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麥永遠被斜著割倒
——鮑里斯·赫爾松斯基詩選
汪劍釗_____譯

鮑里斯·赫爾松斯基(Boris Hersonsky,1950- )
鮑里斯·赫爾松斯基,詩人、翻譯家和散文家。出生于敖德薩一個醫學世家。1973年,畢業于敖德薩醫學院,獲醫學副博士學位。曾擔任敖德薩大學臨床心理學教研室主任。他主要用俄語寫作,被認為是“俄語詩歌發展過程中的核心人物之一”、“烏克蘭最出色的俄語詩人”。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在非官方的文學刊物發表作品。在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他是敖德薩非官方詩歌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不僅是薩米茲達特(地下文學)社會運動的成員,而且還是非官方書籍的發行人。1993年,出版第一本公開發行的詩集《八開本》。此外,還出版有《籬笆之外》《那里與那時》《大理石葉子》《畫一個人吧》《已逝時間的動詞》《家庭檔案》等詩集。其作品已被翻譯成英語、意大利語、德語、荷蘭語、芬蘭語、保加利亞語、格魯吉亞語等。
敞開的窗臺上擺著一臺留聲機
敞開的窗臺上擺著一臺留聲機,
后來是對著庭院的收音電唱兩用機。
羅斯涅爾折磨小號,卡拉尼亞擺弄薩克管。
馬格瑪耶夫奔走呼喊烏拉。
一個大兵皺著眉頭從旁邊走過。
這似乎是昨天或者前天的場景。
美妙的音樂,丁香的芬芳,五月的夜晚。
音樂適應所有人——努力愉悅所有人。
和聲——五個和弦,幾個出色的主題。
從門口、街道和陽臺獲悉每一個調式,
然后抓住它們,吹著口哨向前走。
在教堂演奏,為了贏得下棋的時間與金錢,
聽來,“將軍”的聲音少于“將死”。音樂在耳畔游移,
演奏,賣力地演奏,不能夠結束,
膠片盤在旋轉,唱針滑動。
當你環顧四周
當你環顧四周——讓貝雷帽感到驚慌,
最好垂下了眼睛并繼續前行。
哦,在森林里,沿著這條黑色道路,
哦,在白云之下,在赤紅的天空下,
走過山崗,走向有著十二大門的城市,
但你并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兄弟。
哨兵們在這些大門旁邊酣睡,
他們從頭到腳全穿著金色的盔甲。
不論怎么叫喚——就是不睜開眼睛,
唯有天使的號角聲才能喚醒他們。
城墻高聳,而大門緊閉,
他們對你說——站在黃色界限內。
安靜地站著,準備好證件,
穿過城墻以后——是整個的愛情。
對于射手而言人本質上就是一個標靶
對于射手而言人本質上就是一個標靶,
他可是團隊的榮譽之子,惡棍之冠,
人的出生實際就為的是成為目標
耳畔的嗓音無論怎樣沖刷都不失完整
人一旦被沖刷就會被搓洗成零
想起上帝曾經對他說過,你來自塵土
你必歸于塵土,恰似他以前竭盡所能
去忘掉在圣誕日曾聽到的那些話
人實際就是包含了礬土的一杯黑土,
他實際就是我們無法拯救的砂巖
讓他戴著小丑的帽子奔跑吧
讓我們相遇并裝作那是一個我們陌生的青年
風力磨坊的磨石在轉動
風力磨坊的磨石在轉動,
翅膀旋轉——數里之外就可看見。
那響亮的戰斗榮譽延伸到國境之外,
猶如罐頭綁在尾巴上發出
唉,勃洛克歌頌過自由!沒有了十字架。
人是上帝的仆人,但不是統治者的奴隸——上天啊。
榮譽的鐵罐在轟響,可惜那是個空罐。
磨石在轉動。可惜它已沒什么東西可碾磨。
趕緊畫上一個小人兒
趕緊畫上一個小人兒,他非常快樂,
在一本脫落日歷的邊角上,
只要一瞬,他就會連續跳上五十年,
不能點燈,也擦不亮晚霞。上帝,一切皆徒勞。
經過嘴巴在旋轉的一張黑丑臉,
經過照亮戰前老式電話的
一盞燈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你最先聽到的是嘎吱聲或是呻吟聲。
拐角有一個走廊,盡頭是衛生區,
擠出氣泡,然后排空水箱,
類似的程序,拱形的天花板,
一只灰色的蜘蛛在細絲上晃動。
拐角有一個走廊,房門對著房門,
每扇門后都有生命在痙攣,身體在扭動,
傳來奇怪的低語:“趕緊!進來,轉身,閉眼!”
它會燃成灰燼,不剩一點熱量。
上帝,我還能這樣站立多久,
背對著現實,向后察看
那些倒開的褪色膠片,
清晰的輪廓,明白時勢已不再。
仿佛面對一堵墻,一張陌生的臉,
你希望我走?我就離開,事情就此了結。
仿佛進入一個角落,跪在豌豆上,
你希望我走?你數到三,我就離開。
古老的小酒館名字叫旋轉
古老的小酒館名字叫旋轉
旋轉旋轉向著某處奔跑
留給我們穿堂風與后院
一部分是辯解和借口
那里唯有杯子還在旋轉
小小的良知猶如穴居的老鼠
一個不斷被鞭打的好男孩
一本從頭到尾的舊書
一段從裝飾到裝飾的人生
你是否記得綠色琺瑯的杯子
還有一個花飾的鑄鐵踏板
儲藏室內的廢物和旗幟
這一切都蒙上了灰塵與濕氣
淚已流盡這是欲哭無語的一切
在影子劇院演出已經取消
從水壺倒出一口不可能的飲料
少男少女我們有一大幫
書寫深夜的詩歌但紙張不夠
黑麥永遠被斜著割倒
黑麥永遠被斜著割倒。這里天使都不起飛,
孩子也不奔跑,靜坐在家中,慢慢老去。
這滿臉皺紋的人,在報紙背后消磨著死亡,
這個枯瘦的人望著浮子,自己也不知為什么。
魚餌在周圍游來游去,香蕉魚并不上鉤,
甜蜜地愛我吧,溫柔地愛我吧。永遠的貓王。
每個人都在安慰那半大的孩子。
柵欄正在倒塌,籬笆門已經打開。
夕陽低聲說道:你瞧,我即將燃盡!
深淵在招手:孩子,到這兒來吧!
愈來愈近,愈來愈到邊緣。
我哪兒都沒去。其余的一切——杳無蹤影。
凱旋門有一個桎梏的形狀
凱旋門有一個桎梏的形狀,
遠處勝利的歡呼猶如手榴彈的爆炸。
戒備森嚴的宮殿同樣是一座監獄。
面對老爺彎過脊背——你就以為永遠是駝子。
曾經跟下流胚握手——你就以為失去了雙手。
曾經贊美過暴君——你就以為不再有說話的能力。
你不想被埋進泥土——卻如同麥秸桿、紙片、木頭、
虛空,不得不躺進了高聳的——木屑堆。
礦井深處有一枚洲際導彈
礦井深處有一枚洲際導彈,
它已久不見天日——非常無聊,
雖不能翱翔在大洋上空,卻期待爆炸,
要知道——只需輕叩按鈕,就可以
沖向自由,用圣巴巴拉和萬能的圣父之名,
將沉甸甸的圣水潑向那些蕓蕓眾生。
它在黑暗與呆滯中戰戰兢兢,
它忍耐著,但忍耐并非永無休止,
它感到不安,內心顫栗不已。
一個穿灰色西裝打灰色領帶的男人,
既不炫耀力量,也不吹噓尺寸,
但在任何情況下,最好別打攪他。
他與導彈是同胞的親兄弟,
他在夢中仍將導彈擁抱在懷中,
當然,這是亂倫,但禁忌之果十分甜蜜。
領袖與軍事裝備戴上法律之外的桂冠,
爆炸性危險的懷抱具有極大的誘惑,
隱秘的紅色按鈕,親愛的密碼。
羅馬的天空充滿了云彩和椋鳥
羅馬的天空充滿了云彩和椋鳥,
充滿了小天使,還有神父。
卵形的圓頂——教堂在此孵化雛鳥。
它們出殼,唧唧鳴叫,教堂把所有雛鳥攏在翅下,
教導它們去辨別哪是善,哪是惡,
苦難用一張密網籠罩大地,
有一只大眼睛透過凸面玻璃望著我們。
我們看起來更大更好看,門廊與圓柱之間,
是歷史美麗的碎片,是圣母漂亮的玩偶碎片,
哦,那是開闊的廣場,噴泉,萬神殿,
埃及的方尖碑從大理石大象的背脊上聳起。
瑪麗婭坐在紡錘旁,看著天使,
輪子在轉動,但城墻卻紋絲不動,
信仰的工事,塔樓,戴著金面具的侍衛
枯干的尸體,大理石翅膀
在石棺上方張開,失去溫度的石頭。
死神說道:“來吧!我已等你很久!”
沒有腦回的大腦是沒有骨頭的舌頭
沒有腦回的大腦是沒有骨頭的舌頭,
偶像全能的地方——不通消息的士兵,
方尖碑佇立,猶如刺猬的尖針。
訴訟是無意義的,盡管案卷清楚,
抗疫是荒謬的——總是會失敗,
房屋猶如墓室,一座座死城。
人感到發冷,盡管秋天還很暖和,
一條惡臭的小河繞著生命流淌,
流淌,干涸,如同發動機
逐漸熄火,但是噴口迄今還在冒煙。
到處是喀邁拉和成群結隊的影子,
少先隊員站在永恒之火的旁邊。
沒有人悲傷,一切燒成了灰燼。
發霉,寒意襲人,盡管天氣暖和。
你知道這座城市受到了詛咒
你知道這座城市受到了詛咒,即將被焚燒。
沒有紀念碑留存,也看不到巨大的柱子,
也沒有女像柱頭頂的那些陽臺,
只有一片焦土,灰燼下掩埋著羞恥。
你知道這座城市受到了詛咒,宿命的居住者,
但你還有星期六的電影票,
衣服不曾熨燙,手提箱是空的,
金燦燦的十字架依舊在圓頂上閃爍。
你知道這座城市受到了詛咒,艾蒿是一顆兇星,
但需要弄清楚,火車駛向何處,
將鑰匙交給誰可以讓屋子更加安全,
誰更加值得信任——告密者?劊子手?
劊子手更可靠一些——他們陪你到生命終點,
告密者更加謹慎,盡管也沒遮住面孔。
且讓城市在明天就地化作廢墟,
我們都是罪有應得,正是我們占據了它。
奇怪的是我仍然能找到回家的路
奇怪的是我仍然能找到回家的路,
只是直到抵達,才明白,家——不屬于我,
窗戶已被釘死,它的墻壁冰涼,
畫像被拆下的痕跡迄今還很明顯。
這里曾經掛過風景畫,那里是女性肖像。
墻壁曾經有過鏤花模版的裝飾。
那里擺過一張書桌,這里是書架。
“同志,你說,究竟發生了什么?”
“你本人又去了哪里?”我的同志回答:
“你能找到回家的路,還是說聲謝謝吧。”
誰都不會死
本質上一切皆無,除了童年,甚至連本質也沒有,
形式愈是獨特,類似銀河系或附近的行星,
或者天文臺里倒映在數千恐怖的鏡子中的空洞,
人就愈會尋找無限,最終也會找到所尋覓的東西。
你說,現在該怎么處理這恐懼,怎樣與之相處?
如果僅僅只有童年、公園,還有小徑上被踩踏的鴨茅,
五月的丁香氣息,小山岡,捷克的水晶器皿,
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鐵盒里的蒙巴斯水果糖或黏糊的焦糖,
神奇的梭子魚——艾米麗覺得已經足夠,
地下的室內靶場——全都命中目標。
誰都不知道,這目標是扁平的彩色小獸,
子彈在動物身上嘎嘎作響,它側翻倒下,
還有三粒子彈存放在火柴盒中。
他不知道,水到了冬天將轉化成冰。
他不知道,“福沃爾特”在俄語中意味“前進”。
他并不知道,我們何時長大,誰都不會死。
他們會用刺刀將這具尸體擱放到寶座上
他們會用刺刀將這具尸體擱放到寶座上,
里面有足夠的肉塊投喂兩大群烏鴉食用。
但烏鴉的尖喙將躲開這肉類的食物。
俄羅斯人,被你們的俄羅斯之春窒息。
因為,這個春天之美來自鮮血,而非鮮花。
新娘不屬于你,也跟媒人不相干。
新郎的寶座是一個金錐子,對你的狗屎而言,
抽水馬桶的黑暗實在太窄小。
誰,誰在地底深處,誰坐在混凝土的盒中?
誰,誰是宇宙強盜,誰是老鼠,誰是原始穴居人?
誰將鐵制移植片放進了核按鈕的箱子?
誰是前男孩,誰是前間諜,誰是前特工?
誰,誰是忘掉了良知與羞恥的獨裁者?
所有人都知道是誰,問題是——他藏在了哪?
他的洞窟在哪里?他在躲避誰?為什么?
什么樣的思想徘徊在混亂的腦子里?
楔子似的地下紅光插在了誰的身上?
在哪一根尖刺的末端,我們能找到明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