚成了花。那時我正為模擬考成績煩躁，隨手把她剛折好的玫瑰掃進抽屜，硬幣磕在木質抽屜沿上，發出清脆的抗議。

此刻陽光斜斜切進老屋，塵埃在光柱里浮沉。我數著鋁盒里的硬幣玫瑰，三十七道折痕里藏著三十七段被小心折疊的時光。原來那些被我們以為終將模糊的細節，早就被愛釀成了琥珀——奶奶總說自己記性不好，卻記得我第一次換牙的日期，記得我厭惡吃芹菜的表情，記得我每一次因為跌倒而紅通通的膝蓋。

硬幣的金屬光澤在暮色中漸漸暗淡，卻有某種更明亮的東西在掌心跳動。那些被反復彎折的幣面，邊緣早已布滿細密的裂痕，卻始終保持著花朵的形狀。就像奶奶布滿皺紋的手，在歲月里千折百轉，最終把平凡的日子釀成了永不凋零的春天。

樓下傳來孩童追逐的笑聲，硬幣相碰的清響忽然在記憶里復活。我輕輕合上鋁盒，陳皮糖的氣息漫出來，恍惚又看見奶奶坐在藤椅上，陽光的碎屑落在她銀白的發間，而她的手正穿過時光，將一枚枚硬幣折成我心中永不褪色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