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杏雨梨云 八
佛堂內,三皇子虔誠的跪下來叩拜,口中念著法華經,按說不合禮數,他貴為皇子,本不必如此。
但我了解他的性子,就由著他來吧。
香煙裊裊,他揮揮手支開身旁的宮人,像小時候那樣拉著我的手坐在茶桌前,我為他倒了一杯清茶潤喉:“承昀哥哥,你來云府拜謁,可經過皇上和皇后的允準了?”
我不知道他了解多少前朝之事,是否知曉云氏如今不得勢,旁人都避之不及的狀況。
“云妹妹,”他笑笑,“如今,你也跟他們一樣,動不動這個禮節,那個禮節,這個要允準,那個也要允準。”
“還記得咱們小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春日,姑夫人領你進宮,她去我母后處拜見,而你,偷偷從里面溜出來找我,咱們一同去御膳房偷點心,正碰見兩個御廚在克扣食材。”
我回想著,眼底漾開笑意:“是了,是有這回事,那時我還跟你說,怎么偷來的點心比下人送來的好吃呢?!?
殷承昀神色溫潤:“后來,他們見到我,嚇得磕頭如搗蒜,怎么也想不到會有皇子到后廚來,我本不欲追究,你卻跳出來嚇唬他們…”
“對,我說,我與三皇子哥哥領皇上命,巡查至此,你們在此偷盜皇家食材,還不快快束手就擒!他們吶,嚇得要命,可好玩兒了。”我說著,忍不住笑出聲,我真的好久沒有這樣笑了。
那些溫暖的日子,像這個黃嫩嫩的春日一般,早晚都會過去的。
我摁下心中的苦澀,打趣道:“坊間都在傳,三皇子玉樹臨風才華過人,怎么如今,也不見他納個皇妃,難不成天下美人都入不了這位皇子的眼嗎?”
他眉心微動:“云妹妹,從前是天下美人都不入我眼,如今,是我眼中再不敢有美人了?!?
“此話怎講,我怎么聽不明白?”
”說來好笑,從前,我曾想向父皇求娶你,不過,那也就是一瞬間浮現的念頭罷了。”
我抿嘴望著他,不知道他曾經還有這般心思。
“這些都過去了,如今的朝局,我已是心灰意冷,現在婚娶,只怕是以后會害了旁人罷了?!?
“承昀哥哥…你若有心,為何不披甲上陣,也算為朝廷分憂?”
“我?”他自嘲的一笑:“大琰自建立以來,不過二十年光景,已腐朽入膏肓,我深信云丞相對我朝無二心,不過,父皇和母后總對他處處猜忌,我向來不喜看兵書,也不喜爾虞我詐的宮廷生活,偏偏他們要爭,在我面前爭個你死我活,偏偏,老天爺讓我投生在這帝王家…”
上一世,殷行郾帶兵最后殺進皇宮時,已經殺紅了眼,三個皇子,估計是無一幸免,想到這里,我心中一緊。
“承昀哥哥,你既然沒有爭大位取江山的意愿,不如…不如早做打算…”我含淚看著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如果要治罪,那我也認了。
殷承昀擦擦我的眼角:“云妹妹,你以為我沒有過這種想法嗎?我無時無刻不想著脫下這層層皇家衣衫,一層金,一層銀,對我來講是逃不出去的桎梏?!?
他站起身,透過窗棱望出去,思緒也已經飄遠:“我何嘗不想就這樣逍遙遠去,如今我是萬人之上,但也是孑然一身,除了父皇和母后外,再無其他牽掛,你要說江山…,我承認我的懦弱,我沉浸在自己的章印花鳥世界中,不忍心面對血腥與惡,上天給了我這樣重的責任,卻沒有給我一顆強大的心?!?
“承昀哥哥...”
他轉過身,臉上是既淡然又決絕的笑:“我與我的母后,父皇,還有兩位皇兄,都不一樣,我曾經不止一次的懷疑和動搖,為何與這里格格不入,卻被困在此如困牢籠中,老天像是在玩弄我的一生?!?
“有一天,我實在是想不開,一身粗麻白衣化成庶人的樣子,去般若寺找云生方丈參禪。”他繼續說。
“云生方丈問了我三件事,我也因此些許開悟,從那以后心內平靜不少?!?
我明白,云生方丈是有大智慧的人:“是哪三件事?”
“第一問,他問我:施主,窗外秋葉為何落?我答:秋風所迫。他再問:葉未曾掉落時,可覺是囚于枝頭?”
“第二問,他問我:我們面前的陶盞,裝的是茶還是酒?我答:是一盞茶。他再問:陶土生于田野烈火煉之成器,它若怨自己盛不得美酒,與施主怨自己生錯門戶,有何分別?”
“第三問,他問我:施主照鏡時,鏡中人是天子,還是眾生?依老衲看,金鑾殿上坐著的是天子,而此刻老衲眼前的,不過是個與眾生無異,心懷苦惱的癡人?!?
我琢磨著云生方丈的三問,若有所思。
殷承昀仰首道:“云生方丈問完,我已知曉他想讓我明白什么了。秋葉生,秋葉落,自有天道主導,我既然生在皇家長在皇家,也必有其道理,終日苦惱也改變不了這之間生滅的過程;”
“陶土因緣際會變為茶盞,生來便是適合裝茶水的,茶水自有茶水的滋味,莫要強求去品美酒,就像我如果心內明了皇子并不比平民高貴幾分、特別幾分,陶盞裝的是茶水還是美酒,對陶盞來說又有什么分別呢?”
“鏡中人,不管是天子還是平民,不管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在天道眼里,都無甚分別,我一直因出生因身份而煩惱,殊不知,正是自己的在意困住了自己,如果我對自己周圍的一切無分別心,將一切紛亂的念頭都放下,那我所苦惱的事情,也都將不復存在?!?
我望著眼前這個無上尊貴的人,他想的是這么的清透,明了,我再說些什么,對他來講都只是多言罷了。
“云妹妹,我懦弱,但我也有自己的堅持,上天既讓我生在皇家,不論大琰朝結局如何,我會與之共存亡,這是上天賦予我的義務,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這是我至今仍留在宮內的原因?!?
他神色疏淡,平靜的像一位僧人,他早已準備好了迎接自己的結局,迎接大琰朝的結局。
我歷經一世的生死,尚且做不到如他一般淡然。
他嘴角噙著寵溺:你我自幼時情同兄妹,后來長大后,不便多往來,我卻常常記掛著你,我明白你與其他那些官家貴女有所不同,具體是怎么樣,我也不好說,我沒有機會去了解你,我的懦弱不只是對大琰而言,對你也是…”
我默然低下頭,不知該說什么好。
他指尖閑閑的敲了下桌面:“云妹妹,你放心,如今我對你早已心無雜念,只是,之前你嫁入陵陽王府,我以為你會從此安樂,幸福,沒想到,短短幾年時光,這一段緣分也只是鏡花水月罷了?!?
我強笑:“時光易逝琉璃散,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緣分這種事,只能論長短罷了。再說,指婚的緣分,又怎么配稱得上是緣分呢?”
他微微皺眉,露出些許詫異:“你和陵陽王,算不得指婚,畢竟,當初是他向父皇堅持求娶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