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建安文人與自然山水
一 “文章不朽”:對人生永恒價值的追求
漢末急劇的社會動亂將建安文人拋出了固有的生活軌道,也使他們的精神世界呈現出嶄新的格局。一方面,與漢儒相比,他們表現出高度的內心自覺。曹操“性不信天命之事”(《讓縣自明本志令》),曹丕“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晉書·傅玄傳》),曹植“任情而行,不自雕勵”(《三國志·魏書·陳思王傳》),而建安七子個個倜儻不群,“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曹丕《與吳質書》)。可見傳統的綱常名教、道德人倫在他們心目中已喪失了昔日的尊嚴。他們崇尚的是個性自由,珍視個體價值——這一點無疑表現著老莊崇尚自然的人生哲學的影響。漢末以來老莊思想的重新流行,促使建安文人掙脫經學的桎梏,精神世界由封閉轉向開放,以一種更開闊、更通達的心態來面對現實人生。
另一方面,建安文人又表現出高度的社會責任感。他們在掙脫經學章句的束縛的同時,重新發掘儒家人生哲學的精華,“士志于道”的價值追求重新得到確認,積極用世的精神得到弘揚。他們雖然追求個性自由,但并不放棄人生的社會意義,認為“圣人不違時而遁跡,賢者不背俗而遺功”(應玚《釋賓》),明確地把人生目的、個體價值的實現與現實人生聯系起來——這一點無疑反映著儒家重社會功利的人生哲學的影響。
這種嶄新的精神格局使建安文人能夠從一個新的角度來審視人生的意義。一方面他們表現出強烈的參與意識和使命感。天下分崩、群雄逐鹿的時代風云喚起他們的一腔豪情,此“乃霸夫烈士奮命之良時也,可不勉乎”(陳琳《檄吳將校部曲文》)!他們都力圖在天下由分而合、由亂而治的歷史進程中留下自己的足跡。另一方面,他們又懷著深刻的悲生意識,敏感地意識到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無常,“天長地久,人生幾時”(曹植《金瓠哀辭》),這種從宇宙哲學高度引發的人生苦悶困惑著他們,不召自來,拂之不去。無論是對及時建功的期待,還是對人生苦短的思索,都表現著一個共同的內涵:對個體生命價值的關注。對個體生命價值的強烈關注,促使建安文人將對功名業績的追求升華為對精神不朽的追求,企圖在有限的生命中實現人生永恒的精神價值。這正如曹丕所言:“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與王朗書》)
對個體生命價值的關注、對人生永恒的價值追求,直接促使了文學觀念的變化。在這方面功勞最大的是曹丕。依照兩漢儒生的看法,文學的職能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詩大序》),是充當維護綱常名教的工具。而曹丕在《與王朗書》中把“著篇籍”視為與“立德揚名”一樣可以不朽的功業,而且在《典論·論文》中專門論述了文學的地位:“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文章不朽——這是一個全新的文學觀念,標志著魏晉文學進入“文學的自覺時代”。從此,文學不再是經學的附庸,獲得了獨立的地位,文學家也擺脫了“倡優畜之”“見視如倡”的卑微地位,他們的才華得到尊重,他們的人生價值得到肯定。
特別要指出的是,曹丕還提出“文氣說”,指出文章的風格與作者內在精神氣質的密切關系。這種“重氣”的文學觀點與他們對個體精神的推崇是一致的。
二 建安文學的靈魂:借景抒情
“文章不朽”這種全新的文學觀念生動地反映著建安文人對人生永恒價值的追求,鼓勵著人們以極大的熱情去從事此“不朽之盛事”,而且也促使人們將文學作為表現自我內在情感、自我精神世界的手段或方式。他們用文學抒己之情,從而使抒情化成為建安文學的靈魂,成為文學擺脫經學束縛而獲得獨立的重要標志。
不能忽略的是,建安文學的抒情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景物描寫,以情景交融的方式來完成的。
就拿傳統的文學式樣——辭賦來說。建安文人繼承著張衡《歸田賦》所開始的變革,創作了不少抒情小賦,如曹丕的《登臺賦》 《離居賦》等,曹植的《靜思賦》《秋思賦》等,王粲的《登樓賦》更是其中的名篇。王粲借助景物描寫來抒寫漂泊異鄉的羈愁、功業未就的惆悵,豐富的內心情感得到淋漓盡致的宣泄,如結尾一段:
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風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其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
這一幅經過戰火洗劫的荒原景色,生動地傳寫出作者身世飄零的凄惶之感及哀憫世亂的沉重心情,渲染出強烈的時代氣氛。
賦中也有不少景色描寫是用來襯托建安文人敏感細膩的內心世界。如曹丕《登臺賦》中寫道:
步逍遙以容與,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紆以交錯,草木郁其相連。風飄飄而吹衣,鳥飛鳴而過前。
又如曹植《秋思賦》中寫道:
原野蕭條兮煙無依,云高氣靜兮露凝衣。野草變色兮莖葉希,鳴蜩抱木兮雁南飛。西風凄悷兮朝夕臻。
這類自然景物傳遞的是作者觸景而生的種種情緒,抒寫的是一己之懷抱。
從上面摘引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建安抒情小賦中的自然景物描寫文筆清疏,不似漢大賦那般富艷。更重要的變化是:建安文人用辭賦來抒寫性靈(而不是潤色鴻業或闡述宏旨),因此賦中對自然界的描寫,從大賦的囊括宇宙、包容天地,縮小到與自己生活環境、個人的情緒有直接聯系的景物上。具體而微,一時之地,一方之景,一山一水之狀,皆是與個人的精神活動密切相關——這一變化說明建安文人視野中的山水景物已脫盡“神秘”色彩,顯現出自然本色,作為日常生活的有機部分而與人們的精神世界發生聯系。
對山水景物的描寫由漢大賦的“籠統而大”到抒情小賦的“具體而微”,這一變化標志著人們對自然山水的體認有了明顯的進步。這一變化在建安詩歌創作中也有生動的反映。建安詩歌中的自然景物描寫主要集中在游宴詩、贈答詩、紀行詩等類作品中。
游宴詩 在鄴下相對安定的環境中,曹氏兄弟及建安諸子時常登臨游覽,“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曹丕《與吳質書》),創作了不少“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文心雕龍·明詩》)的詩篇。其中有大量的寫景,如:
兄弟共行游,驅車出西城。野田廣開辟,川渠互相經。黍稷何郁郁,流波激悲聲。菱芡覆綠水,芙蓉發丹榮。柳垂重蔭綠,向我池邊生。乘渚望長洲,群鳥歡嘩鳴。萍藻泛濫浮,澹澹隨風傾。忘憂共容與,暢此千秋情。
——曹丕《于玄武陂作》
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參差。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神飆接丹轂,輕輦隨風移。飄飖放志意,千秋長若斯。
——曹植《公宴》
王粲、陳琳、劉楨等也都寫過以宴飲、游覽為內容的詩篇。在這類詩篇中,他們對群游宴飲的苑池景物及山水風光做了大量描寫,借此抒寫自己瀟灑日月、詩酒風流的襟懷。
紀行詩 這類詩篇多寫行旅途中所見的山川風物。比如曹操《苦寒行》用質樸無華的筆觸描寫軍隊在隆冬季節穿越太行山的情景;王粲的《從軍行五首》在抒寫“雖無鉛刀用,庶幾奮薄身”的雄心抱負的同時,也描寫了征夫辭鄉思親的痛苦,描繪了一幅幅荒涼景象:
白日半西山,桑梓有余暉。蟋蟀夾岸鳴,孤鳥翩翩飛。
——其三
四望無煙火,但見林與丘。城郭生榛棘,蹊徑無所由。萑蒲竟廣澤,葭葦夾長流。日夕涼風發,翩翩漂吾舟。
——其五
這些凄慘荒敗的景色描寫,無疑為詩人慷慨的歌唱涂上了一層悲涼色彩。王粲著名的《七哀詩三首》中也生動地描繪了南下避難途中所見景象,其中第二首通過對荊州風土的描寫,渲染出悲愁慘淡的時代氣氛:
荊蠻非我鄉,何為久滯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岡有余映,巖阿增重陰。狐貍馳赴穴,飛鳥翔故林。流波激清響,猴猿臨岸吟。迅風拂裳袂,白露沾衣襟。
荒江日暮、禽獸張皇的景色與獨在異鄉的羈旅愁思交織在一起,更覺凄苦難當。這類紀行詩中的景物描寫隨著作者的行跡所及、視線所及展開,構成一幅流動的背景。這種手法始于楚辭《哀郢》《涉江》,被寫征旅辭賦的劉歆所繼承,后來謝靈運等人的山水詩中也常見這種寫景抒情的形式。
除游宴、紀行之外,在贈答、述懷、閨怨等類詩篇中也時有寫景之句。例如曹丕《燕歌行》中以“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的蕭條秋景牽出思婦的懷人之情;劉楨《贈徐干》中以“輕葉隨風轉,飛鳥何翻翻”的景句來烘托“思子沉心曲”的情緒。曹植尤其擅長利用自然景物描寫來經營氣氛,例如:
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圓景光未滿,眾星粲以繁。
——《贈徐干》
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
——《雜詩》其一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
——《野田黃雀行》
這些自然景物構成一種高華悲壯的氣象,籠罩全詩,具有強烈的感染力。顯然,這種筆法是對傳統“比興”的繼承及發展。
三 《觀滄海》:最早的山水詩
如前所述,建安詩歌中普遍運用了寫景抒情的手法,在游宴、紀行、贈答等類詩篇中景句占很大比重,但是它們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山水詩。因為在這些詩篇中自然風物描寫不過是抒情詠懷的藝術手法而已,并不是詩人所歌詠的主題;再者,一般的自然風物描寫與描狀山水,尚有相當距離,不能等同。
在建安詩歌中,唯有曹操的《步出夏門行·觀滄海》可視為真正的山水詩。建安十二年(207),曹操率師北征烏桓,途經碣石,登山臨海,心潮澎湃,即興創作了此詩: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此詩雖然仍是“歌以詠志”,但通篇以山海為描寫對象,“直寫其胸中眼中,一段籠蓋吞吐氣象”(鐘惺《古詩歸》),尤其是“秋風蕭瑟”以下六句,更是大筆揮灑出一幅波濤浩渺的壯麗海景,見出這位“時露霸氣”的蓋世英雄叱咤風云、吞吐宇宙的豪邁氣概。《觀滄海》是山水詩孕育的歷史進程中的早產兒,是現存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詩。
四 漢代辭賦對寫景技巧的影響
在論及建安文學時,一般都強調樂府民歌的積極作用。建安詩歌質樸通俗、反映現實等特點,無疑都表現著“緣事而發”的樂府民歌的影響。但這只是一方面。正如沈德潛指出的那樣:“孟德詩猶是漢音,子桓以下純乎魏響。”(《古詩源》)他們的作品中已顯示出重文采的特點。比如卞蘭就贊揚曹丕“華藻云浮”,又說他“作敘歡之麗詩”(《贊述太子賦》),所謂“華藻”“麗詩”,當然與樂府民歌的質樸不同。曹植更是辭藻華美,語多致飾,“視東西京樂府,天然古質,殊自不同”(胡應麟《詩藪》)。甚至曹操,也有人說他“‘月明星稀’,四言之變也”(胡應麟《詩藪》)。顯然建安文學除樸素雄渾外,還具有“以情緯文,以文被質”的另一面。
那么,建安文學中重文采的特點是受到何種文學因素的影響呢?考慮到建安文人對辭賦的普遍愛好[9],考慮到他們具有寫作辭賦的深厚功力,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在向樂府民歌學習的同時,也大量吸取了辭賦的藝術養分,來自民間的質樸無華的五言詩體才在他們筆下化為華藻麗詩。比如曹植的《箜篌引》《白馬篇》《名都篇》等,可以說是用極為精練的筆法把漢大賦中那些宴飲畋獵的豪華場面,巧妙地移植到古樂府的形式下,化古樂府的質樸為華美,變大賦的乏情為抒情。正是傳統的辭賦寫作技巧與五言詩體的結合,使五言詩表現出強有力的生機,演化為一種精湛的文學樣式,使之日后成為山水詩的載體。
自然景物描寫正是構成建安文學“重文采”的一個重要因素,辭賦的影響是很明顯的。以曹丕《芙蓉池上》為例:
乘輦夜行游,逍遙步西園。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丹霞夾明月,華星出云間。
以上優美的景句,基本上出自辭賦。如“嘉木”句,出自《西京賦》的“嘉木樹庭”及《上林賦》的“通川過中庭”;“卑枝”句,出自《子虛賦》的“上拂羽蓋”;“修條”句,出自東方朔《七言》的“折羽翼兮摩蒼天”;“驚風”句,出自張衡《羽獵賦》的“風翊翊其扶輪”。這再清楚不過地說明,建安文人正是從辭賦中吸取了大量詞匯來進行自然景物描寫的。曹植、王粲、劉楨、陳琳諸人的游宴詩中寫景,鋪陳敷衍,色彩鮮明,也多少顯出辭賦的影響。太康及東晉詩歌中的景色描寫,雖然色彩趨為清淡,韻味趨為清逸,但其用辭構句、技巧手法,基本上是沿著《芙蓉池上》這一條線發展下去的。
總而言之,在建安時期,隨著經學的衰落,新的文學觀念已基本形成,提出了抒情化的要求。為了更好地抒情寫懷,文學作品中的自然景物描寫吸取辭賦的傳統技巧發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