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政治學(2023年第三輯/總第十九輯)
-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主辦
- 23154字
- 2025-04-29 20:36:41
專題
邁向理論自覺和方法自覺
——朱云漢與中國政治學自主知識體系建構
編者按:朱云漢(1956—2023年),中國人民大學吳玉章講座教授、歷史政治學研究中心學術委員、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與政治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世界科學院院士。朱云漢教授1956年出生于中國臺北市,籍貫浙江諸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政治學博士,主要研究領域為國際政治經濟學、東亞政治經濟、民主化及社會科學方法論等,主持“胡佛東亞民主研究中心”,領導“亞洲民主動態調查”,曾任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執行長,并三次獲得臺灣“國家科學委員會”杰出研究獎。朱云漢教授在本刊發表的論文有《中國再興的全球意涵:兼論中國道路與人類未來》《歷史政治學的社會科學哲學基礎》《國王的新衣——從西方主流社會科學的困境思考中國社會科學的未來》。
朱云漢教授是國際知名的政治學家,也是建構中國政治學自主知識體系的先行者。朱云漢教授長期致力于政治文化和民主的研究,較早意識到西方自由民主理論和民主轉型范式的局限,并通過經驗分析和方法論反思來建構基于中國經驗的政治學理論。在胡佛教授的推動下,朱云漢教授聯合一批海內外學者啟動了“亞洲民主動態調查”(Asian Barometer Survey,ABS),涵蓋東亞和東南亞的十幾個國家和地區。該項目的數據向全世界從事政治文化和政治心理研究的學者免費開放,極大推動了東亞政治文化和民主研究的發展,為中國式民主的理論表達提供了現實基礎,構建起了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學術共同體。
在推進中國政治學科學化研究的同時,朱云漢教授又進一步反思了西方主流社會科學方法論的局限。他在本刊2021年第1、2輯發表的《國王的新衣——從西方主流社會科學的困境思考中國社會科學的未來》中提出,西方政治學研究已經深陷邏輯實證主義的窠臼,同時在價值觀上難以擺脫西方中心論和優越論的情結,因而無法準確地認識世界正在發生的結構性變革,也無法接受非西方政治體制和社會價值觀的正當性。朱云漢教授還多次提到,中國的政治學研究者不能回避學術主體性的問題,需要秉持經世濟民的初心,在研究中認識到社會科學理論的時空特定性,建立理論和實踐之間的有機聯系,深入和全面地整理中國文化脈絡下的歷史經驗與思想傳承,從中提煉政治理論和政治智慧,為全人類的知識進步做出獨特貢獻。
2023年2月5日晚,朱云漢教授在臺北因病去世,享年67歲。2023年2月10日,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舉行朱云漢教授追思暨學術研討會,來自國內多所高校和研究機構的專家學者共同研討了朱云漢教授的學術成就和家國情懷。會議發言經各位作者修訂成文,以專題對話形式刊出,以激勵后輩學人繼續為建構中國政治學自主知識體系而奮斗。
房寧(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研究員):我跟云漢交往挺早的,從亞洲晴雨表調查項目啟動那個時候就相識了。當時是這個項目的第一次調查,和人大有關系。這個調查首次在中國大陸啟動的時間是1990年年底的時候。
當時課題的負責人史天健和朱云漢選擇了溫鐵軍作為中國大陸的合作者。溫鐵軍找到了中國人民大學的鄭杭生老師,鄭老師那時是社會學系的主任,李強那時也在社會學系,好像是副系主任。人大社會學系決定支持這個項目。亞洲晴雨表調查項目當時的名稱叫“人的現代化”。那次入戶調查規模很大,1990年的時候在中國大陸要到24個省、市、自治區調研。參加調查的人員需要200人,但當時人大的學生很少,只能出兩個班,一個是社會系的,一個是新聞系的,加在一起50多人。此外,調研還需要一些帶隊老師。溫鐵軍與我熟悉,就找到了我。我當時在首都師范大學工作,我們的學生多,加上帶隊教師能夠出100多人,這樣調查員就差不多湊夠了。
那個時候史天健回不了國,只好請朱云漢來安排和組織調研前的培訓。我記得那天是在我們首師大,我們調研團隊200個人在一個大會議室里做培訓。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云漢。我們就是這么認識的。
后來的調查,越搞越大,越搞越好,這是云漢一生的一個重要學術經歷、學術成果。不僅堅持下來了,從中國做到亞洲,再到全球。應該說,這是整個中國或者說華人政治學圈的一項偉大的學術貢獻。我很榮幸有機會參與其中并和云漢認識。
在那之后,和云漢的交往就很多了,他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高思在云》一書的出版座談會也特意邀請我參加了。以后我多次去臺灣,經常受到云漢的熱情接待和照顧,點點滴滴都在心頭。后來我在的政治學研究所還聘請他擔任《政治學研究》的海外編委。
云漢走得太早了,正是在豐收的季節。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前面30年的辛勤耕耘,現在到了收獲的時候,云漢卻去了。多么遺憾,多么不舍!他的離去是我們整個華人學術界的巨大損失。當然,我也在想,作為一個大學問家,他的事業一定是做不完的吧?!所以,這就需要傳承。孔子述而不作,《論語》是他的學生們總結編纂的。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也是他的學生根據他的講稿整理出來的。我相信云漢的門生弟子以及朋友、同事還會為他的學術思想、學術成果繼續做總結,作為學術積累,在學術史上留下他的篇章。
今天借此機會,我還想就云漢有關思潮的學術研究談點感想。從思潮的角度,我覺得我還是可以說上兩句的。我們都知道有一個所謂的“新左派”現象。我做過一些當代思想史的研究,“新左派”可以說是一個學術思潮,不是政治思潮,政治思潮的范圍更廣大。學術思潮是政治思潮的一種學術表現。“新左派”的代表人物大多有海外學習的經歷,國內比較公認的,比如像汪暉、黃平、崔之元等,也許我也應該算在這里頭,但是我可能更復雜一點。他們幾位都有在海外長期學習的經歷,我只是在20世紀80年代去美國進修過一年。但這一年對我影響挺大,我說我的思想來源,一半是在中國學習馬克思主義、科學社會主義獲得的,另一半可能就是在美國這一年獲得的。那一年對我后來思想的變化有很大影響。我想“新左派”的同人們的經歷恐怕都是這樣的。云漢雖然在臺灣,我從他身上也可以看到這一點。他實際上跟我們是類似的。
也許“新左派”們成長的經歷說明了,當人們看到兩種社會模式、兩種社會實踐——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就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對人類社會歷史和政治發展道路進行獨立思考的能力。這種現象在云漢身上的體現也是很典型的。他是先看資本主義,再看社會主義,這與大陸的“新左派”們不同。從“新左派”學者的思想特點看,實際上是兩個批判:一是批判資本主義,只要是左派,現代的左派肯定都是批評資本主義的。姚中秋身上也能看到這種變化,當然我們都有變化。二是“新左派”對社會主義也有反思,這才叫“新左派”,這是“新左派”之“新”。只批評資本主義,還不能說是“新左派”。“新左派”,如果我算一個的話,我就是這樣,我不僅反思資本主義,我也反思社會主義,包括從蘇聯以來的社會主義實踐,當然也包括中國。只有這樣,才能稱得上“新左派”。我覺得從朱云漢身上是可以看出來這樣一個理路、這樣一個思想脈絡的。
談到云漢,大家會提到學術大師。有一種說法,說中國現在沒有大師。我是這樣看的,所謂大師大概有兩種。一種是所謂的軸心時代的大師,他們是一種思想的開創者、引領者。這種大師現在也許真沒有。因為那可能需要500年甚至5000年才能碰到一個,就像孔子、亞里士多德、柏拉圖,這種大師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如果非要說今天中國沒有這樣的大師,至少在哲學社會科學界,也許是吧?!但是,另外一種大師肯定是有的。這是什么大師?我把其稱為“路標”式的人物。我愛徒步,走路就看里程,里程有路標。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記述者、描述者、概括者。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很重要的時代,是大變化的時代、大發展的時代,是中國最終實現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的時代。
我們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的一些年輕同志說,我們是屬于大變革時代的一代學人。這個時代有它的意義,但是后人怎么了解這個時代呢?信息太多了!不辨蕪雜。那么,后人就需要透過這個時代最具有典型性、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些文化成果、思想成果、學術成果來了解這個時代。所以,誰能夠在這個時代最好、最集中、最典型地反映這個時代的社會經歷、社會變遷,那么,誰就是這個時代的“路標”,就是這個時代的大師。所以,大師也并不是高不可攀。如果將來的人,可以通過朱云漢了解我們這個時代的一些側面,那么他就可以稱得上大師。這樣的大師肯定是有的,每個時代都有,可能多可能少,可能更大一點或更小一點。
當然,時代的大師,需要一些時間與實踐的檢驗,軸心時代的大師也需要檢驗。孔子還說過要“泛桴于海”呢!后來他才變得偉大了。我們希望云漢的思想和學術在未來還能夠繼續發出它的光芒。時間、實踐、歷史會檢驗它的價值。
徐湘林(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房寧教授是高屋建瓴,從小事開啟,以大局結尾,認為云漢不僅是一個杰出的學者,他還代表了一個時代。這個時代不僅和中國有關系,更和中國政治學的恢復、社會的發展、政治的進步有關系。我非常贊同房寧對云漢的歷史評價。朱云漢教授生前不僅促進了海峽兩岸政治學界的交流,他的許多學術觀點,對國內學術界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當然,我也認為,政治“進步”的表述不太恰當。政治發展理論中的落后與進步的觀念,實質上涉及一種價值判斷、一種話語權。
很多學者身后留給我們的不僅是他以文字形式留下來的科研成果和學術思想,還有他們生前所做過的具體事情和人生經歷。這些個人經歷是有意義的,它能反映一個學者的人生軌跡、他所從事的事業以及為之做出的努力。
我想先講講我認識云漢的一些細節,然后再談談和他的交往以及他對我的影響。與云漢教授相識于20世紀末馬里蘭大學的一次研討會上,時間是1999年的暑期。那次會議是全球華人政治學家的第一次學術研討會,云漢是重要的組織者及贊助方。記得當時云漢已經是一個基金會的執行長,通過基金會資助了獲得邀請的華人政治學者的參會費用。除了云漢之外,會議組織者還有在美國的趙全勝和在上海的周建明。參會者主要都是在海外拿到博士學位的華人學者。會議的主題為“21世紀中國政治學家面臨的挑戰”,主要討論中國政治學研究的困境及研究的本土化問題。云漢提交了《對于社會科學本土化的幾點思緒》的會議論文,我提交的是《中國政策科學的困境與本土化》的會議論文。我就是在這一次研討會上認識朱云漢的,這次會議對我的學術研究產生了較大的影響,之后發表的一些有一定影響的論文都與這次會議所激發的靈感和思考有關。
現在回想起來,這次會議設置的討論議題是非常有歷史意義的。在20世紀末,中國已經有一大批在西方國家留學拿到政治學和國際政治博士學位的學者,這批學者中又有很多人在美西方國家大學里任教,并通過努力拿到了終身教職(tenure)。與會的一部分人就是這樣的學者,其中好幾個學者都發表了相同的感慨。其一,他們認為在西方學到的知識體系對中國的政治現實的解釋力有限,西方的一些政治學概念和理論觀點并不能有效地解釋中國的實際問題,其對中國的政治現實分析都是負面的,或者說,中國的政治現實不符合美國政治學所推崇的現代政治規范,其政治發展的軌跡也不符合美國比較政治主流學派的期許。因此,正如當時一位發言人所說的那樣,“用美國學到的理論知識分析中國,中國做什么都是錯的”。其二,對于多數在美國拿到終身教職的華人學者而言,大家在學術自主性上都有相當程度的釋懷感,有了終身教職,便可以不再為了發表拿tenure而去遷就美國中國問題研究主流學者的學術觀點了。也就是說,旅美中國學者在本地的學術自主性地位有了提高。當然,對于那些學成回國從事中國政治學研究的學者而言,其實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當美國所學不能解釋中國的現實的時候,究竟是西方的理論局限,還是中國的經驗有錯?在這個時候,如何找到一個適合的學術研究平臺,能從中國的實際情況出發研究中國政治方面的問題就顯得尤為重要。而朱云漢等所舉辦的華人政治學家論壇的首次研討會,為搭建這樣一個學術平臺做出了重要貢獻,其研討會的中國議題設置,為這個學術平臺的形成鋪平了道路。
從這次會議之后,我開始和云漢有了連續不斷的聯系和交流,好幾次去臺灣開會也都有機會和云漢見面和交談,而更多的交往則是云漢來大陸訪學、開會和訪友時的相聚。云漢是謙謙君子,談吐高雅、風度翩翩,且思想活躍超前,常常是談論話題的引領者。云漢教授知識淵博、思想敏銳,也是最早認識到西方文明走向衰落的華人學者。云漢的學術研究涉及面廣,在許多研究領域都具有影響力。他為人親和且善于組織交流,在兩岸學術交往中做出過重大貢獻。
2015年6月,我正式邀請云漢來北京大學做學術訪問,作為北京大學“大講堂”頂尖學者講學計劃的受邀者,云漢連續三日與北京大學的師生進行了密集的交流。他圍繞中國崛起帶給世界秩序的沖擊、美國社會科學方法論反思等議題發表學術演講,其學術觀點引發熱烈反響,并與政府管理學院、國際關系學院的師生代表深入交流分享,獲得了廣泛的好評。
之后每次來京,云漢伉儷都會與我們相約,和北大的幾位好友及家眷歡聚暢談。最后一次見面是2019年3月,地點在北京圓明園的中衛御園福膳,餐后照例拍了合影,我還為他們夫妻拍了幾張合影。不想那次歡聚竟然成了與他的最后告別。2022年5月,外國語大學組織翻譯云漢的著作《高思在云》,聘我為該項翻譯工作的學術顧問。與他聯系,他的身體狀況尚好,沒想到后來病情發展得那么快。
云漢走了,走得很安詳。但給我們留下了深深的不舍和諸多的遺憾。
楊光斌(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朱云漢教授與大陸政治學學界關系很深,與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的關系尤其不一樣。2018年,我們聘請朱云漢教授做中國人民大學吳玉章講座教授。朱云漢教授對人大政治學的各個方面都做出了很大貢獻。
第一是舉薦人才,人才非常重要。呂杰教授原來是American University長聘教授,朱云漢教授力推他到我們這里來工作。
第二是在學科發展上。因為是我們的講座教授,朱云漢教授每年來講一次課,一次講一星期。我記得是2018年秋天,一般講完以后晚上要餐敘,我們第一天聊、第二天聊,都沒有聊出一個正式的結果。第三個晚上,就中國政治學方案到底在哪兒,云漢教授說應該是歷史政治學。他這樣一說讓我們醍醐灌頂,覺得就是這個方向。歷史政治學這個概念,姚中秋教授在《讀書》上也提過,講大國需要歷史政治學;而廣生教授2015年寫文章也提哈貝馬斯的歷史政治學。但是,云漢教授跟我們聊這個概念以后,我們覺得這就是大陸政治學的一個重要方向,目前也得到了學界大部分人的認可。這就是歷史政治學的來源,也確實離不開云漢教授高屋建瓴的指導。所以說今天大陸政治學,我們人民大學政治學受朱云漢教授的影響很深。
第三就是云漢教授的文章《國王的新衣——從西方主流社會科學的困境思考中國社會科學的未來》,這是他在人民大學講課的時候整理出來的六七萬字的文章,應該說是比較系統地代表了他這些年來對西方社會科學的反思,以及走出一條非西方政治學的新路的思考。知識分子一個很重要的特征,或者說一個偉大的特征就是超越自我。那一代人應該說都是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擁護者,這是可以理解的。朱云漢教授又變成反思者,最后變成重建者,這些都在六七萬字的報告當中體現得非常深。朱云漢教授對實證主義的反思,對實存論的思考,對以后大陸發展哲學社會科學的討論,我想都是非常重要的參考。
總而言之,我們懷著一個非常沉重的、非常遺憾的、惋惜的心情對云漢教授這么早就離開大家,表示很可惜,也非常遺憾。
王續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當已畢業任教的端程同學深夜微信告訴我朱云漢教授去世的消息時,我極為震驚。當時回復說,四個月前學院開會還看了他的視頻演講,但也發現他比三年前蒼老了許多,才知道這期間他一直在與病魔頑強斗爭。各位學者的追思談到了朱老師的治學以及與朱老師交往的點點滴滴,讓我對朱老師的學術人生有了更多的了解。我看朱老師的著述文字比見他本人更早。朱老師主要是2018—2019年這兩年對我們學院和政治學學科的發展給予了極大的支持和幫助,在這個過程中和朱老師有幾次面對面的交流。這幾天我又將朱老師的作品集合起來拜讀,算是一種緬懷和追思吧。
和朱老師幾次的見面接觸,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記得和朱老師討教了包括中國現代國家史的理解等問題,也談了我的看法,他都給了我極大的鼓勵和肯定,我2022年發表的相關論文還引用了朱老師的論著。可以說,我本人從朱老師那里學到了很多,他的思考和認識對我有極大的啟發。通過讀朱老師的文字,能夠深切地感受到他有一種寬廣的國際視野和深邃思想,對此,張佛千先生給予了“高思在云,星斗皆文”的精準概括和評價。他既學貫中西又極具家國情懷,無論是與他僅有的幾次面對面的交流,包括聆聽他的學術報告,還是讀他的文字,這一點,感受都是非常真切和強烈的。中國政治學已恢復重建四十多年了,在這一發展過程中,朱老師作為一位享譽世界的政治學大家,主動參與和融入其中,貢獻了他卓越的智識,又對西方政治學理論及方法加以深刻反思,發現并指出其中的問題所在,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從學術研究來說,他的研究成果對于后輩學者的影響會是非常深遠和長久的,他的治學精神更會影響一代又一代的學人。每次聽朱老師做演講、做報告,或者是讀他的論著,都會被他的那種嚴謹、求實和科學實證主義精神所深深吸引和折服。因為對于一個歷史學出身的人來說,史學的訓練還是能夠讓我容易通過比較感受到這一點。
通過和朱老師的交往,我們也很容易發現他是一位極具人格魅力的學者。作為個體腦力勞動者,學者是一個極具個性化的群體,基于性格稟賦、關切、學識和修養等的不同,極具多樣化和差異化。朱老師則最具學者氣質和個人魅力。他不僅相貌堂堂,風度翩翩,衣著講究,而且文質彬彬,儒雅謙和,可謂道德文章,內外兼修,令人感佩和景仰。
最后,我想說,朱老師給我們留下了非常豐厚的遺產,不管是有文字記錄的,還是沒有文字記錄的,都是值得后學繼承、總結和發展的。朱老師的離去對中國政治學界乃至世界政治學界來說,都是非常痛惜的,可以說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在這里,我們懷著非常悲痛的心情追思他、感念他!
李煒(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我覺得非常榮幸能有這么一個時機,在政治學學者對云漢教授的追思會上,作為一個社會學門的人來談談和云漢老師的交往,談談對他的一個感念。
接到這個消息非常突然,呂杰給我發微信說云漢教授去世了,我非常驚訝,他比我才僅僅大7歲。我就覺得不可信,然后還專門發微信給他的同事求證,對方告訴我說“That's a huge loss for Taiwan”。我想這肯定不只是臺灣地區學界的重大損失,所以我也跟臺灣的老師說,我們大陸的學人也會聚集在一起舉行追思會,云漢的去世是整個中國學界甚至更大范圍的一個巨大損失。
雖然我和云漢老師有些交往,但我并不是在政治學領域做研究。可以這么說,云漢老師的確有恩于我,對我有很大的恩情。我就會感覺到這樣的一個學術上的大師,他可能是一個大江大河,而我作為一個小溪流,在我的人生脈絡里,很不經意地穿了一下大江大河,就可能帶了大江大河里面的一些水分走,把自己的位勢抬高了,會改變自己做人做事的方式。所以我下面就講講云漢老師在做人做事方面對我的一些改變,以此為追思。
我和云漢老師的相識始自史天健老師的介紹。我很早就認識了史天健老師,那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時候,他當時在國內做政治學調查。他研究北京市民政治參與的時候,我就給他做資料收集的工作,做訪員。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才了解到政治學有這樣一種做法,通過調查來獲取資料和數據。后來天健老師就告訴我,說他們有一個大的調查計劃。一開始我不知道是亞洲晴雨表調查,那會兒他就跟我說要研究“人的現代化”。之后我有幸參與“人的現代化”在大陸做的前期試調查當中,成為一個部分的負責人。當時我記得是1990年的三四月份,給我們的任務就是到無錫的宜興去,在城鄉各做200份試調查。
當時天健老師發來的問卷還不是紙版,而是膠片,就跟現在我們看到的激光照排膠片一樣。然后我們再拿著這個膠片到北京找地方打出來再印刷。之后我從北京背著問卷到江蘇的縣城里,去找當地的統計局、農調隊。當時我和他們比較熟,然后找他們的定點調查戶來做試調查。大概在那里前前后后做了兩三個星期,回來以后再錄入數據,最后是把數據傳回去。當然這個數據不是很好,因為說實話普通民眾不太懂這些政治參與各方面的內容。但是天健老師還專門打電話來讓我寫一個實訪報告,寫明哪些地方發現有問題,包括理解以及調查執行方面的問題。我當時印象最深的是就是這么一件事情,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亞洲晴雨表調查在大陸最早的開始。
認識云漢老師是在2004年到2005年,那會兒正是亞洲晴雨表調查在大陸第一波調查的籌措時期。我記得第一次和云漢老師見面是連戰訪問大陸后不久。當時天健老師就跟我說云漢老師要見你,要談一談。那個時候我們正在跟天健老師做民政部的調查,正在做抽樣框。呂杰老師和我都是天健老師的助手,在全國各地搞培訓。當時云漢老師特別關心的是亞洲晴雨表調查在大陸怎么做、有沒有執行機構、如何抽樣等,說想跟我們聊一次。我們就到北大旁邊的一個食府那里去聊,云漢老師當時還拿了一壇金門高粱酒。
當時我們深入地談了一次,那次談話對我的影響很大。我當時正在籌措后來的 CSS調查,就是長期持續的一個社會學的調查,但是說實話我們只是大概知道門徑,不知道這種調查的意義是什么。那一次的交流和向云漢老師的請教讓我們大開了眼界。因為在之前我跟天健老師做過一個政治學的調查,所以我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像阿爾蒙德做的公民文化研究、英格爾斯做的人的現代性研究,這些和現代政治轉型、觀念轉型相關的調查研究比較感興趣。當時我向云漢老師請教了很多問題。他就告訴我為什么要做調研,為什么要做這種持續性的調查。他說反觀這些政治學研究、社會學研究的經典調查都有一個很大的缺失,它們設計了一個現代化的變遷模式,但是沒有變遷的數據。它們都是跨國比較、跨文化比較,把國與國之間的這種差異認為是變遷始點上的差異,但是缺這方面的數據。所以他當時就拿世界價值觀的調查來給我舉例,講了好幾個這種變遷的用語,讓我大開眼界,從此也就決定要開展這樣一種研究。這樣的一種持續性的社會變遷調查的研究指向,是對我的最大的啟示。所以接下來到2006年,我們就在社會學所設立了“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CSS)。從2005年籌備到2006年開始,一直到現在也做了十幾年了。這樣一個大型調查,云漢老師是我們的引路人或者說給予了我們非常重要的入門的指點。
到2008年,我們的大型調查已經做了兩期,但是我們一直是一個草臺班子,沒有一個專門的調查管理機構,就是一個項目組,經費難以保障,當時的條件是非常困難的。要長期做這種大型調查,怎么做好調查的管理呢?2008年年初,云漢老師到我們社科院來,當時李培林老師是我們這個項目的負責人,他也是社科院副院長,就請云漢老師吃飯,我也參加了。因為我和云漢老師已經熟識了,所以云漢老師當時就提議說你們應該到臺灣“中央研究院”調查研究中心去學習。然后我問怎么學習,我們和臺灣沒有什么太多的關系。云漢老師就說他有一個基金會,交給他安排。后來在2008年10月到12月期間,云漢老師就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在基金會的資助下到臺灣的“中央研究院”調查中心進修,扎扎實實地學習了大型調查的機構如何去管理,為我們CSS這樣的大型調查的成長奠定了長期發展的基礎。
我就大概講這幾件事情,非常感謝云漢老師提攜后輩、獎勵后進,不僅僅是在政治學,他在中國整個社會科學走向一個實證性的研究或者經驗性的研究的道路上,給予了非常大的幫助和指點,而且這些幫助和指點都是非常關鍵性的。這個時候如果沒有這樣的師傅領進門,說實話我們可能還要探索很長時間。
最后一次和云漢老師的交往是2012年,現在想想10年過去了。2012年我們院的調查中心已經成立了,我們的調查團隊也成熟了。當時社科院有一個團隊想到臺灣去參觀訪問,由于我曾經在臺灣進修過,所以就讓我負責聯絡工作,我也就帶著這個隊去了。我們就找云漢老師來聯系。云漢老師就幫我們聯系了像瞿海源等幾位老先生,我們做了一次社科院人士跟臺灣學界人士的對談。在這期間我也為亞洲晴雨表調查做了幾件事,包括抽樣框的一些工作,包括和一些合作機構的對接。其實我們還挺想負責亞洲晴雨表調查在大陸的一部分調查,但種種原因吧,最終沒有成功,所以我也很抱歉很遺憾,沒能繼續在云漢老師主持的項目里工作,來給他做助手,這是非常惋惜的事情。
我真的是非常懷念云漢老師。
雷敘川(西南交通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驚聞朱云漢教授仙逝,內心無比悲痛。2019年夏,我曾陪同朱老師考察雅康高速工程,他一路淡定從容,完全看不出抱恙在身。在2019年10月中國政治學會舉辦的“新中國70年政治發展理論與實踐”會議上,再次見到朱老師,他做主旨演講時,依舊光彩照人。盡管此前早知朱老師身患重疾,但突然聞此噩耗,仍是非常震驚。
感謝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為朱云漢教授舉辦此次追思會,讓我們在大陸有了緬懷與追思朱老師的機會。感覺只有在現場,與諸位老先生,以及朱老師的朋友們在一起,共同緬懷朱云漢教授,才能安放內心的哀思。
說來不勝唏噓,這是我在北京參加的第二場華人學者的追思會。上一次是在2011年1月,參加清華大學政治系為史天健教授舉辦的追思會。我在史天健教授的指導和影響下,走上了政治科學的學術道路。史天健教授與朱老師是多年故交,也因此緣由,我與朱老師相熟。2010年,史天健教授在我校創辦亞洲文化與公共治理研究中心,并委派當時還在美利堅大學的呂杰教授協助指導中心開展研究工作。但世事難料,2010年12月,史天健教授在紐約長島溘然長逝。十余年來,我與朱老師之間的交流日漸頻繁,受教良多,也進一步加深了我對他的了解與欽佩。
相較于我們,朱云漢教授、史天健教授等海外華人學者,似乎對西方有著更多的反思與批評,而對中國大陸的制度及運行有著更多的肯定與褒揚,也由此在海外學界受到不少非議。我認為這與他們的學習、學術和生活經歷有關。一方面,相較于國內學者,他們都有著在西方學習、工作和生活的經歷,熟讀西方的經典理論,并能夠更加真切的觀察和體驗西方社會及制度的運行,也更有機會去深刻認識西方政治制度運行背后的真實邏輯與民情,而非遠觀鏡中之花。記得史天健教授曾對我說:“你在美國生活久了,總有一天你也會明白,也會有這種感受。”另一方面,相較于西方學者,他們浸潤于中國文化,更了解中國社會,也多了一份對中國制度和治理邏輯的理解。無論他們身在何處,無論他們是批評還是肯定,其實都飽含著他們對祖國的熱愛與期待。也正是在此過程中,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認識到,現有理論(大多是西方理論)對現實(特別是中國現實)解釋力的不足。就如同朱云漢教授所言:“人類世界從來不乏偉大的思想和理論建構,但從來沒有一種完美的思想或理論,也沒有一種完美的制度,這既需要實踐的探索,也需要一代代學人去思考和追問,這也正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我很認同房老師的發言,也深有感觸。這是一個大變革的時代,也是一個建造理論大廈的“大時代”。如同讓·馬克·夸克所言,中國自近代以來就經歷著一個連續的變革(及革命),這種變革或被外力催生,或由內力促成,抑或是二者共同作用的結果。中國正艱難地度過轉型期并在此過程中得到壯大,所有的這些變化把政治的合法性問題推向了中國政治研究的前沿,這些都需要理論來提供解釋。朱老師既有這樣的理想與擔當,也具備付諸實踐的能力。但遺憾的是,他也如同史天健教授那樣,倒在了路上,成為后人登攀途中的路標。事實上,對于他們這樣的社會科學學者來說,六七十歲的年齡,恰是其學術生涯的黃金時代,既擁有充分的學術積淀,又遍閱中西方人間百態,更有機會去建構基于中國現實的“大理論”。值此“風華正茂”之時,他們卻倒下了,怎能不令人痛惜?
但“大理論”的建構談何容易?事實上,比較研究的對象總是充滿了選擇。任何比較都不可避免地涉及概念的界定或概念化的過程,如比較的變量、比較的參數、單位等,都與概念建構有關,而概念的建構又與各國的歷史、文化與現實條件緊密相連。其中,既要建立可供比較的共同基礎,又要辨識出所謂變異的維度。“因變量、自變量和干預變量的辨析既需要付出艱辛的勞動,也充滿了風險”,這幾乎是任何一個單獨的個體都難以企及的目標。好在大道不孤,近些年來已有越來越多的學者投身此項工作,這也許能令朱老師們感到些許慰藉。
朱老師飽含著濃郁的家國情懷。作為一個比較政治經濟和國際政治經濟學者,三十多年來,朱老師的研究視野遍布全球40多個國家,他穿梭于海峽兩岸之間不下百次,但他致力于觀察、思考與比較的中心,還是中國大陸。他始終認為,中國大陸的發展經驗打破了所有人類社會的歷史記錄,顛覆了西方主流社會科學的各種解釋與理論預期。“這場歷史巨變倒逼我們這代學者回頭檢視長程的近現代人類社會發展的軌跡,重新檢討西方主流社會科學理論的核心假設與基本解釋框架。”如胡佛先生在《高思在云》序言中所稱,對中國的觀察,決不可先陷在過去所熟悉的歷史知識與價值的框架中,因為過去認知與觀念的基礎,充滿著以西方為中心的謬誤與偏差。如不能調整先入為主的思維框架,就很容易做出選擇性的評析,從而根本無法獲致客觀、公允及全面的理解。誠哉斯言!這些年來,每與朱老師相見,無論是在成都、北京、臺北還是華盛頓,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拳拳赤子之心。
君子如玉,溫潤而澤。朱老師故交遍天下,我相信無論“敵友”(我之所謂“敵”,乃指學術立場與朱云漢教授不同的學者),皆無不嘆服于朱老師的翩翩君子之風。2015年夏,我帶領團隊在怒江大峽谷地區進行大樣本地圖抽樣調查,高黎貢山險峻壯麗,但道路崎嶇落石頻發。朱老師得知后,時常來電或發來信息問候,再三叮囑注意安全,令人溫暖;每赴臺北交流,朱老師總會撥冗設宴款待,他不擅飲酒,但卻會用心照顧席間不同學人之偏好,選美酒招待;有次送朱老師去機場,順道搭載一位科創企業的朋友,聊天中這位朋友談起芯片制造中的困難,朱老師主動提及他可幫忙與臺積電協調,之后竟促成了此事,可謂俠肝義膽。
在這個全球秩序大變革的時代,朱云漢教授無疑做出了自己的貢獻。無論是理解這個時代的變革,還是在變化秩序中探索中國的發展,我們都需要朱云漢教授這樣的具備“大歷史觀”的杰出學者。真是天妒英才!
我們不會忘記他,歷史也不會忘記他。
呂杰(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非常感謝各位老師,能夠抽出時間參加朱云漢老師的追思會。其實我跟朱老師認識很久,我雖不是朱老師的學生,但實際上一直作為朱老師的學生跟他一起工作,主要原因是我的指導老師史天健教授,跟朱老師是非常好的朋友,也是他非常長久的合作伙伴。我在2003年去杜克大學念書的第一件事就是幫朱老師和史老師清理數據,然后一直到現在,其實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很難接受,因為春節期間還跟朱老師拜年,然后他也回信了,后來我了解的情況是說,也就是前一周的事情,狀況急轉直下,這對大家來說都是非常吃驚的一件事情,因為他跟這個狀況斗爭已經很久了,其實維持得還可以。但是前兩年最重要的事情對于他來說,一是蔣經國圖書館的七海圖書館的修建,他是全程從設計到最后施工都參與了;二是基金會本身的維持;三是他過去三年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臺北新建了一個臺北政經學院,從頭到尾都是他規劃參與,然后2023年正式開始營業,類似于倫敦政經學院這么一個模式,他說他最近三年體力消耗特別大,所以才有這么一件事情,讓我們都比較難接受。
今天有這個機會來跟大家聊一聊朱老師,實際上我覺得就說三點:第一個是朱老師作為學者的學術貢獻;第二個是他作為學者之外的一些事情,可能我了解得多一點,大家不了解;第三個是他對我們這些后輩學者的一些提攜和愛護。
第一個,朱老師本身從美國畢業之后,前期就像楊老師介紹的,主要工作實際上都是跟主流的美國的政治學對話。第一篇論文實際上是他博士論文的一章,然后發在很好的國際組織期刊上,應該是國際關系專業最好的期刊。從美國回去之后,就一直跟隨他的老師胡佛先生做實證主義的研究工作,在臺灣地區,朱老師應該算是把科學實證主義引入主流學界的人,我去看了一下,朱老師在谷歌學者的引用率非常之高,高引的論文和書大概有37篇以上,這在人文社科學者里其實非常難得,也是因為他在主流學界的貢獻,在2009年,美國政治學會建立100多年以來,第一位亞洲理事就是朱云漢教授。這對于整個亞洲政治學界來說實際上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因為有亞洲的學者在美國政治學會發聲,就代表可以去做很多事情。隨后在美國政治學會做的一系列關于中國研究,包括亞洲區域研究的提案中,朱老師實際上都說了很多的話,發了很多的聲。
第二個,可能我們大家都知道,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他跟胡佛教授、史天健教授,包括香港中文大學的關信基教授,他們三位同時開創了海峽兩岸暨中國香港的政治文化的比較研究,在2000年拓展成為東亞調查項目,然后在2005年變成了整個亞洲晴雨表調查,這是目前整個比較政治學實證研究里最重要的學術數據庫之一。從2008年開始,整個亞洲調查就和拉美調查、非洲調查、中東調查和東歐調查整合成了全球晴雨表調查的GBS,朱老師是執行委員會的共同主席,所以這個學術工作的貢獻可能比他的文章和書對于學界來說更為重要,因為這個數據庫持續地在累積數據,然后以這個數據庫為基礎去撰寫的論文和書是越來越多。朱老師生前最后一篇學術論文和最后一本書實際上是跟我合作的,是我2022年2月份在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以GBS數據做的研究發表的。其中一個章節還發表在《民主期刊》上,也是以這個為中心去做的。另外可以說,朱老師整個的學術人生有三個大的階段,第一個階段就是跟主流對話,第二個階段就是反思主流有什么樣的問題。他跟胡佛老師、史天健老師、關信基老師開始做亞洲的政治文化研究,發現很多主流的學術理論對于解釋亞洲的現象來說有很大的問題,然后就開始研究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包括李偉老師也參與了像2002年跟史天健老師合作的一系列的調查,采集了、貢獻了大量的數據。到第三個階段就是關于自主的知識體系的建構,大概過去10年的時間,朱老師把他的學術發表逐漸從英文世界轉到了中文世界,包括他寫很多中文的書和學術論文,實際上都在談他的這些想法。我個人覺得如果再給朱老師10年時間,他很有可能會把前期三個階段的重要思想聯系整理成一整套的體系。但是很遺憾這個事情就發生了,有很多非常優秀的學者,在剛剛要出重要成果的階段,就戛然而止了,包括史天健教授也是在2010年他劍橋的書還沒有完稿的時候離開了,最后是我跟黎安友教授去編這本書,現在碰到朱老師這件事情,到現在這個消息對我來說還是挺難接受的。
第三個,我還想談一下朱老師對后輩學者的提攜和關照。我是從2003年開始跟朱老師接觸,一直到現在,雖然不是朱老師的學生,但是方方面面朱老師照顧得都特別多,到人大工作也是。朱老師了解到我家庭的一些需要,他主動幫我去聯系,說你看哪些學校可能比較合適,人大目前發展環境特別好,然后給楊老師寫了信,楊老師第一時間就給我回了很長的一封郵件,說我們能做什么能提供什么,然后從2019年8月份回來到現在,包括數據中心的建立,我們的各種講座和項目的開展,我也充分感受到了人大這么一個非常友愛和有建設性的集體,對于做學術的非常重要的價值。
朱老師本身對于推動大陸年輕學者的調研工作也做了非常多的努力。雷敘川教授為什么從成都過來?就是朱云漢教授跟史天健教授,為了推動西南地區的實證調查,專門協助雷敘川教授在西南交大建立了亞洲政治文化與公共治理研究中心,然后連續幾年在西南包括貴州、云南做大量的關于這方面的講座,然后協助他們做了一些論壇。我記得在2019年之前,可能雷老師那邊朱老師每年都要去兩三次,史老師很遺憾,中心開幕的時候他“走”了,他沒有去成,但是后來朱老師一直把他的很多的朋友介紹過來,像我們美國的老師,趙全勝老師、趙穗生老師都去過,然后也做了很多的貢獻。但對于我們這些年輕人,胡悅可能跟朱老師接觸少,但是數據胡悅用得多。然后像張曉松、黃旻華包括朱老師的學生各個項目的安排。我說一個事情,就是在他離世前一周,他發了一封郵件給所有的 GBS的同人,第一次使用了退休,叫direct retirement的,他公開說他退休了,GBS這件事情他就交班了,所以他寫的最后一封郵件,把整個項目的后續工作安排得非常清楚,就是誰負責哪一塊,然后給大家做了一個非常清楚的交接,這對于整個項目的延續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因為一旦他沒有留下任何話說這個事情怎么做的話,可能這個項目會有一個混亂期。所以說目前雖然朱老師走了,但是整個項目往后的延續性非常強,然后有非常有經驗的老師去處理相關的事宜。
當然,行政上面的事情就更多了,他在蔣經國基金會做了這么多年的工作,對于推動全球的學術交流,包括最后的公眾圖書館的建立,還有政經學院的建立,其實他都費了很多的心血,雖然對于學者來說可能沒有什么太大的貢獻,但是對于整個學術界來說,尤其是對于全球的人文學術交流來說,實際上他的貢獻都是非常大的,朱老師走得很遺憾,但是我希望我們能夠做更多的事情,去把他開創的學術事業繼續下去,然后沿著這個道路做出更多的、更有價值的、屬于我們自己的這種原創性的學術工作。
任鋒(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朱云漢先生的遽然離世,對于轉進中的現代中國學術是一個沉痛的悲音。我們在這里追憶云漢老師,寄托哀思,也當接力秉燭前行。
2022年對我來講也有類似傷懷感觸。我的老師輩有不少是20世紀30年代生人,這個年代出生的老先生們近些年陸續離世。我的導師張灝先生,及其學友林毓生先生等,大都享年九秩。作為人文學者,他們那一代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對于中國文化和思想學術留下了比較大的影響。而50年代出生的學人,如果尚富于學術活力,現在應處于豐收或總結階段。云漢教授實際上是這一代人,其過早離世的確過于突然,令人扼腕不已。與華人學界上一輩的老先生相比,云漢教授作為留學精英中的佼佼者,在華人世界中給我們的反哺,可以說是收官過早。就我個人來說,我還盼望他提出更多系統的想法,尤其是在思想和理論方面。他在過去幾年的理論反思崢嶸初現,沒有來得及暢發,我感到非常遺憾。
我不知道在以后,更為年輕的留學精英會以什么樣的形式、什么樣的途徑、什么樣的成果來進一步參與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的進程,我希望有更多像云漢教授這樣的大學者在廣闊領域中發揮更大作用。
雖然有點冒失,但我想到了馬克斯·韋伯(Max Weber)。韋伯去世的時候不及耳順之年。我希望中國不僅能在社科研究方法上出現韋伯這樣的開創者,還能夠在社會理論、政治理論領域有韋伯或準韋伯級的人物出現,其學術遺產發揮的影響遠遠超于其及身之壽。云漢老師深入現代西學堂奧,又能返身超越,加以反思反撥,弦歌希聲,高詠在云。從這個角度講,云漢老師的離世的確令人惋惜。
云漢教授與人大歷史政治學的發軔緣會頗深。他對《中國政治學》這本國際關系學院的學術刊物貢獻良多,短短四年就發表了四篇文章。從2019年的創刊號開始,基本上每年一篇,這說明他是把自己真正當作人大國關學院的一員來行動的。特別是2021年的兩篇長文,這兩篇長文是他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文章有些部分是他在我們歷史政治學中心的學術委員受聘儀式上的一次專題演講的內容。那次演講讓人印象深刻,他批判流行的科學實證主義,闡發critical realism,當時他講的很多東西是現在很多搞實證理論的人講不出來的。從我個人的知識訓練來看,他講的東西和中國傳統的很多理論是有一定契合性的。我非常希望他接下來能講更多的內容。
歷史政治學的提出,經歷了一個摸索過程。起初,有歸從歷史社會學的意向。我個人對歷史社會學了解不多,但是從中國自身學術傳統的理路來看,覺得并不是特別契合。光斌老師經常提起,云漢教授就是在這個時期介入了我們的討論和比較、鑒定之中。有一次聚會,他隨身帶著《中國政治學》的創刊號。我之前并沒有和他有過私人交往。自我介紹之后,沒料到他說,《錢穆與中國政治學的自覺》這篇文章他已經看過了,“你寫得很好”。因為當時和朱老師還沒有接觸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客套話。但是我感到他的視野和敏銳,比我認識的搞實證科學研究的同人們無疑要寬闊得多。從剛才幾位老師的回憶中,我知道大家關注的多是云漢教授實證調查研究方面的推動之功,我的關注點可能有所不同。他的讀書和思考視野是需要我們學習的。
最后一點,我認同他生前最后的一些文章中所提出的,中國政治學學者可以發揮作用的巨大空間,其中包括科學哲學理論的源頭重建、大幅拓寬政治學的歷史視野以及重新構建理論與實踐的有機聯系。我覺得這些方面都非常值得我們關注和研究,尤其是在歷史政治學方面。我們需要深刻了解自己所處的社會和基層的歷史經驗,開展全面的與不同文明體系社會的交流對話,重新建立以人文涵養為根底的學術傳統,并且需要有扎實的方法論基礎、批判性思考的訓練和自主的人才培育機制。云漢老師在海那邊沒有完成的學術建制開拓工作,我們在這邊應該有更廣闊的施展天地。
斯人已逝,遺音不絕。云漢先生是一位具有深刻見解和廣闊視野的學者,他的氣魄和風度高揚在時代流俗之上,他的貢獻和影響是不可估量的。我們應該繼承和發揚他的學術志業,努力推進中國政治學的發展和繁榮。
程亞文(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云漢老師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輩學者之一。和朱老師的交往主要是在一個微信群里面,突然看到朱老師駕鶴西去,非常難受!在十幾年前就讀過朱老師的文章,但是印象不是很深。真正產生很大的興趣,是有一次與一位很喜歡讀書的部隊上將聊天,他和我說起朱教授,說讀過他的書,很贊同他的觀點。從那以后,我越來越多地關注朱老師的文章和書。從部隊上將也關注朱老師的作品,可見他在大陸的影響之大。后來,我和朱老師都在一個微信群里,朱老師發言很積極,我們也有不少互動,而且越聊越深入,我覺得朱老師學問特別扎實而有創造性。我這些年主要從事政治學理論研究,對民主理論、中國古代政統道統等問題都有一些興趣,發現朱老師對它們都有過很系統的研究。每次在微信群中討論,他好像猜到我心里面在想什么一樣,常常不等我發言,就把我想說的東西講出來了,讓人備感意外。從一個后輩來看,我覺得朱老師的研究和思想,對我們這個時代具有開拓意義。他觀察到了這個時代的重大變化。朱老師在不同時期的關注點也有一些變化,但這些年來,他特別敏銳地看到今天這個時代與以往已經不同,特別是中國在其中又具有很強的能動性,這是第一個層面。對時代變遷的觀察轉入思想層面,就是第二個層面,他在以往經驗的基礎上看到了現有知識體系的不足,因此這些年來,他也突破了以往的一些研究慣性,對西方國家的民主選舉、社會制度、知識體系各方面的問題,做出了很多剖析,我覺得他對這些問題的把握非常精準和深入。第三個層面就是為這個時代的變化找出路,做出一些新的總結。一個時代要有一個時代標識性的思想,標識性的思想肯定是標識性的人物提出來的。我覺得朱老師可能就是這樣的標識性人物,他對中國的經驗、西方的經驗、亞洲以及其他地方的經驗做出了深入概括和總結,提出了新的思想,包括他最近出的一本書,對全球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做了新的闡述。我覺得他的概括和主流的知識范式已經產生了很大的分別。與通常情況下對全球化會從正面理解有所不同,朱老師認為全球化的過程是全球政治經濟的分化和重組的過程,重組就必然有得有失,就應該考慮到底是得大于失還是失大于得,在全球化過程中,利益分配是不平衡的,財富越來越匯集到少數人身上,其他大多數人在財富分配的環節變得多余。朱老師在理解時代性變化的基礎上,提出了帶有標識性的知識,這個是非常寶貴的。以我自己以往學習、思考的體會,人要超越自己、超越時代是很難的,過去的東西會形成巨大慣性,我們會不由自主地進入這個慣性之中。走出這個慣性需要有勇氣,朱老師能夠跳出來形成自己的認知,堅持自己的學術思想,這對于我們后輩學者都是有示范性的。一個時代是要有一個時代的學問范式,它就是由敏銳感受到這個時代變化的人提出來的,朱老師是這樣的人!他已經不在人世,我覺得我們能做的,就是把朱老師已經開創的思考和研究進一步深化,這可能是對他最好的追憶。
孫龍(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我沒有與朱老師面對面直接交流過,但是曾有兩次與他擦肩而過的請教機會。今天來這里,主要是表達我們對他作為前輩學人的敬仰和追思之情。
第一次機會是在2008年前后,當時我剛開始講授政治科學研究方法,并從事與基層選舉、地方治理和政治文化有關的調查研究工作。有前輩老師告訴我,臺灣大學的朱云漢老師已經開始推進亞洲晴雨表的相關設計和調研工作,臺灣政治大學的選舉研究中心也已經發展成為選舉研究和政治研究文化研究的一個高地,他們建議我去這兩個機構訪問一段時間,學習比較成熟的調查研究經驗。我向學院領導匯報,獲得了應允,手續已經辦到一半,但由于對方只能在學期中間接待,而我當時的課程安排非常緊張,又在計劃去美國訪學,時間沖突,所以那次臺灣請教之旅沒能成行。如果我去了,有可能會和李煒老師一起去臺灣大學的研究中心學習,他們那些經過亞洲晴雨表調查項目培訓的學者,在實證和理論研究方面都是一把好手,如果當時我去了,相信對我提高教學和研究能力都會很有幫助。雖然我沒能去成,但我非常感激朱老師對后輩學者的關愛之情。
第二個機會是在2018—2019年,當時朱老師已經來人大當講座教授了。有次楊老師和王老師給我發短信,說朱云漢老師來做講座了,問我是否可以一起去吃飯,那天我剛好在參與組織研究生的復試工作,忙到很晚,過去的時候,餐敘會已經結束,又沒有見到朱老師,非常遺憾。剛好那段時間,我們一些同事和中青年教授已經開始嘗試從歷史社會學的角度探究政治現象,但是如果將這種努力稱為歷史—政治—社會學或者歷史—社會—政治學,又過于冗長,需要一個更加簡潔的“統領性”的概念。那次餐敘會上,有同事就這個問題向朱老師請教,聽說朱老師非常贊成這個想法,還直接建議使用“歷史政治學”這個名稱。這個名稱現在已經被廣泛采用,并受到了海內外不少重量級學者的認可。
我覺得朱老師至少有三個方面值得年輕一輩認真學習。第一,朱老師是“第三波民主化”研究的重要學者,很多成果具有廣泛的學術影響,但是他沒有故步自封,而是不斷進行反思。我2004年畢業之后到人大政治學專業任教,當時光斌老師和景躍進老師交給我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組織翻譯胡安·林茨(Juan Linz)和阿爾弗萊德·斯泰潘(Alfred Stepan)的那本《民主轉型與鞏固的問題》一書。為了翻譯這本書,讀背景資料時,我讀到了朱云漢老師的許多著作,他以臺灣作為案例進行研究的關于東亞政治制度的文獻,是在全球范圍內都獲得公認的重要成果。他在2008年前后和黎安友(Andrew J. Nathan)、拉里·戴蒙德(Larry Diamond)以及辛道轍(Shin Doh Chull)對東亞民主價值觀水平進行考察并出版的《東亞如何看待民主》(How East Asians View Democracy)一書,以亞洲晴雨表調查資料為基礎,評估民主轉型和鞏固的相關問題。朱老師認為,中國作為一個人口超過10億人的大國,在這個議題上應當被賦予特殊的權重,從而更好地評估民主在東亞的影響。這些觀點已經超越了以往的一些所謂的經典結論,這樣的反思性應該引起大家更多關注。
第二,朱老師持之以恒開展調查研究,調動資源服務于學術工作,又建立了資源共享機制,向學術界開放調查數據,這種治學精神和辦事能力,特別值得我們學習。他持續推進關于東亞晴雨表的調查項目,做一次調查已經很不容易,資料非常寶貴,可以在一個時間點上進行橫向對比,而連續做多次,可以做縱向的對比,更有價值,但是難度也非常大。這種做學問的苦干精神,對很多老師有啟發,也為我個人做研究工作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第三,朱老師致力于推進海峽兩岸學者的交流,做了很多工作,值得海峽兩岸的學術界共同銘記。在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之初,在海峽兩岸交往渠道較少、資源缺乏的情況下,朱老師通過基金會等渠道為學者提供資助和機會,促進了海峽兩岸學術界的溝通。根據有些前輩老師介紹,朱老師在促進海峽兩岸交流方面還非常有智慧,有操作能力,克服了很多具體的困難,辦成了一些比較難辦的事情。希望我們中青年一代能夠繼承他的遺志,將他未完成的事業繼續推動下去。
胡悅(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首先,我代表清華大學政治學系,表達對朱云漢教授去世的哀思。我系也已將花圈送到臺灣追思會現場,以表達我們的悼念之情。同時,我想借此機會,表達一下對朱老師的緬懷之情。雖然我沒有和朱老師有過親身接觸和交流,但是對他并不陌生。從讀博士開始,我就經常閱讀朱老師、史天健老師等前輩的文章。我之后從事政治文化和民主發展方向研究,老師們的亞洲價值、亞洲視角等更是我經常使用的理論框架,用以詮釋和彰顯中國政治發展的比較意義,與國際學界進行溝通。朱老師長期主持的亞洲晴雨表調查項目更是為我們這些以泛中華文化圈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學者提供了極有價值的研究資源,為實現政治文化和政治觀念的合理比較提供了重要條件。
朱老師雖已仙逝,但他的影響卻仍將延續。之前老師們分享了朱老師治學做人的事跡,他的高風亮節,是我們年輕學者應當努力學習的。我這里想從學術發展角度再做一點延展。我是一個比較政治學學者,又經常以中國為案例探索一般性研究問題。在研究過程中,我深切感受到,朱老師的學術理論和成果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通向理論和國際的窗口。通過這個窗口,我們能夠去和經典的政治文化、政治概念和文獻對話,在對比中探索中國的發展階段和方向上的特異性,看到既有社會發展的經驗和不足,取長補短。這個窗口更能幫助我們與國際學術界形成有效對話,將中國的發展經驗轉化為具有中國特色又有普遍借鑒意義的學術表述。我想,這也是前面老師提到推動政治科學研究本土化的一個重要目的。在這方面,以朱老師為代表的前輩,為我們做出了良好示范,也讓我們往前邁的步子更加堅實、更加有力。
對于比較研究,除了理論視角,實證數據同樣重要。亞洲晴雨表調查項目為推動亞洲地區政治比較研究提供了重要數據。晴雨表數據的寶貴之處尤其在于其提供了一種與單一國家調查和全球調查都不同的研究可能。剛才有老師提到世界價值觀調查。當我們使用這個數據進行比較研究時,經常會擔心不同國家間在歷史文化上的巨大差異會對研究結果造成影響,這不是使用固定效應或者多層回歸等統計方法就能簡單解決的;有時即使在數據上看到了近似的趨勢,形成趨勢的機制卻不一定一致。但如果放棄跨國比較,只做單一案例研究,導致的后果將是既看不到自己國家的特點,又看不到近似國家的共同發展趨勢和方向。在這個時候,亞洲晴雨表調查數據就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角度,能夠對文化相近、地域鄰近國家進行有可比性的研究。同時,在用它去對照世界價值觀調查以及單一國家調查時,也能看出許多差異和有趣的地方,能進一步推進對國家、地區乃至人類整體發展特征和規律的認識。相信亞洲晴雨表調查項目作為朱老師的余蔭,在前輩老師們的繼續指引和學界同人的支持下,會繼續一輪一輪地做下去,為后來的學者提供源源不絕的研究資源。
最后,再次對朱老師的去世表達哀思,并希望朱老師的高尚品質、治學精神以及學術成就都能傳承下去,激勵后輩學人繼續向前。
黃晨(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我是從事定性和理論研究的晚輩,但我在寫博士論文時就引用過朱云漢老師關于中國民主觀念的論文。那時我開始知道,朱老師和我的老師Andrew Nathan還有史天健老師等學者,通過不懈的努力建立了一個研究中國和東亞民主的、高水平的學術共同體。這個學術共同體內的很多學者我從未謀面,但一直耳濡目染,心懷敬仰。我自2017年年底開始工作,近些年朱云漢老師更是大力支持人大政治學的發展。我幾乎每年都能見到一次朱老師,這個學術共同體對我的影響從“耳濡目染”升級成了“言傳身教”。回想起來,朱老師給了我們重要的學術啟發,也給我們樹立了嶄新的學術目標。
首先,我想感謝朱云漢老師五年以來對我們的幫助和啟發。正如前面幾位老師提到的,我們創立歷史政治學研究中心、編輯《中國政治學》集刊、主辦“國政大講堂”國際講座等很多學術活動,都有朱老師的直接參與。我還想補充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們的政治學博士課程“定性與歷史政治學研究方法”。在十年前我們讀書的時候,國內絕大部分高校的政治學系還沒有為定性方法和定量方法分別開課。而在過去十年中,隨著有量化研究背景的老師越來越多,楊光斌老師等院領導決定,將原來博士課程中的“政治學認識方法”課一分為二,分別講授定性方法和定量方法。定量方法課我們有很多位資深專家能夠授課,相比之下,定性方法課我們則有些缺乏經驗。這背后的主因自然是在國內甚至國際政治學界,定性方法至今仍然缺乏統一的操作標準。詮釋學派和解釋學派之間,個案研究、比較研究和QCA研究之間,經常吵得不可開交。實話實說,當楊老師給我下達教授部分定性方法課這一任務時,我心里是很沒底的。因此,我們在2018年首次開設定性方法課時,由楊光斌老師、任鋒老師和我合作講授,同時邀請了朱云漢老師來上前三節課。因為朱老師雖然是定量研究專家,但已經到了嘗試定量和定性方法論匯通、本土經驗和西方范式匯通的一個階段,他也在臺灣大學政治學系講授過類似的專題。后來這三節課的完整講稿由楊端程博士整理,再由朱老師修訂、加注釋,才形成了《中國政治學》上那篇長文《國王的新衣——從西方主流社會科學的困境思考中國社會科學的未來》。
“歷史政治學”這一概念,其實也是在朱云漢老師和我們研討定性方法課的過程中誕生的。在課程開設的前兩年,我們在選課系統里給出的完整課名叫作“政治學定性研究方法(歷史社會學)”。因為楊光斌老師和我們討論說,雖然定性方法沒有統一的標準,但我們至少要告訴學生向哪個方向學習。主要的學習方向就是從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和卡爾·馬克思(Karl Marx)開始,在巴林頓·摩爾(Barrington Moore)、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和西達·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那里發揚光大的歷史社會學。但因為斯考切波給這個方向起名為“歷史社會學”(Historical Sociology),我們教學團隊還是覺得不甚滿意。所以在2018年的一次餐敘會上,我們向朱老師半開玩笑地抱怨道:“為什么我們政治學的方法課只能叫歷史社會學呀?我們是不是要被‘社會學帝國主義’統治了呀?”當時朱老師回答我們:“不如就叫‘歷史政治學’(Historical Politics)吧!”我們仔細一想,這個名稱既能體現政治學的學科主體性,也能學習歷史社會學的思考方式,還能概括我們很多學者的研究領域。因此,從2019年開始,定性方法課的名稱正式改成了“定性與歷史政治學研究方法”,我們的歷史政治學研究中心也正式成立了。
歷史社會學和歷史政治學這兩個領域,其實本來就是同根同源的。經過和朱云漢老師、趙鼎新老師等前輩的討論,我慢慢發現,其實摩爾、蒂利、斯考切波和米格代爾(Joel S. Migdal)等半數以上的知名歷史社會學家本來就是政治學家,他們要么畢業于政治學系,要么終身在政治學系任教。他們之所以被統稱為歷史社會學家,可能是因為當時的美國政治學界正在受行為主義范式支配。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斯考切波本人與美國的社會學界存在一些矛盾,因為她的母系哈佛大學社會學系拒絕讓她留校任教,所以她至今都在哈佛大學政府系工作。因此,當她主編《歷史社會學的視野與方法》這一流派宣言時,主動將自己的方向取名為歷史社會學,以示其對社會學的重要性。因此可以說,20世紀下半葉以來很多重要的政治學理論成果都是歷史政治學研究,只不過那些前輩們沒有主動地使用這個名稱,或者是被別的流派所掩蓋了。歷史政治學這個更具學科自覺性的名稱,瞬間激發了我們對本土研究案例、定性研究方法乃至整個政治學學科建設的興趣,幫助我們發現了一座富礦。因此對我而言,這是朱老師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情。他讓我們在相對迷茫無助的時候找到方向,受益匪淺。現在我上課時,無論是個案研究還是比較案例研究,無論是歷史案例還是當代案例,雖然不可能有像定量研究那樣統一的操作框架,但我們的教學方向和發展方向都更加明確了。
其次,在朱老師這一代人的學術啟發之后,我們應當樹立怎樣的學術目標呢?特別是對于像我這樣“85后”“90后”的年輕一代而言,政治學的外部環境被壓縮了,內部學術環境也更“卷”了。在這種條件下,我們應該如何繼承朱老師等前輩為我們開拓的學術空間,未來取得接近他們的學術成就呢?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畢竟歷史政治學這個大方向雖然提出來了,但具體如何研究仍然面臨著諸多的問題和爭議。例如,現在政治學等社會科學學科在研究中國歷史經驗時,總是陷入如下兩種“陷阱”:要么完全使用西方的理論或者現代實證主義的方法去檢驗中國的案例,甚至直接跑數據做檢驗,根本不看歷史或黨史的材料;要么完全忽視或者拒絕西方社會科學積累的理論方法,直接拿孔子、孟子和毛澤東說過的概念再說一遍,以之為“中國話語”。客觀地看,這兩種做法都是很極端的,是不可取的。因為前一種做法沒有進入“歷史”,沒有認真對待中國歷史特別是兩千年來的政治變遷經驗;后一種做法沒有進入“政治學”,缺乏政治哲學的抽象思維和比較政治學的拓展空間。
因此,我們需要尋找一種所謂“中道”或者“辯證統一”的學術態度。特別是像朱老師這樣的學者一樣,既重視中國的本土性,又重視現代政治學的科學性和分析性。具體而言,在實證方法上,我們既要從中國的政治史中尋找史料、挖掘數據、進行觀察和訪談,又要像西方政治科學一樣發展更精準的測量方法,確保這些史料、數據和訪談的信度和效度。在概念使用上,我們既要重視傳統中國和現當代中國中的重要思想、特殊概念、特色制度,同時又不能直接使用這些概念,而是應該與世界政治學的普遍概念進行對話交流、自我反思。真正的知識分子既要批判資本主義,也要反思和改革社會主義,因為沒有哪個概念是不證自明、無須反思的。只有同時對中西、對古今、對左右兩方面的優缺點進行反思,我們得出的政治學理論才不是迎合一時一地之熱點,而是對未來的中國、未來的社會科學都有益處的。我認為,這樣的態度既能繼承朱老師一代學人的遺愿,也是我們年輕學者真正成長起來的必經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