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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塵

最后一絲仙界的流光被翻滾的劫云徹底吞噬,眼前只剩一片混沌虛無。失重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月瑤,拉扯著她向下疾墜。罡風(fēng)撕裂云裳,發(fā)出刺耳的尖嘯,刮過臉頰帶來刀割般的劇痛。她強(qiáng)迫自己睜大雙眼,試圖在這片吞噬一切的混亂中尋找方向,回應(yīng)她的卻只有無邊無際、令人心悸的黑暗與呼嘯。

就在這時,一點微弱卻異常執(zhí)著的暖意穿透了冰冷的罡風(fēng),猛地纏上了她的手腕。

那觸感纖細(xì)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道無形的繩索,將她與這混沌虛空中的另一處存在緊緊相連。月瑤心頭劇震,艱難地扭過頭,目光穿透狂亂的氣流。

是靈犀!

那張總是盛滿狡黠笑意的俏臉此刻蒼白如雪,寫滿了驚懼,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地鎖住她,里面翻滾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靈翕被罡風(fēng)吹得散亂的發(fā)絲,以及她為了抵抗下墜之力而繃緊的唇角。

“靈……”月瑤想喊她的名字,聲音卻被狂暴的罡風(fēng)瞬間撕碎。

靈犀似乎看懂了她唇形的翕動,用力地?fù)u頭,手腕上傳來的力量更緊了幾分,傳遞著一個無聲卻無比清晰的訊息:一起!無論去哪!

最后一絲試圖掙脫的念頭被這滾燙的羈絆徹底焚毀。月瑤放棄了徒勞的掙扎,任由那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她們,如同兩顆燃燒殆盡的星辰,向著下方那深不可測的未知之境,義無反顧地墜落下去。意識被沉重的黑暗一點點覆蓋、淹沒。

***

“滴答…滴答…”

冰涼的水珠,帶著塵世特有的潮濕氣息,一滴、一滴,固執(zhí)地落在月瑤的額頭上,緩慢而持續(xù)地敲打著混沌的黑暗。眼皮重逾千斤,她費力地掀開一道縫隙。

入眼是灰蒙蒙的、低矮的天空,細(xì)密的雨絲織成一片朦朧的紗幕。她躺在一處冰冷的硬地上,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縫隙里頑強(qiáng)地鉆出幾簇濕漉漉的青苔。雨水順著檐角匯聚成線,在她頭頂不遠(yuǎn)處砸落,濺起細(xì)小的水花。

徹骨的寒意從濕透的衣衫里滲入骨髓,讓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這是哪里?九重天…霞光…劫云…混亂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激烈沖撞,卻如同蒙著厚重的水霧,怎么也拼湊不出清晰的圖景。只有一種巨大的、空茫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嘶……好痛……”一個帶著濃濃鼻音、滿是委屈的少女聲音在身旁響起。

月瑤循聲吃力地轉(zhuǎn)過頭。幾步開外,另一個同樣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少女正掙扎著想坐起來。她看起來年紀(jì)更小些,梳著雙丫髻,此刻發(fā)髻松散,幾縷濕發(fā)狼狽地貼在光潔的額角和臉頰上。雨水順著她小巧的下巴滴落,那張臉沾了泥污,卻掩不住靈動嬌俏的底色。她揉著摔疼的手肘,眉頭皺得緊緊的,像只受驚又迷糊的小獸。

四目相對的剎那,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月瑤空茫的心緒。仿佛在無盡的迷途中,終于觸碰到了一根牢固的、屬于此岸的繩索。無需言語,無需記憶,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親近與信賴油然而生。

“你……”月瑤的喉嚨干澀發(fā)緊,聲音沙啞得厲害,她試圖撐起同樣酸痛的身體。

那少女也怔怔地看著她,大眼睛里最初的迷茫和痛楚迅速被一種更強(qiáng)烈的、幾乎是本能的親近所取代。她顧不得疼痛,手腳并用地爬了過來,一把抓住月瑤冰涼的手腕,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哭腔和毫不掩飾的依賴:“姐姐!姐姐你沒事吧?嚇?biāo)牢伊耍∵@什么鬼地方啊?我們怎么會躺在這里?”

姐姐?這個稱呼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層層漣漪,卻又引不起任何清晰的回憶。月瑤看著少女眼中純粹的擔(dān)憂和信賴,心中那片空茫的失落似乎被填補(bǔ)了一小塊。她反手輕輕握住少女同樣冰冷的手,一種保護(hù)的責(zé)任感自然而然地從心底升起,驅(qū)散了部分寒意和迷茫。

“我…還好。”月瑤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已平穩(wěn)許多。她環(huán)顧四周,狹窄的巷子,斑駁的高墻,濕滑的青石板路在雨幕中延伸,盡頭隱約傳來人聲和車馬的喧囂,“先離開這里,找個地方避雨。”當(dāng)務(wù)之急是擺脫這刺骨的寒冷和危險的境地。

她拉著少女——她的“妹妹”——的手,相互攙扶著,艱難地從冰冷的地上站起來。濕透的粗布衣裙緊緊貼在身上,沉重而冰冷。她們互相支撐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濕滑的石板上,朝著巷口那片朦朧的光亮和人聲傳來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牽動著摔痛的筋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潮濕的涼意,但掌心里傳遞過來的那點屬于另一個人的溫度,成了這片陌生雨巷中唯一的暖源。

***

巷口的光亮越來越清晰,嘈雜的人聲混合著雨水敲打瓦片、車轍碾過石板的聲響撲面而來。拐出狹窄的巷弄,眼前豁然開朗,卻又被更加細(xì)密的雨絲籠罩。

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在眼前延伸,兩側(cè)是鱗次櫛比的店鋪和住家,白墻黛瓦在雨水中顯得格外素凈。木質(zhì)的招牌在風(fēng)中微微搖晃,懸掛的燈籠大多熄著,只有少數(shù)幾家透出昏黃溫暖的光暈。行人撐著油紙傘匆匆而過,木屐踩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小販的叫賣聲、車輪的吱呀聲、孩童的嬉鬧聲,還有不知何處飄來的飯菜香氣,交織成一幅鮮活而陌生的煙火畫卷。

“這就是人間?”靈犀——月瑤下意識在心里確認(rèn)了這個名字——好奇地睜大了眼睛,之前的恐懼和茫然被眼前的新奇景象沖淡了不少。她抽了抽鼻子,“好香啊!”

月瑤卻無暇細(xì)看。冰冷的雨水不斷帶走體溫,她感到一陣陣眩暈,必須盡快找到落腳之處。她的目光快速掃過街邊,最終落在斜對面一家鋪子敞開的門臉上。門口掛著靛藍(lán)色的布幡,雖被雨水打濕,依舊能辨認(rèn)出“蘇記繡坊”幾個娟秀的字跡。門內(nèi)光線明亮,人影晃動,看起來是個穩(wěn)妥的去處。

“去那里避避雨。”月瑤拉著靈犀,快步穿過街道,雨點密集地打在她們身上。

繡坊內(nèi)溫暖干燥,彌漫著淡淡的絲線、布料和熏香混合的氣息。幾個婦人正圍在柜臺前挑選花線,一個穿著體面、面容精明卻透著幾分刻薄的中年婦人——顯然是掌柜蘇娘子,正熱情地招呼著。月瑤和靈犀這對渾身滴著水、狼狽不堪的不速之客一進(jìn)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竊竊私語聲低低響起,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蘇娘子臉上的職業(yè)笑容瞬間淡去,眉頭擰了起來,快步走過來,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哎喲!哪里來的小叫花?瞧瞧這水淋淋的,把我這剛掃干凈的地板都弄臟了!快出去快出去!別杵在這兒礙事!”

“我們不是叫花子!”靈犀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立刻梗著脖子反駁,小臉氣得通紅,“我們只是路過避避雨!”

“避雨?”蘇娘子嗤笑一聲,尖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她們身上明顯廉價且濕透的粗布衣裙,“避雨去城隍廟啊!跑我這繡坊來做什么?這上好的緞子、絲線,沾了你們的濕氣可怎么得了?快走快走!”她不耐煩地?fù)]手驅(qū)趕,像在趕走惱人的蒼蠅。

月瑤感到靈犀抓著自己的手猛地收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她能感覺到妹妹的怒火在升騰,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輕慢的激烈反抗。月瑤心中同樣涌起一股清冷的不悅,但她強(qiáng)行壓下,知道此刻爭執(zhí)無益。她將靈犀往身后帶了帶,隔絕了蘇娘子那審視而嫌惡的目光,深吸一口氣,正準(zhǔn)備開口。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瞬間,異變陡生!

靈犀被蘇娘子那驅(qū)趕的手勢徹底激怒,不管不顧地用力一掙,想要從月瑤身后沖出去理論。動作太過猛烈,她濕滑的衣袖猛地掃過旁邊一個擱著各色繡花絲線的高腳木架!

“嘩啦——!”

木架劇烈搖晃,上面五顏六色、纏繞整齊的線軸如同被捅了的馬蜂窩,劈頭蓋臉地傾瀉下來!紅的、綠的、金的、銀的……幾十個線軸叮叮當(dāng)當(dāng)滾落一地,絲線瞬間糾纏在一起,在干凈的地板上拖出長長的、混亂不堪的彩色痕跡,宛如一幅被肆意涂抹的抽象畫。

整個繡坊瞬間死寂。

蘇娘子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隨即又被暴怒的潮紅取代。她指著地上那團(tuán)價值不菲的亂麻,又指向徹底傻眼的靈犀,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拔高到刺耳的程度,甚至破了音:“我的線!我的蘇工絲線啊!天殺的小賤蹄子!你們……你們賠!今天不賠個傾家蕩產(chǎn),休想走出這個門!”她氣得渾身發(fā)抖,五官扭曲,幾乎要撲上來撕扯。

靈犀看著一地狼藉,小臉也白了,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下意識地往月瑤身后縮了縮,緊緊抓住姐姐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滿了闖禍后的驚慌和不知所措。

月瑤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識地想動用某種力量去阻止或挽回,然而意念微動,體內(nèi)卻空空蕩蕩,只有一片冰冷的虛弱感回應(yīng)著她。仙力?記憶?那些模糊的概念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觸即碎。此刻,她們只是兩個身無分文、走投無路的凡人少女。

就在蘇娘子的咆哮和繡坊內(nèi)眾人或驚愕或看戲的目光幾乎要將她們淹沒之際,一個溫和清朗的聲音,如同玉石輕擊,突兀地插了進(jìn)來,瞬間撫平了場中緊繃欲裂的空氣:

“蘇掌柜,何事如此動怒?”

這聲音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讓暴怒的蘇娘子像被掐住了脖子,咆哮戛然而止。她猛地轉(zhuǎn)頭看向門口,臉上猙獰的怒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瞬間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變臉之快令人咋舌。

“哎喲!是夜公子!您怎么親自來了?這點小事怎么驚動您了!”蘇娘子搓著手,腰彎了下去,語氣恭敬得近乎卑微,“就是兩個不知哪里來的野丫頭,毛手毛腳打翻了我的絲線,正教訓(xùn)她們呢!”

月瑤和靈犀也循聲望去。

繡坊門口,不知何時靜靜立著一人。外面雨勢未歇,天色晦暗,他卻仿佛自帶著一抹溫潤的光暈。來人一身素雅的月白錦袍,衣料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低調(diào)的光澤,腰間束著同色云紋玉帶,懸著一枚質(zhì)地上乘的羊脂玉佩。他撐著一柄素面油紙傘,傘沿還在滴著水珠,更襯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臨風(fēng)。

月瑤的目光緩緩上移。

來人約莫二十七八年紀(jì),面容清俊異常,眉長入鬢,眼若深潭,鼻梁挺直,薄唇噙著一絲若有若無、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淺笑。他安靜地站在那里,氣質(zhì)溫潤如玉,仿佛連這江南的陰雨都因他的到來而沾染了幾分清雅的詩意。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狼藉的絲線,最后落在了月瑤和靈犀身上,眼神溫和,帶著恰到好處的詢問與關(guān)切,沒有絲毫輕視。

然而,就在這溫潤如玉的表象之下,當(dāng)他的視線觸及月瑤的瞬間,那深潭般的眼底,一絲難以察覺的幽暗光芒極快地掠過,快得如同錯覺。仿佛平靜無波的湖面下,有巨大的陰影悄然游過,帶著一種冰冷粘稠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貪婪?

月瑤的心毫無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并非因為對方出色的容貌或溫雅的氣質(zhì),而是那一瞬間,一種極其細(xì)微卻無比真實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她下意識地蹙起了眉尖,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警惕無聲地豎起了壁壘。

“些許絲線而已,何須動此肝火?”夜淵——月瑤腦海中自動浮現(xiàn)出蘇娘子方才的稱呼——的聲音依舊溫和,仿佛能撫平一切褶皺。他優(yōu)雅地收了傘,遞給身后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侍立一旁沉默如影的青衣小廝,緩步走了進(jìn)來,目光在月瑤蒼白的臉上停頓了片刻,才轉(zhuǎn)向蘇娘子,唇邊笑意加深,“這兩位姑娘渾身濕透,想必是遇了難處。蘇掌柜是爽利人,這絲線的損失,記在我賬上便是。”

“這…這怎么使得!”蘇娘子受寵若驚,連連擺手,臉上笑開了花,“夜公子您太客氣了!小事一樁,小事一樁!”

“無妨。”夜淵輕描淡寫地止住她的話頭,目光再次落回月瑤身上,那眼神溫煦得如同春日的暖陽,帶著恰到好處的憐憫與善意,“雨勢甚急,兩位姑娘衣衫盡濕,恐染風(fēng)寒。若暫無去處,不妨到鄙人別院暫避,換身干爽衣物,飲杯熱茶驅(qū)驅(qū)寒氣,如何?”

他的邀請彬彬有禮,姿態(tài)放得極低,眼神真摯,幾乎讓人無法拒絕。周圍的婦人眼中已流露出明顯的艷羨。能得這位氣度不凡、顯然非富即貴的“夜公子”援手,簡直是天大的運氣。

靈犀看著眼前這位溫和俊雅的公子,又看了看姐姐,大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仿佛看到了救星,抓著月瑤衣角的手輕輕晃了晃,帶著無聲的懇求。她凍得嘴唇都有些發(fā)紫了。

月瑤沉默著。繡坊內(nèi)暖意融融,驅(qū)散著身上的寒氣,可心底那一絲莫名的寒意卻揮之不去。眼前這位夜公子,笑容溫雅,解圍及時,慷慨相助,一切都完美得無可挑剔。然而,正是這種完美,讓她靈魂深處那根警惕的弦繃得更緊。方才那瞬息即逝的幽暗眼神絕非錯覺。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仿佛不是在看著一個落難的陌生人,而是在審視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抑或是一枚終于落入棋盤的棋子?

“多謝公子好意。”月瑤抬起眼,迎向夜淵溫和的注視,聲音清冷,帶著雨水的涼意,清晰地在這溫暖的繡坊內(nèi)響起,語氣禮貌卻疏離,“萍水相逢,不敢叨擾。我姐妹二人自有去處,告辭。”

說完,她不再看夜淵臉上瞬間凝固又迅速恢復(fù)完美的溫潤笑意,也不顧蘇娘子錯愕的眼神和靈犀驚訝的低呼,更無視了地上那團(tuán)昂貴的亂麻,只緊緊拉住妹妹的手,決然地轉(zhuǎn)身,重新投入門外那片冰冷迷蒙的雨幕之中。

靈犀被姐姐拉著踉蹌跟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位夜公子依舊立在原地,隔著越來越密的雨簾,隔著繡坊溫暖的光暈,正靜靜注視著她們離去的背影。他臉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些許,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幽邃難明,仿佛一口古井,表面平靜無波,深處卻暗流洶涌。靈犀心頭莫名地打了個突,趕緊扭過頭,緊跟著姐姐,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板路的盡頭,融入江南煙雨交織的迷蒙畫卷里。

夜淵負(fù)手立于檐下,目光穿透層層雨幕,牢牢鎖著那抹纖細(xì)的青色身影,直至其徹底消失在巷角。溫潤如玉的面具無聲剝落,眼底沉淀的幽光濃稠如墨,唇邊那點未散的弧度,此刻淬滿了無聲的冷意。他輕輕抬手,指尖無意識捻動,仿佛在捕捉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清冽如初雪的奇異氣息——那是獨屬于月瑤仙骨深處散逸的微末異香,凡人難察,于他而言,卻是黑暗中最醒目的燈塔。

“月瑤……”低語在唇齒間無聲碾過,帶著一絲久違的、近乎貪婪的興味,“這凡塵的泥沼,你可要……踩得穩(wěn)些。”

***

雨點敲打著簡陋的屋頂,發(fā)出細(xì)密而持續(xù)的聲響。月瑤和靈犀蜷縮在城隍廟偏殿一個勉強(qiáng)能避風(fēng)的角落。身上的濕衣依舊冰冷地貼著皮膚,寒氣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里鉆。她們找到幾束廢棄的干稻草鋪在地上,又尋了些半干的柴禾,在角落小心地生起了一小堆火。跳躍的、橘黃色的火焰帶來了微弱卻真實的熱量,映照著兩張年輕而疲憊的臉龐。

廟宇空曠而陳舊,彌漫著香燭、塵土和木頭腐朽的混合氣味。昏暗中,只有她們這一小簇火焰在無聲地燃燒,驅(qū)散著周圍的黑暗與寒意。

靈犀抱著膝蓋,湊近火堆,伸出凍得發(fā)紅的小手烤著火,牙齒還在微微打顫。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沉默的姐姐。月瑤也抱著雙膝,目光卻有些失焦地望著跳躍的火苗,側(cè)臉在光影中顯得異常沉靜,甚至有些清冷。

“姐,”靈犀小聲開口,打破了寂靜,帶著點后怕和不解,“剛才那個公子……看著是個好人呀,穿得那么好,說話也好聽,還請我們?nèi)ニ依铩瓰槭裁床蝗ツ兀课覀儭彼拖骂^,聲音更小了,“我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連個銅板都……”

月瑤的目光從火焰上收回,落在妹妹凍得發(fā)紫的嘴唇上,眼神柔和了些許。她伸出手,將靈犀那雙冰冷的小手?jǐn)n在自己同樣冰涼的手心里,試圖傳遞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靈犀,”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在空曠的殿宇里帶著某種洞徹的回響,“這世上,有些‘好’,未必是真‘好’。越是華麗的東西,有時越要小心。就像……”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貼切的比喻,“就像深潭,水面平靜漂亮,底下卻可能藏著吃人的東西。”她腦海中再次閃過那雙溫潤眼眸深處轉(zhuǎn)瞬即逝的幽暗。

靈犀似懂非懂,但看著姐姐凝重的神色,還是乖乖點了點頭:“哦……我知道了。”她往姐姐身邊又?jǐn)D了擠,汲取著那點微弱的溫暖和安全感,“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呀?天都黑了,又冷又餓的……”

月瑤環(huán)顧著破敗的廟宇,目光落在神龕后堆積的一些破舊雜物上,似乎有破損的蒲團(tuán)和褪色的經(jīng)幡。“總能活下去的。”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明日,我們?nèi)フ一钣嫛J帜_勤快些,總能有口飯吃,有個落腳的地方。”

“嗯!”靈犀用力點頭,對姐姐的話深信不疑,仿佛只要姐姐說了,就一定能做到。她小小的臉上重新煥發(fā)出一點光彩,驅(qū)散了剛才的沮喪,“我會繡花!雖然……可能比不上那個兇婆娘店里的,但我能學(xué)!我學(xué)東西可快了!”她挺起小胸脯,帶著一種天真的驕傲。

月瑤看著妹妹重新亮起來的眼睛,心底那絲寒意似乎也被這小小的火焰和妹妹的信任驅(qū)散了些許。她輕輕“嗯”了一聲,拍了拍靈犀的手背。

夜深了。城隍廟外,風(fēng)雨依舊。靈犀抵擋不住疲憊和寒冷,終于靠在月瑤肩頭沉沉睡去,發(fā)出均勻細(xì)小的呼吸聲。月瑤小心地調(diào)整姿勢,讓她睡得更安穩(wěn)些,又往火堆里添了幾根細(xì)柴,讓那點微弱的溫暖能持續(xù)得更久一些。

火光搖曳,映照著妹妹恬靜的睡顏。月瑤卻毫無睡意。白日里紛亂的場景在腦海中翻騰:冰冷的墜落、陌生的雨巷、蘇娘子的刻薄、滿地狼藉的絲線……最后,定格在那位夜公子溫潤如玉的面容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上。

一種強(qiáng)烈的、揮之不去的違和感縈繞心頭。他的出現(xiàn),太巧了。他的援手,太及時了。他的目光……月瑤閉上眼,試圖驅(qū)散那點不安。

就在意識朦朧將睡未睡之際,一幅破碎的畫面毫無征兆地撞入腦海!

不是墜落,不是雨巷,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無邊無際的紫色!濃稠得化不開,翻滾著,咆哮著,里面游動著無數(shù)猙獰扭曲的電蛇!那并非凡間的雷霆,而是一種充斥著毀滅與不祥氣息的恐怖存在!在那片滅世的紫電中央,隱約可見一個模糊的、渺小的身影,正被無數(shù)道狂暴的紫色電光狠狠劈中……

“呃!”月瑤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瞬間驚醒,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后背滲出一層冷汗,被濕冷的衣服一浸,更是冰寒刺骨。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妹妹,仿佛要確認(rèn)她的存在和溫暖。

窗外,風(fēng)雨聲似乎更大了。

“姐?”靈犀被她的動作驚醒,迷迷糊糊地咕噥了一聲,眼睛都沒睜開,只是往她懷里更深地縮了縮,像只尋求庇護(hù)的小動物,“……怎么了?好冷……”

“沒事……”月瑤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她輕輕拍著妹妹的背,目光卻越過她小小的肩頭,投向廟門外那片吞噬一切光亮的沉沉雨夜,眼神變得無比凝重。

那是什么?那毀天滅地的紫色電光……那個在劫雷中掙扎的渺小身影……為什么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種宿命般的沉重?

“睡吧,靈犀。”她低聲安撫著,聲音漸漸平穩(wěn)下來,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肅,“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火堆里,最后一根柴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爆出幾點細(xì)小的火星,旋即熄滅。最后的光明消失,濃重的黑暗徹底籠罩了這破廟的一角,唯有窗外連綿不絕的雨聲,如同命運的鼓點,敲打著這漫長而未知的凡塵長夜。

廟外無星無月,夜淵靜立于對面巷口深處濃墨般的陰影里,雨水在他頭頂?shù)膫忝鎱R聚成流,無聲滑落,將他與這片濕冷的天地隔絕開來。他仿佛一尊融于夜色的石像,唯有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精準(zhǔn)地落在那扇破敗的廟門之上。

一絲極淡、卻清冽如寒潭初雪的幽香,固執(zhí)地縈繞在他的鼻尖,那是月瑤身上獨有的氣息。這氣息在凡塵濁氣中如同皎月之于螢火,讓他心尖深處沉寂千年的某處,泛起冰冷而灼熱的漣漪。

“月瑤啊月瑤……”低語在喉間無聲碾磨,比這江南的夜雨更涼,“你以為躲進(jìn)這泥胎木塑的庇護(hù)所,就能逃開既定的軌跡么?”他緩緩抬起手,蒼白修長的指尖在黑暗中虛虛一握,仿佛要將那縷無形的幽香攥入掌心,“這盤棋,你我皆是棋子,亦皆是執(zhí)棋之人。只是這局,由我起手。”唇邊那抹弧度再無半分溫潤,只余下捕獵者鎖定目標(biāo)時,那種勝券在握的、近乎殘酷的愉悅。

雨勢漸猛,將最后一絲人間燈火也澆熄在無邊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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