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裝箱內昏暗的光線下，聶辰看著林薇小口小口地喝下那半杯凈化水，蒼白的小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剛才那股突如其來的信息洪流和胸口的異動，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但此刻，他必須將這一切深深按捺下去。

林薇的健康是第一位的。Zone 7的秘密和自身的異變，都必須排在這之后。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幽藍色的能量核心穩定器用一塊還算干凈的破布包好，揣進懷里最貼身的位置。這東西是他和妹妹下半個月的希望，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薇薇，你再睡一會兒，哥出去一趟，很快回來。”聶辰輕聲說道，替林薇掖了掖毯子。

林薇有些虛弱地點點頭，大眼睛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和擔憂：“哥，小心點。”

“放心。”聶辰笑了笑，轉身走到門口，又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蜷縮在床上的妹妹。昏暗中，她的輪廓顯得如此脆弱，仿佛風中殘燭。這眼神像是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的決心，讓他更加明白，現狀絕不能持續下去。

推開銹蝕的鐵門，外面殘留的酸雨已經基本停歇，但空氣依舊潮濕，帶著濃重的鐵銹和腐敗物的味道。天空被厚重的、灰黃色的工業云層覆蓋，看不到一絲星光，只有遠處幾座高聳的、還在運作（或者說茍延殘喘）的工廠煙囪，偶爾噴吐出暗紅色的火光，給這片末日般的景象增添幾分詭異的色彩。

聶辰拉了拉身上半干不濕的外套，低著頭，快步融入了縱橫交錯、如同迷宮般的垃圾山巷道之中。

C區的黑市，并不在地面。那太容易被區里的“治安隊”（一群比黑幫好不了多少的武裝人員）或者更強大的幫派掃蕩。真正的交易，隱藏在地下，在一個早已廢棄、半塌陷的地下軌道交通樞紐的深處。入口極為隱蔽，需要穿過一條散發著濃烈沼氣味的污水排放管道，再經過幾道需要特定“敲門”暗號的 rusted鐵閘。

對這一切，聶辰早已輕車熟路。他不是第一次來這里換取生存物資。

空氣變得愈發渾濁，光線也徹底暗了下來，只有墻壁上零星掛著的、用劣質能源塊驅動的應急燈，散發著慘綠或昏黃的光芒，勉強照亮前路。通道兩側，不時能看到一些用破布、金屬板搭建的臨時攤位，或者干脆就席地而坐的“商人”。他們大多形容枯槁，眼神警惕，兜售著各種來路不明的東西——拆解下來的飛船零件、可疑的合成藥物、銹跡斑斑的武器、甚至還有一些貼著模糊標簽的“古地球遺物”。

這里是塔爾戈斯的“血管”末梢，流通著維持這顆廢星運轉的最污濁的“血液”。

聶辰目不斜視，對兩旁投來的或好奇、或貪婪、或麻木的目光視而不見。他腳步不停，徑直走向了通道的最深處，一個相對寬敞、但同樣臟亂的“大廳”。這里曾經可能是軌道列車的候車區，現在則聚集著更多、也更“專業”的黑市商人。

在一個堆滿了各種奇形怪狀電子垃圾的角落里，一個干瘦的老頭正坐在一張破舊的懸浮椅上（早已失去懸浮功能，只能當普通椅子用），用一把小銼刀仔細地打磨著一個黃銅齒輪，仿佛那是稀世珍寶。他頭發稀疏花白，臉上布滿皺紋，一雙小眼睛卻異常靈活，閃爍著如同老鼠般狡黠的光芒。

這就是聶辰的目標——“老鼠爺”（Lao Shu Ye），C區地下黑市里最“信譽卓著”也最不好打交道的掮客之一。據說他在這里盤踞了幾十年，見證了無數幫派的興衰更替，自身卻如同污水溝里的老鼠一樣，總能生存下來。

聶辰走到攤位前，沒有立刻開口，只是靜靜地站著。

老鼠爺頭也沒抬，繼續擺弄著他的齒輪，聲音嘶啞地響起：“新面孔？還是老熟人戴了新面具？”他的目光似乎并未離開齒輪，但聶辰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被審視了一遍。

“是我，老鼠爺。”聶辰的聲音平靜無波，“聶辰。”

“哦？是你小子。”老鼠爺終于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在他臉上轉了轉，“怎么？又撿到什么能入眼的小玩意兒了？上次那個半殘的感應器模塊，可沒讓我賺多少辛苦費。”

聶辰知道這是慣常的壓價伎倆。他也不點破，只是沉默地從懷里掏出那個用破布包裹的能量核心穩定器，小心翼翼地放在攤位上一個相對干凈的位置。

幽藍色的光芒即使在昏暗的環境下也異常顯眼，穩定器外殼上的輕微裂痕和邊緣的灼燒痕跡清晰可見。

老鼠爺的眼睛瞬間瞇了起來，那道狡黠的光芒驟然增強。他放下銼刀和齒輪，枯瘦的手指如同雞爪般伸過來，小心地拿起穩定器，湊到眼前仔細觀察。他還從攤位下摸出一個單片眼鏡模樣的放大檢測儀，對著穩定器的接口和能量紋路反復掃描。

空氣仿佛凝固了。周圍幾個零散的拾荒者和商人，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投來若有若無的目光。一塊藍光級的能量核心穩定器，即使是受損的，在這里也算是難得的好貨了。

過了足足一分鐘，老鼠爺才放下穩定器，慢悠悠地說道：“嗯……艾克賽爾工業，型號 T-7B，標準輸出功率 8.5千瓦時，峰值 11。外殼有沖擊性損傷，能量紋路受到輕微腐蝕，核心……核心似乎有輕微的能量逸散現象。品相嘛，勉強算中下。”他咂了咂嘴，報出了一個價格，“看在老主顧的份上，三百信用點，外加……嗯，三支標準裝‘清肺寧’。”

聶辰的心沉了一下。三百信用點？這簡直是搶劫！這塊穩定器，即使有損傷，拿到上層區的正規回收站（如果他能去的話），至少值一千五百點！就算是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黑市，行情價也應該在八百到一千點左右。

“老鼠爺，”聶辰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T-7B的市場價，您比我清楚。它的損傷主要在外部結構，核心能量逸散極其輕微，是因為墜落時，安全閥過載保護留下的后遺癥，重新校準后幾乎不影響性能。它的內部能量純度，至少還有 92%。”

說話的時候，聶辰的大腦中不由自主地閃過昨天接觸穩定器時涌現出的那些信息碎片——關于 T-7B的能量流轉回路圖，關于那個安全閥的設計原理，甚至關于艾克賽爾工業內部對于這種“輕微逸散”現象的標準處理流程……這些信息他之前從未接觸過，此刻卻如同烙印般清晰。他不知道這信息來自何處，但本能告訴他，這是真的。

老鼠爺的小眼睛猛地一縮，閃過一絲驚訝。他重新拿起穩定器，再次用檢測儀掃了掃，臉色變得有些凝重。這小子……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連安全閥過載這種細節都說出來了？難道他有內部渠道？

“咳咳……”老鼠爺干咳兩聲，掩飾住內心的驚疑，“小子，你從哪聽來的這些？道聽途說可當不了飯吃。這東西的風險……”

“風險在于出手。”聶辰打斷了他，語氣斬釘截鐵，“我知道這東西不好處理，尤其是對您這樣的‘中間商’。但它的價值就在那里。五百信用點，五支‘清肺寧’，再加兩支 C級高能營養劑。這是我的底線。”

這次輪到聶辰占據主動。他報出的價格依舊低于市場價，但已經是一個相對合理的黑市價格，并且直接點明了老鼠爺的“痛點”——黑市交易，最重要的就是快速脫手變現，承擔的風險自然要算在成本里。同時，他也要確保拿到足夠支撐林薇治療和兄妹倆一段時間生存的物資。

老鼠爺沉默了，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攤位邊緣。他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聶辰，似乎想從這張年輕、沾滿污垢但異常平靜的臉上看出些什么。最終，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嘿……小子，長本事了啊。行吧，看在你妹妹還需要藥的份上，就按你說的。不過，C級營養劑只有一支了，給你換成十支標準的，怎么樣？”

“可以。”聶辰立刻點頭。標準營養劑雖然能量密度低，但勝在量大，足夠他和林薇撐更久。

交易很快完成。聶辰看著老鼠爺從攤位下的暗格里取出嶄新的、密封包裝的“清肺寧”和營養劑，又將五百信用點劃入他那破舊終端的加密賬戶，這才松了一口氣。

就在聶辰收好東西，準備離開時，老鼠爺忽然叫住了他：“小子，等等。”

聶辰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他。

老鼠爺拿起剛才打磨的那個黃銅齒輪，放在眼前端詳著，漫不經心地問道：“最近手頭緊，還是……想干票大的？”

聶辰心中一動，沒有直接回答：“老鼠爺有指教？”

“指教談不上。”老鼠爺放下齒輪，小眼睛瞥了一眼大廳入口的方向，壓低了聲音，“最近風聲緊，治安隊那幫鬣狗到處找食。禿鷲幫的張莽，昨天好像折了個手下，正到處撒氣呢。你小子……機靈點，別撞槍口上。”

這是在提醒，也是在試探。

“多謝老鼠爺提醒。”聶辰面色不變，“我只是想讓我妹妹活下去。”

“活下去……呵呵，在塔爾戈斯，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買賣’了。”老鼠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后話鋒一轉，聲音更低了，“聽說……有人對 Zone 7里的東西又起了興趣。上面有大人物放話，誰能從里面帶出點‘不一樣’的東西，價錢……嘿嘿。”

聶辰的心臟猛地一跳！Zone 7！

他強作鎮定，皺了皺眉：“禁區？老鼠爺，您別開玩笑了。那地方，進去的人十個有九個半回不來，剩下的半個也瘋了。誰還敢去送死？”

“送死？嘿，總有不怕死的，或者……覺得自己與眾不同的。”老鼠爺的目光在聶辰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刺穿他的偽裝，“聽說那里面……能量場很不穩定，有些……‘古怪’的東西。對某些人來說，是致命的毒藥，但對另一些人……也許是‘鑰匙’呢？”

鑰匙？什么鑰匙？聶辰感到胸口那潛藏的溫熱感又開始蠢蠢欲動，仿佛在回應著“Zone 7”這個詞。

他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我不懂您在說什么。老鼠爺，我該回去了。”

“去吧去吧。”老鼠爺揮揮手，重新拿起他的齒輪和銼刀，不再看聶辰，“記住，好奇心……在塔爾戈斯是最不值錢，也是最要命的東西。”

聶辰沒有再說話，轉身快步離開。但他知道，老鼠爺最后那句話，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暗示。這位在黑市里浸淫了一輩子的老狐貍，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而關于 Zone 7的傳聞，以及“大人物”的興趣，更是讓聶辰原本就堅定的決心，又增添了幾分緊迫感。那里不僅可能隱藏著他自身秘密的答案，或許還蘊藏著……改變命運的機會。

當然，前提是，他能活著從里面出來。

回到那個由集裝箱改造的“家”，已經是將近一個小時后。林薇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小口啃著一塊干硬的壓縮餅干。看到聶辰手里的藥劑和營養劑，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聶辰小心地拆開一支“清肺寧”的包裝，按照說明，將透明的藥液注入一支一次性霧化吸入器中。這種藥物可以直接作用于肺部，清除和中和吸入的有害粉塵及部分毒素，是塔爾戈斯下層居民最常用的肺病治療藥物之一，效果尚可，但價格不菲。

“來，薇薇，吸這個。”聶辰將吸入器遞給妹妹。

林薇乖巧地接過，深深地吸入藥霧，然后輕輕咳嗽了幾聲，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緩了一些。

看著妹妹狀態好轉，聶辰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但他并沒有感到輕松。夜晚的廢星格外寒冷，集裝箱的鐵皮透著刺骨的涼意。他知道，僅僅依靠“清肺寧”，只能延緩林薇病情的惡化，無法根治。塔爾戈斯的環境本身就是病源。想要徹底好起來，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這里，去往那些環境宜人、醫療發達的核心星球。

而離開塔爾戈斯的船票，或者說“資格”，對于他們這樣的底層拾荒者而言，是天文數字。

靠拾荒？一輩子都不可能。

除非……有奇跡發生。

或者，去創造奇跡。

聶辰將剩余的藥品和營養劑小心收好，然后走到集裝箱的一個角落。那里堆放著他所有的“家當”——一把磨得鋒利的工業切割刀片，半卷高強度合金線，幾個自制的煙霧彈，一個濾芯快要耗盡的呼吸面罩，還有那個屏幕裂了但還能用的多功能終端。

他開始默默地檢查和整理這些裝備。將切割刀片綁在一根長約一米的金屬管上，做成了一把簡易的長矛。更換了呼吸面罩的濾芯（用的是從黑市廉價淘來的替代品，效果未知）。在終端上調出他偷偷下載儲存的、關于 C區和周邊區域的殘缺地圖數據，目光最終落在了那片被標記為深紅色、代號 Zone 7的區域。

地圖上關于 Zone 7的信息極少，只有簡單的“高危”、“能量異常”、“禁區”等字樣，以及幾條標注著“失蹤”或“探測器損毀”的記錄。

但當他的精神集中在這片區域時，胸口那股微弱的溫熱感再次出現，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他的意識，指向 Zone 7的某個方向。那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等待著他，或者說，在等待著他體內那個正在蘇醒的“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明天一早，不，今晚后半夜，趁著黎明前最黑暗、守衛也最松懈的時候，他就出發。

為了林薇，為了自己，為了擺脫這該死的命運。

Zone 7，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