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納德·科恩談詩、音樂,以及離開禪寺的原因(節選)
王天寬_____譯
有很多我想要做的事。但當你真的站進了壕溝,你面前有一張紙,吉他或鍵盤在你的指尖下,你必須應對那股四方涌來的力量——你知道的——那股升起、帶著某種急迫性現身的力量。
原始訪談于2006年5月22日播出
主持人:泰瑞·葛洛斯(Terry Gross)
邀訪單位:FRESH AIR
(播放《千吻之深》)
玩耍手段,我漸漸無力脫身/再度回到殘酷街頭(布吉街)/你松了控制,你失足滑行/跌進一部杰作當中/或許我還有長路得走/還有承諾得守/但你扔掉一切,好繼續過活/在千吻之深
葛洛斯:歡迎來到FRESH AIR,萊昂納德·科恩。很榮幸邀請您來這個節目。
科恩:謝謝你。
葛洛斯:在《千吻之深》這首詩里,有一個詞“布吉街”。布吉街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科恩:布吉街就是我們的日常。我們全都在布吉街上。有時候我們以為可以離開,去到山上去到洞里,但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在布吉街上奔波,怎樣都跑不掉。
葛洛斯:但你從布吉街遁入西海岸一座禪寺,有好幾年的時間。你在那里待了五年?
科恩:我在那里待了五、六年,是的。
葛洛斯:所以我猜,你的生活就是在布吉街和冥想之間,交替著?
科恩:其實禪寺正是布吉街的一部分。事實是這樣,當你在布吉街上,你回家回到住所,關起門,這時你便消除了世界的其他部分,你仿佛消除了布吉街。所以比起禪寺,你在布吉街上更能夠逃離布吉街,因為禪寺是設計來消除私密空間的。
俗話說,僧人彼此打磨,像布袋中的鵝卵石。所以在那樣的情形下,你永遠得面對某個人。在某種意義上,無時無刻得去面對某個人就是布吉街。
葛洛斯:嗯,那一定很困難。我的意思是,我印象中你有孤絕隱僻的名聲,所以我們總是想像你在禪寺里過著隱居的生活,但現在你卻說你一直和其他人處在一起。
科恩:是的。當你在那里——那里的設計就為了推翻隱居的欲念。
葛洛斯:你有一些詩,具有詩與歌交替的形式,像我們開場播放的《千吻之深》。你也會將其他人的詩放進歌曲里,包括拜倫的一首詩。對你來說,詩和歌詞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嗎?
科恩:嗯……有一些詩的確非常優雅地躺在書頁上。舉一個明顯的例子,E.E.康明斯的詩呈現在紙上,就有某種優雅。有一些詩生來就該被靜默地吸收,而要用怎么樣的節奏吸收則取決于讀者。可以返回去讀,可以快進地讀,也可以徘徊于某個句子。
另外有一些歌詞,它們有自己的韻律,和強大的意旨,它們邀請你快速地一行接著一行讀下去。也有一些詩——我的詩——總是一首歌的候選人。有時它們落選,而有的時候,它們獲選了。
葛洛斯:拿那首《著名的藍色雨衣》來說,我認為它的歌詞非常好,好到可以成為一首詩。我的意思是,它寫得真是太好了。
科恩:有幾句歌詞確實做到了。
葛洛斯:起初你把它寫成詩還是歌?
科恩:我把它寫成歌。但對我而言永遠都是一樣的,總是后來才發現我能成功,有個旋律升起了。也有的時候,旋律是升起來了,卻沒有成功。或者另一種情形,如你所知,一段旋律和一句歌詞同時升起。但,你又發現,那句歌詞配不上這樣的呈現方式,結果你就空有一個好曲調。
葛洛斯:可以談談你如何為那首歌寫詞嗎?
科恩:我不知道。我不記得它怎么產生的。我不記得任何一首歌的歌詞是怎么寫出來的。
葛洛斯:畫面呢?“著名的藍色雨衣在肩膀處被劃破”,你記得這個畫面是怎么來的嗎?
科恩:噢,我曾經有一件Burberry的藍色雨衣。它有許多扣環和各式各樣的配件裝飾,是一件非常引人注目的雨衣。我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的雨衣。我大概是在倫敦買的。它一直在我的記憶深處,透出某種閃閃發光的可能性,那種可能性我怎樣都無法實現。
所以它就開始代表那種無懈可擊的浪漫生活、隱形斗篷的反義,那件將引領你進入肉欲和智性的壯麗探險的衣服。我想,那就是它的象征。
葛洛斯:真棒。那是不是真有一位像歌曲中描述的人物,對你而言親如兄弟,卻背叛你,和你的情人糾纏不清?我想問的是,這究竟是故事,或真有其事?
科恩:這個嘛……這種事發生過很多次。我想我特別會發生這種事。當一個人活在那種世界就是會這樣。很幸運的,你知道,我已經被逐出那個特別危險的花園了,你知道吧,因為我的年紀。
葛洛斯:(大笑。)
科恩:所以我現在參與這類演習的頻率,不像過去那么頻繁了。但我認為,當一個人活在那種世界,即使情況沒有造成任何災難性的裂痕——像《著名的藍色雨衣》造成的那種結局——一個人總會越靠越近。人總是會保護自己所愛的人,而人總是會在某種情感中,漸漸靠近忌妒的邊緣。
葛洛斯:你說你好像免于受到像是性的欲望或者忌妒之情以及那個世界的一切困擾,因為……
科恩:嗯。一個人不可能免于被……但一個人可以不……不像以前一樣受歡迎進入那個花園。(大笑)
葛洛斯:但是你知道嗎,這有點提醒我想起你寫的一句詩,我非常喜歡那個句子。在《歌之塔》這首歌里,你有這一句:我痛在過去玩樂之處。
科恩:是啊,完全正確。
葛洛斯:多棒的一句詩啊(笑)。
科恩:是。
葛洛斯:這是你的血汗之作嗎?還是就這么寫出來了?
科恩:就這么寫出來了。但寫出來前你要流很多汗。換句話說,你要舍棄——我的情況是,在下筆完成之前,我無法舍棄任何東西。所以我必須寫下我舍棄的句子。這樣做花了我很長的時間。
我必須先寫下一個句子,才知道它是否值得存在于這首歌里。因此,所有的歌都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完成;然而好的句子會不請自來,總能預期它們到來;而要預先見到它們,所關系到的是對這工作極有耐心的投入。
葛洛斯:你似乎被兩個相反的引擎所驅使。一方面,你有好多歌是關于情欲、欲望和美的,也就是在追尋各種歡愉;同時,你又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投入冥想,顯示你有一種想超越自身的欲求。
也因此,你的歌清楚地表明了你并非不熟悉沮喪、懊悔和恐懼,而這些,正是人們試圖透過冥想來止息的事物。是否因為欲望如此地宰制了你,才使你成為一個佛教徒?
科恩:嗯……老實說,我從來沒有成為佛教徒。
葛洛斯:那我是否可以用這個字眼——冥想修行?
科恩:嗯……我甚至不……我只不過在很多年前,碰巧遇見了一個禪師,就只是這樣。我沒有在找尋一個宗教;我已經有一個很完美的宗教信仰。我更不是在尋找一套新的儀式或經文或教條。我不是在追尋這些東西。
我不是在追尋任何崇高的或精神性的東西。我確實強烈意識到我混亂人生的失序狀態,不只混亂還低落又悲哀。我不知道這些東西從何而來,而當時流行的精神分析和詮釋似乎都沒有談到我感受到的這些事物。
所以我必須看向他方。我遇見了一個人,他似乎能很自在地和自己相處。對他而言,自在地和自己相處、和他人相處,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此我并沒有很深入地研究他到底在說什么,吸引我的是他這個人本身。
葛洛斯:你又是如何決定要離開禪寺的?
科恩:我不知道。說真的,我從來都不知道為什么我要做這做那。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夠告訴你整個故事,因為這是很私人的事。但在當時,去見禪師然后成為一個和尚,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對我而言成為和尚是合乎禮儀的,因為假如我要出現在他的道場里,我就得身穿袈裟。
正如我常說的,如果他是一位海森堡的物理學教授,我就該在海森堡學習德文和物理。所以成為和尚,對我而言合乎禮儀。但在禪寺的生活不論當時還是現在都是非常嚴苛的。我的意思是,它被設計來顛覆一個二十一歲年輕人的生活方式。我呢?我已經是六十幾快七十歲的人了。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我還有一種感覺,那樣的生活沒有任何好處,而且無法真正道出我的悲哀的問題核心,而這個問題核心似乎是我的情感、活動、思想……一切的背景。
所以我開始感到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卻獲得很少的回報。那是一種、我有的一種表面的感受。有其他模糊不清、難以描述的感覺。比起對談,它們值得、甚至應該在歌或詩中被描述出來。
葛洛斯:作為一位音樂創作者,你是否感覺自己和某些人有一種連結。比如歐文·柏林(Irving Berlin)、柯爾·波特(Cole Porter)、哈羅德·阿倫(Harold Arlen),這些經典的美國流行歌創作者?
科恩:嗯……我想他們都比我好。你知道嗎?我就是覺得他們都比我懂音樂。像柯爾·波特這樣的創作者,他的韻文要比我優雅得多。我的表達方式很有限。我盡我所能,盡一切努力去做到最好,但我無法達到——也許除了某一兩首歌,比如《哈利路亞》(“Hallelujah”)、《假如這是你的意旨》(“If It Be Your Will”),我想它們大概是我最好的兩首歌——我不覺得我有達到那些偉大創作者所在的位置。
葛洛斯:有趣的是,你有錄制一首歐文·柏林的歌《永遠》(“Always”),而且最后還加上幾句你自己寫的詞。
科恩:沒錯。
葛洛斯:它是很甜美的一首歌。你知道,我將永遠愛著你,以一種永遠真摯的愛,你知道,不是只愛一小時,不是只愛一天,你知道,不是只……
科恩:非常美的一首歌。
葛洛斯:是啊。如此美……但是,你最后的幾個句子把這首歌的可愛甜美剝奪掉了。突然間,就變得黑暗酸楚。
(大笑。)
科恩:我就是有這種不讓人失望的本事。
葛洛斯:(笑)確實。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現在就來背你最后幾句歌詞。
科恩:沒問題。我不記得我寫了什么。
葛洛斯:不是只愛一秒或一分或一天,不是只愛這周末或一次洗澡的摸索,不是只愛這個夏天然后到了冬天就變酸了但直到永遠。(笑)這就像……
科恩:寫得很好。
葛洛斯:寫得非常好。
科恩:真的是很好。
葛洛斯:那你有沒有覺得比起那些經典的創作者,你寫的歌更加憤世嫉俗?
科恩:你知道嗎?這是我這幾天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不知道為什么,我聽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多么美好的世界》(“What a Wonderful World”)之后,時不時我會因為某種奇怪的理由又去聽一次。它是一首如此美麗的歌曲,然后我會在心里想:我何不寫一兩首這樣的歌留存于世?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想這樣做。
有很多我想要做的事。但當你真的站進了壕溝,你面前有一張紙,吉他或鍵盤在你的指尖下,你必須應對那股四方涌來的力量——你知道的——那股升起、帶著某種急迫性現身的力量。
葛洛斯:我想問你幾個關于美的問題。這個問題還蠻惱人的。你知道,當美麗的事物現身,人們不需要別人教他美引起了怎么樣的喜悅,也不需要告訴他美麗的人有什么吸引力。但若說到生理上的美,有時那也可能是一種表面的美。有些人幾乎變成它的奴隸,要么想成為美的化身,要么牢牢地被成為美的化身的人吸引過去。在你的歌《雀爾喜旅店No.2》(“Chelsea Hotel #2”),有幾行這樣寫——原諒我好像要毀了你的句子,像這樣引述,但……
科恩:(大笑)你不會毀了他們的。
葛洛斯:(大笑)你寫下,“你再一次告訴我,你偏好英俊的男人,但為了我你愿意破例。你為了我們這些被美壓迫的人緊握拳頭,你修復了自己,你說,別在意,我們很丑,但我們有音樂。”
你是不是認為你就是被美的形象所壓迫的人?
科恩:當然,會這樣的,這種狀況一直都在發生。然而,你要知道,你必須極度謹慎面對這種事;對一個老頭子而言,把自己真實的感受表達出來,是非常不適當的,因為那些感覺真的會被解讀到。所以你老了,就必須把這一面隱藏起來,不然你就得用一種慈祥的方式來表現。但依然,你真的就是被刺傷了。你動搖,然后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