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與淚的文學證言:抗戰文學“慰安婦”題材作品匯編
- 李存光編
- 2608字
- 2025-04-28 18:19:55
血的短曲之八
舒群
這是一個人所講的故事
她給我留下的一種感覺,是這樣的。
溫暖的不是異邦如意的床,而是祖國冰冷的地;死在后者的地上,比睡在前者的床上溫暖。
我與她的結識,是這樣的。
有一次,我們在山地擊敗日軍以后,向附近的房屋,樹林,以及一切可以隱藏敵人的地方,開始搜索行進。大約四五里以外,在一處年代久遠的院墻內,我們發現了敵人。我們要求他們避免彼此流血,他們繳械以后,與我們同行;而且,我們特意說明,我們并不想用別人的生命而換得自己的光榮。但他們回答我們的,是槍聲,而無一句言語。因此,一剎那間,這小的戰爭就便開始了。一點鐘的時間,我們就得到結束;我們沖入院內,立刻恢復了往日和平時代所有的安寧。在這被血染過的院內,還有一切戰爭不可避免的悲慘景色;他們死的,安靜地躺在地上,傷的,呻吟在自己找尋的痛苦中,活著的,送出自己的槍和彈,然后垂下頭和手,好像自知已經接受了俘虜的命運。她便是其中的一個——唯一的一個女的。

不過,她沒有使用過槍和彈,甚至一件小小的武器;她曾是一個無辜者;受難者。
她的年齡,很幼小,最多不過十六七歲。她的身體,很瘦弱,瘦弱得使人感覺她的生命難有幾年的長久;好像初春的嫩苗,被暴風雨摧殘過,在世界上難有長久的勾留了。她的臉型,她的臉色,就是她生來的不幸命運的記號。這不僅可以看出她是朝鮮人,而且可以證明她是日軍之中的妓女。關于這,在我們問起她的時候,她哭了,表示默認了。
她的哭聲,充塞在這陰慘的天空的下層,這秋風吹不盡荒草,落葉的院中,一聲一聲地傳入我們的耳里的時候,使我們更感到了人類愛和憎的距離,同情和仇恨的所在。因此,我們從俘虜中把她引到一間空房里,由我負責。
我看她似乎疲倦極了,我用稻草給她鋪成一個小床,要她休息一時,準備不久以后遭受長途的辛苦。她揚起眼睛,輕輕地看了我一下,她說:
“不!”
“你不疲倦嗎?”
“不!”
她給我的回答,好像永遠只有一個“不”字。于是,我故意問她一句:
“你痛苦嗎?”
她默然了。她用手撫摸自己的胸脯,來撫摸著自己的痛苦。
“那么,你不快樂嗎?”
“我生來就不知道一個人還有快樂;也許有,可不是我的,不是朝鮮人的!”
這時候,她剛剛停止的哭聲,又開始;更大了;仿佛她只有一個簡單的感覺,表示感覺的,就是她的哭聲;仿佛她的幸福,被人用不幸換去,結果她自己余下的和加多的,都是哭聲。
當我們歸隊的時候,我向她說:
“不要哭了,走吧。”
“走到什么地方去?”
“領你到快樂的地方去。”
“你別騙我!”
“我沒有騙你。”
“什么?沒有騙我?哼,世界上沒有一處快樂的地方,是我的,是朝鮮人的!我知道,你別騙我!”
她說著,嗚咽著,勉強地隨著走了。
走了不久,我們走上一條崎嶇而難行的小山路。這小山路,爬過無數的山頭、河流和稀有的而且荒廢了的礦場、田野,爬向一望望不盡的遙遙的遠方,我們身邊所望見的,不過是高空低落到山頭的一片陰暗的云層,此外,便是被風吹起,吹到云層以外的塵土的黃煙。這云和煙相混的宇宙,不見一間房屋,一棵老樹,甚至一個小生命的動物一剎那的寄居,或行旅,好像荒涼而寂寞的太古的時代一樣。我們行進其間,的確感到孤獨,而且渺小。
我們的隊伍和俘虜走在前面,我和她跟隨在最后邊,背上背著太陽西落的余火,走向這余火所照耀的地方去。
突然,她停下了,仿佛被身邊恐懼的景象引起的一種疑慮,而覺得迷茫和躊躇。她一邊望著身外,一邊問我:
“告訴我,我們走的是什么方向?”
我用手引她轉過頭來,指了一下殘缺以后的太陽。她又問:
“那是西邊嗎?”
“是的。”
“那我們去的是東邊了!”
于是,她不走了。她為了一種欲望,一種夢想的追求,她的臉色,沉入失常的神情中。這神情,是超過痛苦以上的。因此,我對她安慰,勸說繼續行進,免得和隊伍的距離隔開太遠。但是,她說:
“不!”
“為什么?”
“不,不為什么!”
我為了避免她妄想的痛苦——幸福,我用槍迫她隨我走了。
然而。她用的仇恨的眼睛向我表示,她隨我走并不是幸福的,好像我引她走了和幸福相反的路子。她終于又站住了;而且,由于她的一種決心,使我的槍也失去了尊嚴。
她向我聲明:
“我一步也不走了!”
我被她引起的一種茫然,是不可以解釋的,于是,我強迫她說明停止的理由;但她只是自語著:
“越走越遠了!”
“怎么越走越遠了?”
“當然越走越遠了!”
我指了一下我們要去的方向,我問她:
“難道那邊你不愿意去嗎?”
她點頭,承認了。我又問她:
“你愿意往哪邊去?”
她為我指著與我所指的相反的方向。我氣憤了,我無情地責問她:
“你想往敵人那邊去嗎?”
于是,她好像受了欺辱一樣,立刻又哭了,哭著向我說:
“先生,我告訴你,我的家住那邊,就在那太陽下。”
這時候,她仿佛更記起了而且渴望著她的祖國、故鄉、家庭,人類圣潔的感情依托的所在;她痛苦得打起自己的頭來,不惜打到粉碎。
是的,一切失去的比現在的親切,不僅是祖國,就是短短的難忘的回憶,也常有戀戀的時候;當被泛濫了的感情所磨難的那一刻,是有著一種不可抑制的想念的——雖然也知道是空虛而痛苦的。即使我安慰她,這安慰也是易于引起反感的;所以我故意地順從了她。我向她說:
“那么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吧!”
“你讓我去嗎?”
“讓的。”
于是,她轉了相反的方向,望著太陽所在的地方去了。
我站在小山路的當中,注視她的背影由迅速而變慢,漸漸地終于停止了。她去時的勇氣,從她垂落了的松軟的兩手,已經消沉下去;從顫抖著的松軟的兩腳,拾得一個永遠難忘的失望而已。不過,她不肯回來,仍在失望之中尋找著希望。在她停留的時候,她散垂著的長發,被風吹亂了,一時飄起,一時飄落,飄得無所依依,尤其是她僅有的一件類似西裝的衫子,像她的體質一樣,幾乎再經不起一陣暴風的吹打。她在風中,孤獨得仿佛人類再無一個她的親人了。
我走到她的身邊,要她轉回歸路去;她叫起來了:
“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那你就站在這里嗎?”
“也許!”
“永遠站下去嗎?”
“也許!”
于是,我故意地道:
“那你一個人站在這里吧,我去了。”
然后,我很自然地走開了。走了不久,我便聽見她的哭聲追隨在我身后了。我停下,等她到來的時候,我問她:
“你怎么又回來了?”
“回不去……也只有回來……”
“那我們走吧。”
“不,你告訴我,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去?”
“快了。”
“快了?只我一個人回去嗎?”
“不,所有的朝鮮人——愿意回去的。”
在我們歸隊以后,我把她移交給另一負責人。她與我告別的時候,給我一個淡淡的微笑;笑得那樣勉強,好像她生來第一次的嘗試。
(載《中學生》戰時半月刊193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