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終始:公羊經學研究的當代詮釋
- 余治平 唐語鮫
- 4303字
- 2025-04-29 18:58:33
前言
圣門經學是中華文明的文本根據與價值源頭,已經非常確鑿地支撐國人精神世界和日用生活兩千余年。今天的我們注經解經,就學術形式、方法論而言,肯定已經回不到漢唐,也回不到宋明,更回不到乾嘉學派以來的清人那里去了。董仲舒、何休、孔穎達、徐彥、胡安國、高閌、戴溪、莊存與、劉逢祿、陳柱之類先賢能做到的、已經做過的,我們都做不到,不可能也沒必要重復他們的學術勞動和成果樣態。我們可以做的只是繼承他們的精氣神,立足自己的時代,而為古老經典注入新鮮文化生命,增添新的學術活力。這些年來,我們上海交通大學“春秋經義訓”團隊研治公羊,專心致志地撲在經學上,嘗試對其進行當代詮釋,舉其要領則至少可以包括八個方面。
第一,主于《公羊》而結合《穀梁》《左傳》。我們的立場在《公羊》,堅守家法師說,但又不拒絕《穀梁》《左傳》。儒門十三經,《春秋》就占了三席,可見其地位何其重,分量何其大,作用何其關鍵。而在現行的春秋學系統中,三《傳》各有偏向。《公羊》側重于書法、辭法、禮法,尤其強調體例,多有“非常異義”,需要讀者認真琢磨。《穀梁》主要闡釋王道義理,指向明確,直截了當而不拐彎,語言凝練而深得要領,不太繁復。而《左傳》則偏于歷史敘述,不厭其煩地交代每一事件發生的背景、過程、結果,價值似乎中立。讀一部《春秋》,相當于讀三部經典,我們始終在三《傳》貫通中理解孔子的意旨,辨析三《傳》差異,最后再返回公羊家的主義堅持和原則要求,力挺《公羊》。
第二,汲取哲學智慧,注重形上提升。這些年來,我們都在提倡并踐行做“有哲學的經學”(der die Philosophie absorbierende Konfuzianische Klassiker),就是一種敞開胸懷擁抱并吸收、融合了源于西方哲學營養的現代詮釋方式,這樣做至少能夠捕捉到經文、傳文中的每一條義理,深度挖掘經典中的概念、觀念,充分展開話題內里,有利于把問題本身逐一說清楚,個個講明白,不無細膩地進行理性分析與形上闡發。既緊貼了文本自身,扣住中心事件不放,又能夠上升到純粹精神的層面予以言說,王法道義揭橥有力;既能夠包納具象,又善于抽象延伸,進而使得我們的經學研究始終不失思想高度。
第三,采用文本考辨、文字校勘、字句訓詁、義理闡發四維結構。我們也致力于對三《傳》文本自身真偽、形成過程、相互差別都盡量做出認真而細致的辨析。孔子著《春秋》,不會浪費一滴筆墨,所以我們在注釋經文時也嚴肅對待了他的每一個文字,凡經必解、凡傳必解、凡引必解是基本原則。字源追溯,衍文、誤刻辨認與糾正,字義挖掘和訓詁,以及每一句話意義空間和文明價值的詮釋,都盡量做得具體、到位而比之前的研究更富有信息含量。對于經文所蘊含的王道義理,則竭力做出深度挖掘,揭掉遮蔽,敞開篇幅,不加限制。即便對于老生常談的經學故事,也試圖闡發出新亮點,讓讀者能夠有新的思想收獲。
第四,注重釋放經傳文本的現代價值。站在21世紀的學術定位上,嘗試用現代人的眼光識別并激活蘊藏在古老經典中的自由、權利、民主、法治觀念,努力讓讀經解經活動真正走進現代社會,融入現代生活,呈現其跨越時空的永恒價值。同時,也可以讓經、傳、注、疏所伸張的儒家禮法標準與道義要求接受一次時代檢驗。“鄭伯克段”事件中,君臣倫理與兄弟倫理、母子倫理之間的糾結關系,《公羊》“大鄭伯之惡”的緣由,皆已經獲得重新審視。“趙盾弒君”一案中,完全可以回歸事實,分明罪責,而重新檢討作為國君的晉靈公早已有過惡在先,趙穿弒君則是在為民除害。宋伯姬“卒火”中,撕開個體價值與禮法原則之間的矛盾張力,而拷問王后、傅母生命倫理的關系權衡。季札一再讓國,雖然成全了自己的個體謙遜“小德”,卻輸掉了國族之“大義”,而導致吳國政局長時間的動蕩不安,因而產生對其還能不能稱賢的質疑討論。昭公出奔的政治流亡事件中,對季平子執政惠民、得民進行了重新考慮,深究君臣一倫中禮制尊尊形式合法性與大夫僭越而獲得實質合法性之間的對沖,顯然是在為人民利益的真實需要而鼓呼。
第五,解經活動一般都首先必須基于傳文。為了解釋傳文,則又得注、疏。然而,通讀《春秋》經文與三《傳》,則不難發現,傳文經常不能夠達到經文的含義,甚至還會歪曲,走進相左、相反的方向。這種情況下,經、傳得分治,不可能眉毛胡子一把抓。經是經,傳是傳,各解各義。傳基于注、疏,卻又能夠跳出注、疏,并且把注、疏看是既有密切聯系,有可以相對獨立的兩個解釋系統,不再要求“疏不破注”。從哲學解釋學的一般理論稍加引申則可知,每一個解釋主體對文本的解釋都是合法的,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文字、話語的完全相等的解釋,符合本義的解釋一直在路上,卻始終都到不了目的地。因而注未必能夠真正抵達經、傳文本自身,同樣,疏也不可能完全抵達注。與其死“守注”而又達不到,還不如大膽而公開地承認注、疏之間的距離。董仲舒的《繁露》、何休《解詁》都只是他倆各自對《春秋》的詮釋而已,硬要分出一個誰對誰錯則多半是不落好的徒勞,所以,也就不必再讓后世學者拿去當作解經千古不易的圭皋了,過分強調遵守則無異于扼殺解釋者自己的創造力。徐彥《疏》也未必能夠完全與《解詁》保持高度的一致。因此,在我們的公羊學研究中,注、疏之間甚至包括經、傳之間經常被當作各自獨立的文本來對待,分別揭示并闡發其學術義理。
第六,不以學科分野為路徑去肢解經學,卻又能夠吸取各學科之養分。學科之分是西方現代知識系統發展的產物,作為儒家經典的《春秋》根本無論歸入任何一門既有的學科之中。使用任何一個學科研究范式都不可能完全滿足《春秋》自己的詮釋要求。但它又可以被幾乎所有的現代學科審視和研究。我們可以在何休《解詁》關于“元年春,王正月”的詮釋中,挖掘出“五始”的政治學、歷史學、文化學、天文學、本體論、宇宙論、創世論、宗教學和人類學的豐富內涵。《春秋》災異說中,在旱、不雨、大水、蟲、六鹢退飛、西狩獲麟、沙鹿崩、梁山崩等事件中,我們一旦借助天象學、氣候學、水文學、水利學、動物學、地質學的透視鏡,則肯定會比古人獲得更多有價值的學術信息。鄭伯殺段,但從道德學、倫理學去譴責則是遠遠不夠的。對天王歸仲子赗的批評,也不可能只限定于事前認識論上的無知,禮法本身雖然是約定俗成的不成文法,但又不失一定的約束力。
第七,從問題本身出發而展開研究,跳出漢學、宋學的區分,既不唯漢學是從,也不獨任宋學;既不完全“我注六經”,也沒有絕對陷入“六經注我”;既不被書法、辭法、禮法之體例限定死,又不至于在義理世界里天馬行空而不著邊際。過往的“二分法”解經多半顯得蒼白而無聊,實際上,對任何一句經文、傳文的詮釋都應該是兼及性的,所以我們盡量避免單向度的依賴,并不在意人為的分殊。撇開“二分”思維,直接面對事件本身而進行有意義的挖掘和闡發,該訓詁就訓詁,該考辨就考辨,該闡發義理就闡發義理,而不會被既有成見左右,也不會被傳統界說嚇到。別讓眼花繚亂的各種經學分期說牽著鼻子走,無論劉師培的“四期說”,還是《四庫提要》的“六期說”、江藩的“十期說”、皮錫瑞的“十期說”,都只當它們是某種人為劃定,實在無謂,而沉浸到具體的經文、傳文中去尋找真諦,因而顯得扎實有力。以“我注”催生“注我”,以“注我”提升“我注”。對許多公羊經傳文本中諸多文字所作的語源學、語用學考察,很見工夫,做得很是漂亮、精彩。
第八,在文明互鑒的視野下重新審視《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的人、事、物。站在21世紀的歷史角度上,開闊眼界,絕不可對波瀾壯闊的西方文明熟視無睹,而是采取一種學習、借鑒的積極態度。對“元年春,王正月”的詮釋,能夠發掘中國本土的時間制度,發覆其以生活事件為中心的時間傳統,進而闡述中國特有的時間政治與時間哲學乃至創世理念,而與基督教文明的紀元傳統形成明顯的區別。對于《春秋》中諸多歃血誓盟,能夠與西方契約文明相比較、相砥礪,而揭示出上古中國并不以文字條約為最高信用的事實,在禮樂文明昌盛的時代,口頭承諾的方式更值得推崇。“獲麟”后的孔子,能夠自覺編撰“六經”,存亡繼絕,有意總結并接續三代文明的先進成果,而在人類文明濫觴、起步、塑形的那個“軸心時代”能夠為中華民族開辟、創設出一種特有的思維方式和文明范式,樹立起一面經得起歷史檢驗和考量的理想旗幟,即仁道主義,第一次明確規定了我們族群存在和文明走向的正義屬性,也使我們的族群第一次獲得身份上和文化上的雙重認同。孔子在那個禮崩樂壞、霸道橫行的亂局中,執意要把我們民族引向一條王化正義的坦途,而不是一條打打殺殺、搶奪擄掠的死胡同。所以,我們在解經過程中一邊守護中國傳統文化,一邊又能夠舒解胸襟,坦蕩面對外來文明,并樂于接受和消化其有價值的養分。
至于對董仲舒解經文字的重視,對何休《解詁》、徐彥《疏》每一句話都加以征引和詮釋而盡量做到一無遺漏,則是我們團隊解讀《春秋》的一大獨到之處,這些都已經在《春秋公羊余門講讀記》序言中有所介紹了,而不再列入“當代詮釋”。
我們團隊在上海交通大學舉辦的“公羊讀書班”,從2020到2021歷時三年,面向本、碩、博不同階段的學生,也吸引了海內外許多青年學者踴躍參加。作為《春秋》開始篇的《隱公元年》,由余治平領讀、講解,先后六周課,總共18課時,講稿文字超十萬。而作為公羊《春秋》終結篇的《哀公十四年》則由唐語鮫領讀、講解,雖然只有一次課的機會,但從晚上六點到十一點半,全程精彩,蕩氣回腸,聽得大家沉醉如夢,意猶未盡,初步講稿就有八萬多字。董學有“十如更始”的主張,極力闡明“天之道,終而復始”的原理,則可知陰陽循環、永無止竭是中華文化的創世理念,并也由此而引申出中國人根深蒂固的精神信仰、歷史哲學和時間傳統。讀書班進行過程中,我們就有意在將來精心挑選出一些精彩篇章的講稿嘗試以年度為主線而出版“春秋零讀系列”叢書,即把《春秋》經傳注疏作化整為零的碎片化解讀,張靖杰的《莊公四年》,張禹的《宣公六年》,代春敏、Paul Napier的《宣公十五年》,張咪的《襄公三十年》,等等,都很有料,都可以單篇析出而熠熠生輝。至于我們二人的《隱公元年》《哀公十四年》,原本也可以獨立成書,但聯袂撰作《春秋終始》則顯得更有意蘊,縱論麟經的開端與結束,首尾相接,圓善自成,在實現學術薪火相承、代際賡續的同時,似乎也有意要讓儒門圣道能夠返本開新,使《春秋》大義運轉來去,生生不息,而“民世世傳”之。實際上,在解讀《春秋》的過程中,大家也都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二百四十二年流水賬,一年一年又一年,此起彼伏,講解、寫作的任務沒完沒了似的,看不到一個頭;形式單調枯燥,還摻雜著許多重復勞動;講稿改了一輪又一輪,但思想高度不斷提升,意境漸佳而扣人心弦。而這恰恰就是生活的原色、人類歷史的本來樣態。
余治平 唐語鮫
癸卯2023年5月,黃浦江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