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亂世長歌:建安文人與文學
- 張亞軍 王利鎖 馬予靜 王宏林 亓晴
- 7116字
- 2025-04-28 18:46:15
第一節(jié) 曹操的身世生平
曹操一生基本是在戎馬倥傯的軍旅生活中度過的,也與漢末社會政治糾纏在一起,是漢魏政權(quán)鼎革的關(guān)鍵人物;曹操又是漢末建安時代的文壇領(lǐng)袖,是建安文學繁榮的有力參與者、支持者和保障者。這是把握曹操人生的關(guān)鍵,也是理解曹操與建安文人和文學的前提。
曹操活了66歲,根據(jù)他人生事業(yè)的發(fā)展過程,大體可分三個階段:建安元年(196)即42歲之前,為曹操逐鹿中原的青年時期;建安元年至建安十五年(210)即42—56歲,為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逐步統(tǒng)一鞏固北方的中年時期;建安十六年(211)至去世即57—66歲,為曹操經(jīng)營曹氏天下的暮年時期。
一 家庭出身與身份叛逆
曹操字孟德,一名吉利,小字阿瞞,沛國譙(今安徽亳州)人。漢桓帝永壽元年(155)出生于一個具有宦官背景的家庭。他的祖父曹騰,安帝時入選為小黃門,歷仕安帝、順帝、沖帝、質(zhì)帝、桓帝五帝。順帝時曾任中常侍大長秋即宦官總管,后因擁立桓帝有功,被封為費亭侯?!度龂尽の涞奂o》裴松之注引司馬彪《續(xù)漢書》說,曹騰“在省闥三十余年,歷事四帝,未嘗有過。好進達賢能,終無所毀傷。其所稱薦,若陳留虞放、邊韶、南陽延固、張溫、弘農(nóng)張奐、潁川堂溪典等,皆致位公卿,而不伐其善”[1]。魏明帝太和三年(229),被追尊為高皇帝。漢末宦官集團是一個壞事做盡、惡貫滿盈、臭名昭著的政治毒瘤,后世對漢末閹宦集團是深惡痛絕的,但在如此的社會政治背景下,作為宦官大頭目的曹騰能得到如此的評價,實屬不易。曹操的父親曹嵩是曹騰的養(yǎng)子,桓帝時官至太尉,黃初元年(220)曹丕代漢稱帝后,被追尊為太皇帝。關(guān)于曹嵩的身世,《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說“莫能審其生出本末”[2],即不知道曹嵩出身的本家,但吳人所作的《曹瞞傳》和郭頒的《魏晉世語》都說曹嵩乃是“夏侯氏之子,夏侯惇之叔父”[3]。結(jié)合夏侯氏一族人物后來在曹操軍事集團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三國志》將夏侯氏與曹氏同傳并列的事實看,這一說法應(yīng)該是有一定根據(jù)的。不管怎么說,按今天的說法,曹操在當時也是屬于一個“官二代”,只不過曹操家的這個“官”,不是當時士人推崇的清流士大夫官僚的“官”,如袁紹那樣的“四世五公”的官僚世家,而是大家深惡痛絕的禍國殃民的宦官的“官”。
這樣一個不光彩的家庭出身背景,不僅給曹操平添了許多惡名,而且也成了以后他的政敵時常拿來嘲戲和詬病他的理由。如官渡之戰(zhàn)時,陳琳還在袁紹幕府,曾為袁紹寫作《為袁紹檄豫州》[4],就辱罵曹操出自“乞丐攜養(yǎng)”,為“贅閹遺丑”,“本無懿德”“好亂樂禍”,認定他天生就不是一個好人;即使曹操后來達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位高權(quán)重的政治地位,他的政敵周瑜也還認為他是“托名漢相,其實漢賊”[5]。這些言語的背后除政治立場外,都不排除有對曹操家庭出身的先入為主的定見。可以說,曹操的家庭出身背景實實在在給他貼上的身份標簽,不僅是曹操一生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而且對其人格心理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
《三國志·武帝紀》說:“太祖(曹操)少機警,有權(quán)數(shù),而任俠放蕩?!?a id="w6">[6]少年曹操的機警權(quán)數(shù)許多史籍都有記載,如《曹瞞傳》即記載有一個他欺哄父親的故事:
太祖少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其叔父數(shù)言之于嵩。太祖患之。后逢叔父于路,乃陽敗面口;叔父怪而問其故,太祖曰:“卒中惡風?!笔甯敢愿驷浴a泽@愕,呼太祖,太祖口貌如故。嵩問曰:“叔父言汝中風,已差乎?”太祖曰:“初不中風,但失愛于叔父,故見罔耳。”嵩乃疑焉。自后叔父有所告,嵩終不復信,太祖于是益得肆意矣。[7]
由于曹操叔父經(jīng)常向他父親打小報告誣陷曹操,曹操忌恨叔父的作為,就設(shè)詭計欺哄父親,同時向父親暗示叔父對自己有偏見。曹操小計略施,效果滿滿,既矯正了自己在父親心里的形象,又摧毀了叔父對自己的惡語中傷,可謂一舉兩得,一箭雙雕,四兩撥千斤?!妒勒f新語·假譎》也記載曹操少時的一個故事:
魏武少時,嘗與袁紹好為游俠。觀人新婚,因潛入主人園中,夜呼叫云:“有偷兒賊!”青廬中人皆出觀,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婦與紹還出。失道,墜枳棘中,紹不能得動。復大叫云:“偷兒在此!”紹遑迫自擲出,遂以俱免。[8]
曹操與袁紹少年時為好朋友,都非常淘氣,喜歡惡作劇。這個故事主要凸顯了少年曹操的聰明鬼機靈。這些故事都說明,少年時期的曹操即表現(xiàn)出許多與眾不同的地方。所以,在曹操還沒有出名之時,當時名士橋玄就認為曹操具有“命世之才”[9]。
曹操自少即有政治理想和抱負,渴望“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10]。所以,他入仕之后,深知自己的出身為當時的清流士人所不齒,為了改變?nèi)藗兊目捶?,曹操就做了許多與他的家庭背景格格不入的事情。如在擔任洛陽北部尉、頓丘令和議郎期間,曹操執(zhí)法如山,《三國志·武帝紀》注引《曹瞞傳》言其下令“有犯禁者,不避豪強,皆棒殺之”[11],不僅公然杖殺當時臭名昭著的宦官小黃門蹇碩的叔父,而且公開上書朝廷,為因謀誅宦官而被害的清流士人竇武、陳蕃鳴冤叫屈。青年曹操的這些所作所為,可以說是自覺地對其家庭出身的叛逆,迎合時代的崇尚。如果深究還可以發(fā)現(xiàn),曹操的叛逆也與他本人的修養(yǎng)和生活的時代有密切關(guān)系。曹操自少即“明古學”[12],深受儒家精神的熏染,他的青少年時期又恰好生活在清流黨人激揚名節(jié)士風、激烈抨擊朝政的桓靈時代,清流黨人的耿直風范和倡正直、惡奸邪,以挽救“政教日亂”頹局的理想都是曹操所仰慕的。曹操對家庭出身的叛逆,其實是在自覺地順應(yīng)這個時代潮流,因為曹操深知欲擺脫自己家庭背景這個可惡的標簽,只有以更加鮮明的反宦官姿態(tài),更加同情清流黨人的言行,才能博得清流士人的認可。這說明從踏入仕途開始,曹操對自己的生活處境就具有非常清醒的認識,在激揚名節(jié)、注重名聲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下,他只有重塑自身,建立名譽,才能在將來有更大更好的發(fā)展空間。曹操強逼汝南月旦評名家許劭來評論自己也是此心態(tài)的典型表現(xiàn)。盡管曹操的這些付出最后未必完全為世人所認可,但他的努力則是自覺的,他試圖以一種全新的個人面貌被社會接受。就此而言,青年時期的曹操對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一開始就是比較清晰明確、具有實踐理性的。
二 意氣風發(fā)、逐鹿中原的青年時期
曹操20歲時被舉孝廉,后擔任洛陽北部尉,23歲任頓丘(今河南清豐)令,后又被朝廷征為議郎。漢靈帝中平元年(184),黃巾起義爆發(fā),30歲的曹操被任命為騎都尉,參與平定黃巾起義。34歲時又被任命為典軍校尉,成為當時著名的“西園八校尉”之一。次年,漢靈帝去世,皇子劉辯即位。秉政的大將軍、外戚何進謀誅宦官,但新執(zhí)政的何太后不接受何進的建議。于是何進乃欲援引西北猛將董卓進京以脅迫何太后,結(jié)果密謀敗露,何進反為宦官所殺。董卓進京后,不僅沒有匡扶漢室之心,反而充分暴露出殘忍的本性,廢少帝劉辯為弘農(nóng)王,立陳留王劉協(xié)為帝即后來的漢獻帝,樹威固權(quán),獨斷專行,倒行逆施,肆無忌憚,無惡不作?!逗鬂h書·董卓傳》記載:
是時洛中貴戚室第相望,金帛財產(chǎn),家家殷積。卓縱放兵士,突其廬舍,淫掠婦女,剽虜資物,謂之“搜牢”。人情崩恐,不保朝夕。及何后葬,開文陵,卓悉取藏中珍物。又奸亂公主,妻略宮人,虐刑濫罰,睚眥必死,群僚內(nèi)外莫能自固。卓嘗遣軍至陽城,時人會于社下,悉令就斬之,駕其車重,載其婦女,以頭系車轅,歌呼而還。又壞五銖錢,更鑄小錢,悉取洛陽及長安銅人、鐘虡、飛廉、銅馬之屬,以充鑄焉。故貨賤物貴,谷石數(shù)萬。[13]
面對董卓的強梁跋扈,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曹操為了躲避禍害,只身逃出京師洛陽,到陳留募兵,得兵五千人,這成為曹操后來左沖右突、馳騁中原的重要資本。
漢獻帝初平元年(190),關(guān)東豪杰因不滿董卓的暴政,推舉袁紹為盟主討伐董卓,36歲的曹操以奮武將軍的身份參加了討伐董卓的軍事行動。但因關(guān)東豪杰各懷鬼胎,私欲膨脹,董卓還未被滅,參戰(zhàn)的軍閥豪杰就開始發(fā)生了火并。初平二年(191),董卓迫于形勢壓力,劫持漢獻帝逃到長安。次年,被王允、呂布所殺。而此時的關(guān)東中原地區(qū)正處于軍閥之間為了地盤的相互爭奪和黃巾軍狼煙四起的兵燹之下,朝廷宗廟燔喪,百姓流離失所。曹操聽從鮑信“可規(guī)大河之南,以待其變”[14]的建議,入東郡擊破黃巾黑山軍,袁紹就表薦曹操為東郡太守。初平三年(192),青州黃巾進攻兗州,曹操又進兵兗州,自領(lǐng)兗州牧,擊破青州黃巾,“受降卒三十余萬,男女百余萬口,收其精銳者,號為青州兵”[15]。兗州的取得和對青州黃巾的收編,不僅使曹操擁有了相對穩(wěn)定的地盤,也使曹操具有了在軍閥爭霸中可以憑借的重要軍事力量,這成為曹操在以后中原逐鹿中的最大本錢,當然也是曹操人生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要轉(zhuǎn)折,此時曹操38歲,正是意氣風發(fā)的年齡。之后,曹操又南奔北投,左沖右殺,破袁術(shù),征陶謙,戰(zhàn)呂布,逐漸實現(xiàn)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進足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yè)”[16]的戰(zhàn)略意圖。
三 挾天子以令諸侯,統(tǒng)一北方的中年時期
如果說建安元年(196)之前,曹操在軍事方面已經(jīng)不斷發(fā)展壯大,有了自己可以和其他軍事勢力周旋抗衡的重要憑借,那么,建安元年迎漢獻帝遷都許昌的政治舉措,則為曹操贏得了其他軍閥勢力不具備的政治優(yōu)勢。從此,曹操“自為司空,行車騎將軍事,百官總己以聽”[17],他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假借天子之名以行己意。誠如《后漢書·董卓傳》所言:“自都許之后,權(quán)歸曹氏?!?a id="w18">[18]這不能不說是曹操人到中年的良好開局,此年曹操42歲。
曹操迎漢獻帝都許的政治舉措,對搖搖欲墜的東漢朝廷而言,不啻是撿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因為“自天子西遷,朝廷日亂,至是宗廟社稷制度始立”[19],又得以茍延殘喘二十余年。而對曹操來說,此舉不僅收買了天下人心,也博得了當時文士的好感。如孔融即寫有《六言詩》三首盛贊曹操之舉:
漢家中葉道微,董卓作亂乘衰,僭上虐下專威。萬官惶怖莫違,百姓慘慘心悲。
郭李分爭為非,遷都長安思歸。瞻望關(guān)東可哀,夢想曹公歸來。
從洛到許巍巍,曹公輔國無私。減去廚膳甘肥。群僚率從祁祁。雖得俸祿常饑。念我苦寒心悲。[20]
后來許多文士投奔曹操麾下并最后形成鄴下文人集團,當然與曹操重視籠絡(luò)人才的政策有關(guān),但在“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蕩覆帝基業(yè),宗廟以燔喪”[21](《薤露行》)的無法無天的僭越背景下,曹操迎漢獻帝都許這一政治舉措無疑也給人留下了“躬奉天王”[22](《短歌行》其二)的好印象,它背后的潛在感召力是不可忽視的。這說明曹操是一個具有政治遠見又善于審時度勢的聰明人。
伴隨曹操對朝廷的控制和軍閥勢力的不斷組合,北方逐漸形成曹操和袁紹兩大軍事實力集團。建安五年(200),曹操與北方最大的軍事勢力袁紹在官渡決戰(zhàn),結(jié)果曹操以少勝多,戰(zhàn)勝袁紹。建安九年(204),曹操又攻占了袁紹的大本營鄴城(今河北臨漳)。隨后,曹操又北征烏桓三郡,基本掃除了袁紹在北方的殘余勢力,取得了在北方的統(tǒng)治權(quán)。但曹操的政治目標是遠大的,他并不想成為統(tǒng)治一方的諸侯,他最終要實現(xiàn)的是“天下歸心”,統(tǒng)一全國。所以,在掃除后顧之憂,北方廣大地區(qū)逐漸被他控制之后,他就開始著手兵發(fā)江南,試圖實現(xiàn)統(tǒng)一天下的偉業(yè)了。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征荊州劉表,欲統(tǒng)一江南,結(jié)果在赤壁(今湖北赤壁市)與孫權(quán)、劉備聯(lián)軍決戰(zhàn)時,一敗涂地,無奈狼狽逃回。隨著曹操赤壁之戰(zhàn)的失敗,盤踞長江中下游的孫權(quán)集團、長江上游和西南地區(qū)的劉備集團的勢力迅速得以鞏固和發(fā)展,南北呈現(xiàn)出對峙的局面,最終形成三國鼎立的政治格局。
四 經(jīng)營曹氏天下的暮年時期
赤壁之戰(zhàn)后,孫權(quán)、劉備兩大政治集團實力不斷發(fā)展壯大,對曹操來說,統(tǒng)一全國已經(jīng)無望。于是,曹操的政治策略也適時隨之進行了調(diào)整,即由對外的征伐轉(zhuǎn)向?qū)?nèi)的鞏固。盡管此后曹操還不斷有軍事行動,但規(guī)模明顯減弱,而且主要是出于鞏固現(xiàn)有區(qū)域的目的。與此同時,隨著曹操威權(quán)專斷的逐漸明顯,非議曹操不臣的言論也日益增多,誠如他建安十五年(210)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所說:“或者人見孤強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評,言有不遜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a id="w23">[23]在此形勢下,如何清掃異己勢力、弭除朝廷謗議、鞏固已有基業(yè)就成了曹操的心腹之患、頭等之事??梢哉f,后期曹操的所作所為基本是圍繞此核心展開的。
面對時下“不遜之志”的物議,曹操并沒有收斂,反而更加突出對權(quán)力的控制。建安十六年(211),曹操迫使朝廷封其子曹植為平原侯、曹據(jù)為范陽侯、曹豹為饒陽侯,又“命公世子丕為五官中郎將,置官屬,為丞相副”[24],從而在政治上形成翼衛(wèi)之勢。張作耀《曹操傳》即指出,曹操此舉明顯“加緊了鞏固權(quán)力的步伐,擴大直接控制的地盤是其一,諸子封侯以增外援是其二,更重要的一步是用天子的名義命曹丕為五官中郎將,置官屬,為丞相副,此其三。讓兒子直接參與控制軍政大權(quán),成為僅次于自己地位的政要,用心非常清楚,就是謀為子孫代漢而作準備”[25]。建安十七年(212),曹操被議可晉爵為公,曹操大謀士荀彧持異議,結(jié)果曹操“心不能平”[26],就故意刁難對其事業(yè)發(fā)展有重大貢獻的荀彧,致使荀彧飲藥而卒。建安十八年(213),曹操“自立為魏公,加九錫”[27],開始著手搭建魏國班子,任命王粲等人草創(chuàng)朝儀。建安十九年(214),曹操又迫使?jié)h獻帝聘其二女入宮為貴人,同時誅殺漢獻帝皇后伏氏家族,加強對漢獻帝的控制。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晉爵為魏王,借口賜死不同政見者河北大名士崔琰,又封曹彰、曹彪諸子為侯。建安二十二年(217),曹操出行設(shè)天子旌旗,備天子乘輿,立曹丕為太子。至此,漢朝廷已僅剩下軀殼,徒有虛名,而曹魏天下則實至而名歸。但代漢稱帝的最后一步,曹操并沒有踏出去。建安二十四年(219),孫權(quán)向曹操上表稱臣,希望曹操順應(yīng)天命,這當然正中曹操的心懷,但曹操卻沒有接受孫權(quán)建議,反而說:“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28]夏侯惇等曹操部將也曾勸曹操“應(yīng)天順民”,代漢自立,而曹操的態(tài)度則是“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29]。
就經(jīng)營曹氏天下而言,曹操面對的最大威脅當然是來自不同陣營的外在壓力,所以,他一方面清除政治異己勢力,一方面鞏固和擴大曹氏的政治權(quán)力和地位,基本掃清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但在曹魏政權(quán)內(nèi)部是否能夠順利交接,平穩(wěn)過渡,不發(fā)生變亂,對曹操而言,也是必須考慮的問題。由于曹操在選擇接班人問題上長期猶豫不決,結(jié)果導致曹丕、曹植兄弟在立嫡問題上相互爭奪,各樹黨羽,甚至最后幾乎到了白熱化程度。也就是說,即使曹丕已經(jīng)被定為太子,但他是否能夠順利接班依然是個問題,因為擁護曹植的勢力還是非常強大的,不要說曹魏的其他官員,就是曹氏家族內(nèi)部也不乏心儀曹植的人。如《三國志·曹彰傳》記載,曹操在洛陽彌留之際,曾召在長安的曹彰疾馳回洛陽,結(jié)果曹彰還未到洛陽,曹操就去世了。那么,曹操為什么在這關(guān)鍵時刻召回曹彰呢?《三國志·曹彰傳》沒有明確記載,但裴松之注引《魏略》則說:“彰至,謂臨淄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a id="w30">[30]這當然是曹彰的判斷,未必是曹操的意思。又據(jù)《三國志·賈逵傳》記載:“太祖崩洛陽,逵典喪事。時鄢陵侯彰行越騎將軍,從長安來赴,問逵先王璽綬所在。逵正色曰:‘太子在鄴,國有儲副。先王璽綬,非君侯所宜問也。’”[31]所以,《魏氏春秋》說:“彰問璽綬,將有異志。”[32]這至少說明,在曹氏家族集團內(nèi)部,關(guān)于接班人問題并沒有形成完全的共識。對此復雜多變的政治情勢,理性而聰明的曹操當然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深謀遠慮、實用理性至上的曹操一旦決定由曹丕為太子,作為未來的接班人,他就一定要給曹丕上位掃清不必要的障礙,順勢打壓曹丕對立面的曹植勢力,從而保證曹丕接班時不至于發(fā)生很大的動蕩和變亂。了解了曹操此時的復雜心態(tài),也就理解了《曹植傳》這段描寫背后豐富的政治內(nèi)涵:
植嘗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太祖既慮終始之變,以楊修頗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誅修。植益內(nèi)不自安。[33]
另外,據(jù)《三國志·崔琰傳》裴注引《世語》記載,曹植的妻子崔氏乃是崔琰兄長的女兒,她因“衣繡,太祖登臺見之,以違制命,還家賜死”[34],這件事張可禮先生認為應(yīng)“發(fā)生在植失寵后”[35],其說可信。要之,在曹丕被立為太子后,曹植不僅日漸失寵,而且身邊接二連三發(fā)生了許多非同尋常的事件,這絕不是偶然的,尤其是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植的好朋友、重要謀士楊修被誅殺,所有這些都應(yīng)該與曹操的“慮終始之變”有關(guān)。這說明,曹操后期基本是圍繞經(jīng)營曹氏天下這個核心要務(wù)來行事的,不管是誰,只要妨礙曹操的這個核心要務(wù),他都不會心慈手軟。荀彧、崔琰、楊修之死,甚至曹植妻子崔氏被賜死,都與此有甚大關(guān)系。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曹植傳》的這段描寫實際反映的正是曹植此一時段的生存處境。如果說導致曹植“寵日衰”還有曹植自身性格方面的因素,那么,讓曹植“內(nèi)不自安”更多的則是政治的原因,而其根源卻是對他寵愛有加、另眼相看的父親。就此而言,此時的曹植已經(jīng)有一種不祥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了,他后期的人生命運遭際也在此時深深地埋下了伏筆。
總之,在曹操去世之前,他已經(jīng)按照自己的意愿完成了他能夠完成的使命,不僅為曹丕地位的穩(wěn)定清除了后患,也為最后曹丕的順利代漢鋪平了道路,漢魏鼎革已順勢而為,水到渠成。建安二十五年(220)正月,時年66歲的曹操在洛陽去世,曹丕順利繼位為丞相、魏王,領(lǐng)冀州牧;十月,曹丕迫逼漢獻帝禪讓退位,正大光明地稱帝即位,建立魏朝,改延康元年為黃初元年,順利實現(xiàn)了漢魏的易代革命。曹操也被追尊為魏武帝,實現(xiàn)了他夢寐以求的夙愿。
曹操一生著述豐富?!端鍟そ?jīng)籍志》著錄有《魏武帝集》26卷,《魏武帝集新撰》10卷,另有《孫子注》等。目前通行的收錄比較完備的曹操著作是中華書局出版的《曹操集》,注釋本有黃節(jié)的《魏武帝詩注》、夏傳才的《曹操集校注》、安徽亳縣《曹操集》譯注小組集體完成的《曹操集譯注》等,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編輯的《三曹資料匯編》匯輯了歷代相關(guān)“三曹”“七子”和建安文學的評論史料,頗方便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