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結考論
- 肖獻軍 胡娟
- 15948字
- 2025-04-28 19:43:23
第一節 《新唐書·元結傳》補考
關于元結生平,新、舊《唐書》均有記載,但《舊唐書》記載極為簡略,沒有給元結列專門傳記,而歐陽修的《新唐書·元結傳》(下文稱《元結傳》或《本傳》)記載多達二千余字,長度超過了顏真卿的《元君表墓碑銘并序》,記載元結生平更為翔實。但由于傳記的修訂距離元結去世已有近三百年,且從《元結傳》看,歐陽修在撰寫該傳記時并未參照《元君表墓碑銘并序》,致使《新唐書·元結傳》中訛誤重出,重大事件也存在遺漏。對于《新唐書·元結傳》所引材料之謬誤,南北宋之交的金石學家趙明誠就有關注,他曾指出:“《唐書·列傳》,結,后魏常山王遵十五世孫,而《碑》與《元氏家錄序》皆云‘十二世’,蓋《史》之誤。”[1]清嘉慶董作棟修纂的《魯山縣志》更是把《元君表墓碑銘并序》與《新唐書·元結傳》對照起來讀,利用碑傳訂正了本傳的不少錯誤。此后,孫望1935年發表了《元次山年譜》[2],孔德1948年發表了《唐元結年譜》[3],2002年,臺灣楊承祖出版了《元結研究》[4],其中有“元結評傳”“元結年譜”,這些年譜或評傳的編訂者也多關注到了《新唐書·元結傳》,他們部分訂正了《元結傳》的訛誤,但同時也對《元結傳》中不少錯誤視而不見,甚至還引以為證,導致了編訂的年譜或評傳可信度降低,年譜與評傳的編訂者尚且如此,普通研究者錯誤引用就更為普遍。為避免研究者誤引《新唐書·元結傳》,本文特對《元結傳》全文進行訂補與考辨,以期能部分彌補《元結傳》帶來的缺失。
一
本傳:元結,后魏常山王遵十五代孫。
訂補:元結,后魏常山王遵十二代孫。
考辨: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蓋后魏昭成皇帝孫曰常山王遵之十二代孫。”[5]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右唐元結次山也,后魏之裔。”[6]元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所載同。案:宋鄭樵《通志》載元姓:“又拓跋氏,云黃帝子昌意之后。昌意少子悃,居北土,世為鮮卑君長。《宋書》云,李陵之后。自昌意三十九世至昭成皇帝什翼犍,始號代王,都云中。”[7]《魏書·昭成子孫傳》:“常山王遵,昭成子壽鳩之子也。少而壯勇,不拘小節。太祖初,有佐命勛,賜爵略陽公。慕容寶之敗也,別率騎七百邀其歸路,由是有參合之捷。及平中山,拜尚書左仆射,加侍中,領勃海之合口。及博陵、勃海群盜起,遵討平之。遷州牧,封常山王。遵好酒,天賜四年,坐醉亂失禮于太原公主,賜死,葬以庶人禮。”[8]拓跋遵(?—407),北魏拓跋壽鳩之子,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之孫。以此上推,元結當為后魏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十四世孫。
然《新唐書·元結傳》載:“元結,后魏常山王遵十五代孫。”[9]宋章定《名賢氏族言行類稿》卷十三:“唐元結后魏常山王遵十五代孫。”祝穆《方輿勝覽·湖南路》:“元結,后魏常山王十五代孫。”[10]皆與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不合,對此宋趙明誠《金石錄·唐元結碑》已作辯誤:“右《唐元結碑》,顏魯公撰并書。案《唐書·列傳》,結,后魏常山王遵十五世孫,而《碑》與《元氏家錄序》皆云‘十二世’,蓋《史》之誤。”趙明誠見過元結文集前的《元氏家錄序》,則元結為拓跋遵十二世孫可信。又據2020年新出土《大唐故朝議郎行絳州龍門縣令上護軍元府君墓志銘》載,墓主人元大謙,北魏常山王拓跋壽鳩七代孫,開元六年(718)三月卒于絳州龍門縣令任上,卒年58歲。元結較元大謙遲出生59年,但與其差距已達六代,應不存在差距九代之可能,故元結不可能為拓跋遵十五世孫,《本傳》記載有誤。
本傳:曾祖仁基,字惟固,從太宗征遼東,以功賜宜君田二十頃,遼口并馬牝牡各五十,拜寧塞令,襲常山公。
訂補:[1]高祖善祎(禘),代居太原,唐尚書都官郎中、常山郡公。[2]曾祖仁基,字惟固,曾官朝散大夫,從太宗征遼東,以功賜宜君田二十頃,遼口并馬牝牡各五十,拜寧塞令、褒信令,襲常山公。
考辨:[1]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高祖善祎,皇朝尚書都官郎中常山郡公。”《元和姓纂》:“唐都官郎中元善祎,稱昭成帝后。”[11]《金石錄·唐元結碑》:“又《碑》與《元和姓纂》皆云‘結高祖名善祎’,而《家錄》作‘善禘’,未知孰是也。”[12]“祎”三長物齋本又作“袆”,然呂無黨本作“祎”,今姑且從“祎”。而“善禘”之名,源自《家錄》,又為趙明誠所親見,其可信度不低,故姑且存疑。又《唐尚書省郎官石柱題名考》卷七:(司勛郎中)“元玄祎”。活動于唐太宗、中宗年間,與元善祎生活于同一時期。都官郎中屬刑部,唐代郎中之間調動頻繁,則元善祎又或元玄祎。《新唐書·元結傳》未載元善祎。《元和姓纂》引《南宮故事》云:“(元姓)代居太原,著姓。祎曾孫谷神,扶州刺史;堂侄俯,宋州刺史。元孫結,容府經略兼中丞;生友直,為京兆少府。”[13]
[2]《新唐書·元結傳》:“曾祖仁基,字惟固,從太宗征遼東,以功賜宜君田二十頃,遼口并馬牝牡各五十,拜寧塞令,襲常山公。”太宗征遼東事《舊唐書·太宗紀》有載:“十九年(645)春二月庚戌,上親統六軍發洛陽。……五月丁丑,車駕渡遼。甲申,上親率鐵騎與李世勣會圍遼東城,因烈風發火弩,斯須城上屋及樓皆盡,麾戰士令登,乃拔之。……秋七月,李世勣進軍攻安市城,至九月不克,乃班師。”[14]元仁基隨太宗征遼東當在此時。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曾祖仁基,朝散大夫褒信令,襲常山公。”又《舊唐書·地理一》:“隴右節度使,以備羌戎,統臨洮、河源、白水、安人、振威、威戎、莫門、寧塞、積石、鎮西等十軍。”[15]同書同卷載:“新蔡,隋舊。武德四年,于此置舒州,領新蔡、褒信二縣。”[16]《舊唐書·職官一》:“(從第五品下階)朝散大夫、文散官。”[17]品階較縣令要高。本傳:祖亨,字利貞,美姿儀。嘗曰:“我承王公余烈,鷹犬聲樂是習,吾當以儒學易之。”霍王元軌聞其名,辟參軍事。
訂補:祖元亨,字利貞,美姿儀。嘗曰:“我承王公余烈,鷹犬聲樂是習,吾當以儒學易之。”為霍王元軌參軍,隨霍王鎮改襄州,垂拱元年或稍后卒。
考辨: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祖利貞,霍王府參軍,隨鎮改襄州。”《新唐書·元結傳》:“祖亨,字利貞,美姿儀。嘗曰:‘我承王公余烈,鷹犬聲樂是習,吾當以儒學易之。’霍王元軌聞其名,辟參軍事。”顏真卿稱元亨字,不稱其名,乃為避肅宗李亨諱,《孫譜》與《楊譜》皆有詳考。明朱國禎《涌幢小品》載:“元次山之祖曰元亨,字利貞,全用《易》四字,可異。”[18]《舊唐書·李元軌傳》:“霍王元軌,高祖第十四子也。……(貞觀)十年,改封霍王,授絳州刺史,尋轉徐州刺史。……垂拱元年,加位司徒,尋出為襄州刺史,轉青州。”[19]可知,元亨在垂拱元年或稍后與霍王元軌隨鎮改襄州。據《新唐書·元結傳》:“父延祖,三歲而孤,仁基敕其母曰:‘此兒且祀我。’因名而字之。”元延祖乾元元年(758)或稍后卒,卒年七十六,以此逆推七十三年,其卒年當在垂拱元年(685)或稍后。本傳:父延祖,三歲而孤,仁基敕其母曰:“此兒且祀我。”因名而字之。逮長,不仕,年過四十,親婭強勸之,再調舂陵丞,輒棄官去,曰:“人生衣食,可適饑飽,不宜復有所須。”每灌畦掇薪,以為“有生之役,過此吾不思也”。安祿山反,召結戒曰:“而曹逢世多故,不得自安山林,勉樹名節,無近羞辱”云。卒年七十六,門人私謚曰太先生。
訂補:父延祖,弘道元年(683)前后生,三歲而孤,仁基敕其母曰:“此兒且祀我。”因名而字之。不樂仕進,親婭強勸之,四十始為官,任魏成主簿,再調舂陵丞,后棄官去,曰:“人生衣食,可適饑飽,不宜復有所須。”以魯縣商余山多靈藥,遂家焉,每灌畦掇薪,以為“有生之役,過此吾不思也”。安祿山反,召結戒曰:“而曹逢世多故,不得自安山林,勉樹名節,無近羞辱”云。乾元元年或稍后卒,卒年七十六。及終,門人謚曰太先生,寶應元年(762)追贈左贊善大夫。
考辨: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父延祖,清凈恬儉,歷魏成主簿、延唐丞。思閑輒自引去,以魯縣商余山多靈藥,遂家焉。及終,門人謚曰太先生,寶應元年追贈左贊善大夫。”可知元延祖在任舂陵丞前,曾任魏成主簿之職。又元結《與李相公書》:“中逢喪亂,奔走江海,當死復生,見有今日。”明本題下注曰:“乾元二年,李揆為中書侍郎平章事。”乾元二年為759年,可知本年以前,元結家庭發生喪亂。《辭監察御史表》:“臣老母多病,又無弟兄,漂流殊鄉,孤弱相養。”此表下有自注:“上元元年進”,上元元年即760年,從此二文可以看出,元結所經歷喪亂與其父親、弟弟去世相關。又《元結傳》:“安祿山反,召結戒曰:‘而曹逢世多故,不得自安山林,勉樹名節,無近羞辱’云。卒年七十六,門人私謚曰太先生。”則可知,元結之父在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發生后,尚在世。又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祖利貞,霍王府參軍,隨鎮改襄州。”《舊唐書·李元軌傳》:“霍王元軌,高祖第十四子也。……(貞觀)十年,改封霍王,授絳州刺史,尋轉徐州刺史。……垂拱元年,加位司徒,尋出為襄州刺史,轉青州。”據《新唐書·元結傳》:“父延祖,三歲而孤,仁基敕其母曰:‘此兒且祀我。’因名而字之。”則元結祖父元亨至少在垂拱元年(685)尚在世。元延祖當在弘道元年(683)或稍后出生。以此順推76年,當在為乾元元年(758)或稍后去世。本傳:結少不羈,十七乃折節向學,事元德秀。天寶十二載舉進士,禮部侍郎陽浚見其文,曰:“一第慁子耳,有司得子是賴!”果擢上第。復舉制科。
訂補:結少不羈,十七乃折節向學,事元德秀。天寶十二載(753),以進士獲薦,名在禮部,作《文編》納于有司。禮部侍郎陽浚見其文,曰:“一第慁子耳,有司得子是賴!”天寶十三載(754),舉進士,入為上第。
考辨:《新唐書·元結傳》認為元結天寶十二載先舉常科,及上第,天寶十三載復舉制科。然元結《文編序》:“天寶十二載,漫叟以進士獲薦,名在禮部。會有司考校舊文,作《文編》納于有司。……明年,有司于都堂策問群士,叟竟在上第!”另《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天寶十二載舉進士,作《文編》。禮部侍郎陽浚曰:‘一第污元子耳,有司得元子是賴。’遂登高第。”均無兩次及第記載,則可知《元結傳》乃結合《文編序》和《元君表墓碑銘并序》所作推斷。然《文編序》和《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并無矛盾之處,《元君表墓碑銘并序》不過省略了中進士時間。據《元君表墓碑銘并序》,舉進士在作《文編》之前,則所謂舉進士并非中進士,而是參與進士考試。這與元結《文編序》“天寶十二載,漫叟以進士獲薦,名在禮部”一致,《新唐書·元結傳》誤以為元結為天寶十二載中進士,而實際上元結中進士乃在“明年”,即天寶十三載。
又《新唐書·選舉上》:“十二載,乃敕天下罷鄉貢,舉人不由國子及郡、縣學者,勿舉送。是歲,道舉停《老子》,加《周易》。十四載,復鄉貢。”[20]《登科記考補正》卷九:“(天寶十二載)七月壬子,詔天下舉人,不得充鄉試,皆須補國子學生及郡縣學生,然后聽舉。”[21]元結《與李相公書》:“辱在鄉選,名污上第。”唐人參加進士考試,有多途徑。《新唐書·選舉上》:“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舊,然其大要有三。由學館者曰生徒,由州縣者曰鄉貢,皆升于有司而進退之。”[22]《新唐書·選舉上》:“每歲仲冬,州、縣、館、監舉其成者送之尚書省;而舉選不由館、學者謂之鄉貢,皆懷牒自列于州、縣。試已,長吏以鄉飲酒禮,會屬僚,設賓主,陳俎豆,備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鳴》之詩,因與耆艾敘長少焉。既至省,皆疏名列到,結款通保及所居,始由戶部集閱,而關于考功員外郎試之。”[23]天寶十二載唐玄宗罷鄉貢,十四載復鄉貢,元結天寶十三載中進士,則其舉進士非由鄉貢。然據元結《與李相公書》:“辱在鄉選。”則必然入州郡學館,通過參與考試而獲得薦舉進士資格。
又據《登科記考》:“唐制,進士……正月乃就禮部,……二月放榜。”此即常科。常科主要有明經和進士,元結不以孔氏為師,不大可能參與明經科考試;又進士科主要考詩賦。除常科外,唐代另有制科。《冊府元龜》記載了天寶十三載的制科:“十月,御含元殿親試博通墳典,洞曉玄經,詞藻宏麗,軍謀出眾等舉人,命有司供食,既而暮罷。其詞藻宏麗科,問策外更試律賦各一首。制舉試詩賦,自此始也。時登甲科者三人,太子正字楊綰最為所稱。乙第者凡三十余人。”[24]制科由皇帝親試,天寶十三載十月的制科在含元殿進行,然據《文編序》:“明年,有司于都堂策問群士,叟竟在上第。”唐尚書省署居中,東有吏﹑戶﹑禮三部,西有兵﹑刑﹑工三部,尚書省的左右仆射總轄各部,稱為都省,其總辦公處稱為都堂。可見元結并非參加制科,參加尚書省禮部舉行的常科考試也由此可知。而常科主要為明經和進士兩科,乾元二年元結所作《與韋尚書書》:“不望尚書不以結齒之于龜,以士君子見禮,問及詞賦,許且休息。”韋陟只問元結詞賦,則元結當為進士科。《登科記考》載,本年進士三十五人,元結為其中之一。又《孫譜》以為元結所中為詞藻宏麗科,孟二冬補正《登科記考》時,引《新唐書·元結傳》,并以為“綰首登詞藻宏麗科,或結亦其一也”[25]。本年詞藻宏麗科同樣試詩賦,但為玄宗親試,與元結自述不符,且據元結《元魯縣墓表》:“天寶十三載,元子從兄前魯縣大夫德秀卒。”《唐故魯山縣令河南元府君墓志銘并序》:“君諱德秀,字紫芝,……春秋六十,薨于陸渾南郭草堂之所,梁木其壞,今為古焉。……天寶甲午載冬十月甲申日,葬于草堂南原之野。”[26]元德秀天寶十三載九月去世,元結和他是亦師亦友關系,當奔喪,不大可能參加十月舉行的制科考試,故元結當于天寶十三載春參加進士科考試,《元結傳》記載有誤。
二
本傳:會天下亂,沉浮人間。國子司業蘇源明見肅宗,問天下士,薦結可用。時史思明攻河陽,帝將幸河東,召結詣京師,問所欲言,結自以始見軒陛,拘忌諱,恐言不悉情,乃上時議三篇。(文見元結本集,略)帝悅曰:“卿能破朕憂。”
訂補: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以誅楊國忠為名,率兵自幽州南下,安史之亂起。結帶領族人逃難至武昌猗玗洞,后召集鄰里二百余家奔襄陽抗擊叛軍。乾元元年(758)移居瀼溪。乾元二年(759),國子司業蘇源明薦結于朝。同年九月,肅宗欲幸河東,聞結有謀略,招之。結獻《時議》三篇,帝嘉之,悅曰:“卿能破朕憂。”
考辨:《舊唐書·玄宗紀》:“(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丙寅,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率蕃、漢之兵十余萬,自幽州南向詣闕,以誅楊國忠為名,先殺太原尹楊光翙于博陵郡。”[27]元結《大唐中興頌》:“噫嘻前朝,孽臣奸驕,為昏為妖。邊將騁兵,毒亂國經,群生失寧。”元結《自釋》:“天下兵興,逃亂入猗玗洞,始稱猗玗子。后家瀼濱。”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及羯胡首亂,逃難于猗玗洞。……兵起,逃難于猗玗洞,著《猗玗子》三篇。”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結)逃難于猗玗洞,因招集鄰里二百余家奔襄陽,元宗異而征之。值君移居瀼溪,乃寢。”李肇《唐國史補》卷上:“元結,天寶之亂,自汝大率鄰里,南投襄漢,保全者千余家。乃舉義師,宛葉之間,有嬰城捍寇之功。”[28]“襄漢”指襄水和漢水共同流經區域的統稱。時元結已自魯山南逃猗玗洞,然后又自猗玗洞沿漢水北上至襄陽,臨近前線抗擊安史叛軍。在民眾紛紛南下逃難時,元結能帶領鄰里北上襄陽,在當時造成了一定影響。
《文編序》:“叟少師友仲行公,公聞之,諭叟曰:‘于戲!吾常恐直道絕而不續,不虞楊公于子相續如縷。’”《新唐書·蘇源明傳》:“源明雅善杜甫、鄭虔,其最稱者元結、梁肅。”[29]仲行公即蘇源明,元結少時與蘇源明是師友關系,故元結得以薦。《資治通鑒》:“(乾元二年)國子司業蘇源明稱病不受祿山官,上擢為考功郎中、知制誥。”可知乾元二年前蘇源明在國子司業任上。又據元結《時議三篇》(并表):“臣實不能當君子之羞,受小人之辱,故編輿皂之說為三篇,名曰《時議》,敢以上聞,抵冒天威,謹伏待罪。臣結頓首謹上。乾元二年九月日,前進士元結表上。”元結后在《忝官引》中提及:“往在乾元初,圣人啟休運。公車詣魏闕,天子垂清問。”當指此次征召。元結《與韋尚書書》:“昨者有詔,使結得詣京師,至汝上,逢山龜亦承詔詣京師,結與山龜俱得乘郵而來。郵長待結,頗如龜者。……不望尚書不以結齒之于龜,以士君子見禮,問及詞賦,許且休息。”郭本《元次山集》:“乾元二年,韋陟為禮部尚書東都留守。”《舊唐書·肅宗紀》:“(乾元二年)秋七月乙丑朔,以禮部尚書韋陟充東京留守。……(乾元三年四月)甲辰,以禮部尚書、東京留守韋陟為吏部尚書。”[30]則可知蘇源明薦元結于朝在乾元二年七月至九月間,上《時議三篇》在九月。本傳:擢右金吾兵曹參軍,攝監察御史,為山南西道節度參謀。募義士于唐、鄧、汝、蔡,降劇賊五千,瘞戰死露胔于泌南,名曰哀丘。史思明亂,帝將親征,結建言:“賊銳不可與爭,宜折以謀。”帝善之,因命發宛、葉軍挫賊南鋒,結屯泌陽守險,全十五城。以討賊功遷監察御史里行。
訂補:乾元二年(759)九月,拜結為右金吾兵曹,攝監察御史,充山南東道節度參謀,仍于唐、鄧、汝、蔡等州招緝義軍。山棚高晃率五千余人來降,十月,肅宗制親征史思明,結建言“賊銳不可與爭,宜折以謀”,蘇源明亦極諫不可,事遂寢。結屯兵泌陽守險,思明不敢南侵,全十五城。乾元三年(760),公理兵泌南,有傷安史之亂給百姓帶來的災難,收街郭亂骨而藏之,命曰哀丘,作《哀丘表》。四月,襄州軍亂,部將張維瑾殺山南東道節度使史翙,結請表用兵。閏四月,張維瑾等皆降,襄州平。結特蒙嘉納,真拜監察御史,仍授部將張遠帆、田瀛等十數人將軍。
考辨:考《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原石作“乃拜君右金吾兵曹”,《新唐書·元結傳》載:“擢右金吾兵曹參軍,攝監察御史,為山南西道節度參謀。”明嘉靖錫山安氏館銅活字印本《顏魯公文集》“乃拜君右金吾兵曹”與《本傳》合,然《全唐文》載《元君表墓碑銘并序》:“乃拜君左金吾兵曹。”當誤。《舊唐書·職官三》:“節度使:……參謀,無員數也。”[31]
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山棚高晃等率五千余人,一時歸附,大壓賊境,于是思明挫銳,不敢南侵。”元結《漫酬賈沔州》:“往年壯心在,嘗欲濟時難。奉詔舉州兵,令得誅暴叛。”《本傳》:“募義士于唐、鄧、汝、蔡,降劇賊五千”,則《本傳》中所謂劇賊即指《元君表墓碑銘并序》中的義軍山棚高晃等。又《唐會要》卷六七:“東都西南聯鄧虢,山谷曠遠。多麋鹿猛獸。人習射獵,不務耕稼。春夏以其族黨遷徙無常,俗呼為山棚。”[32]《新唐書·呂元膺傳》所載同。元結及其族人長期居于汝州,安史戰亂爆發后多次于唐、鄧、汝、蔡招緝義軍,故高晃等得以來歸。
又《舊唐書·肅宗紀》:“(乾元二年)冬十月丁酉,制親征史思明,竟不行。”[33]《新唐書·蘇源明傳》:“及史思明陷洛陽,有詔幸東京,將親征。源明因上疏極諫曰:‘……臣聞子不諍于父,不孝也;臣不諍于君,不忠也。不孝不忠,為茍榮冒祿,圈牢之物不若也。臣雖至賤,不能委身圈牢之中,將使樵夫指而笑之。’帝嘉其切直,遂罷東幸。”[34]《新唐書·元結傳》:“史思明亂,帝將親征,結建言:‘賊銳不可與爭,宜折以謀。’帝善之。”而《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大壓賊境,于是思明挫銳,不敢南侵。”及《本傳》所載“命發宛、葉軍挫賊南鋒,結屯泌陽守險,全十五城”,當是元結向皇帝建言之后的事。
元結《哀丘表》:“乾元庚子,元子理兵于有泌之南。泌南至德丁酉為陷邑,乾元己亥為境上,殺傷勞苦,言可極耶!街郭亂骨,如古屠肆,于是收而藏之,命曰哀丘。或曰:‘次山之命哀丘也,哀生人將盡而亂骨不藏者乎?哀壯勇已死而名跡不顯者乎?’對曰:‘非也。吾哀凡人不能絕貪爭毒亂之心,守正和仁讓之分,至令吾有哀丘之怨歟!’”《表》稱“乾元庚子”,則表作于乾元三年四月改元之前。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前是泌南戰士積骨者,君悉收瘞,刻石立表,命之曰哀丘。將吏感焉,無不勇勵。璽書頻降,威望日崇。”
元結《辭監察御史表》:“又逢張瑾奸兇,再驚江漢。臣恐陛下憂無制變,遂曾表請用兵。”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時張瑾殺史翙于襄州。”《舊唐書·肅宗紀》:“四月……戊申,襄州軍亂,殺節度使史翙,部將張維瑾據州叛。……己未,以陜州刺史來瑱為襄州刺史,充山南東道襄鄧等十州節度、觀察處置等使。”[35]《舊唐書·來瑱傳》:“乾元三年四月十三日,襄州軍將張維瑾、曹玠率眾謀亂,殺刺史史翙。”[36]《資治通鑒·上元元年》:“(四月)襄州將張維瑾、曹玠殺節度使史翙,據州反。”[37]則乾元三年四月張維瑾等反可知。又《新唐書·肅宗紀》:“閏月……己卯,大赦,改元,賜文武官爵。……是月,大饑。張維瑾降。”[38]《資治通鑒》:“瑱至襄州,張維瑾等皆降。”[39]閏四月,叛亂平。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時張瑾殺史翙于襄州,遣使請罪,君為奏聞,特蒙嘉納,乃真拜君監察,仍授部將張遠帆、田瀛等十數人將軍。”《本傳》“遷監察御史里行”當即《元君表墓碑銘并序》“乃真拜君監察”,但《本傳》以升遷原因為討史思明有功,而《元君表墓碑銘并序》以為平張維瑾亂故,《本傳》敘事多省略,今從《元君表墓碑銘并序》。
本傳:荊南節度使呂請益兵拒賊,帝進結水部員外郎,佐
府。又參山南東道來瑱府,時有父母隨子在軍者,結說瑱曰:“孝而仁者,可與言忠;信而勇者,可以全義。渠有責其忠信義勇而不勸之孝慈邪?將士父母,宜給以衣食,則義有所存矣。”瑱納之。
訂補:上元元年(760)四月或稍后,結作《請給將士父母糧狀》《請收養孤弱狀》上來瑱,來瑱納之。八月,呂以荊南無兵,結拜水部員外郎兼殿中侍御史,充呂
節度判官,結起家十月,超拜如此,時論榮之。
考辨:元結《請給將士父母糧狀》《請收養孤弱狀》兩狀題后均有自注:“上元元年上來大夫。”乾元三年(760)閏四月,改元為上元元年。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時張瑾殺史翙于襄州,遣使請罪,君為奏聞,特蒙嘉納,乃真拜君監察,仍授部將張遠帆、田瀛等十數人將軍。屬荊南有專殺者,呂為節度使,
辭以無兵。上曰:‘元結有兵在泌陽。’乃拜君水部員外郎兼殿中侍御史,充
節度判官。”本年八月,元結真拜水部員外郎兼殿中侍御史,充呂
節度判官。可見此兩狀作于上元元年(760)閏四月至八月間。《新唐書·元結傳》:“又參山南東道來瑱府,時有父母隨子在軍者,結說瑱曰:……瑱納之。”又《本傳》以為元結參山南東道府在參荊南幕府后,則誤。此二表皆作于上元元年,則元結此后參荊南幕府可知。
元結《與韋洪州書》:“某月日,荊南節度判官水部員外郎兼殿中侍御史元結頓首。”可知,元結是以水部員外郎兼殿中侍御史充節度判官。水部員外郎:官名,為工部四司之一,掌有關水道之政令。《舊唐書·職官二》:“水部郎中一員,從五品上。龍朔為司川大夫。員外郎一員,從六品上。……郎中、員外郎之職,掌天下川瀆陂池之政令,以導達溝洫,堰決河渠。凡舟楫溉灌之利,咸總而舉之。”[40]又唐代殿中侍御史屬御史臺,掌殿廷儀衛及京城糾察。《舊唐書·職官三》:“(御史臺)殿中侍御史六人,從七品下。……殿中侍御史掌殿廷供奉之儀式。凡冬至、元正大朝會,則具服升殿。若郊祀、巡幸,則于鹵簿中糾察非違,具服從于旌門,視文物有所虧闕,則糾之。凡兩京城內,則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內有不法之事。”[41]又節度判官,即節度使判官,負責掌管文書事務。《舊唐書·職官三》:“節度使……判官二人……。皆天寶后置。檢討未見品秩。”[42]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屬荊南有專殺者,呂
為節度使,
辭以無兵。上曰:‘元結有兵在泌陽。’乃拜君水部員外郎兼殿中侍御史,充
節度判官。君起家十月,超拜至此,時論榮之。”《新唐書·元結傳》:“荊南節度使呂
請益兵拒賊,帝進結水部員外郎,佐
府。”可知,元結拜水部員外郎兼殿中侍御史與充呂
節度判官為同一時期。又元結《與呂相公書》:“自布衣歷官,不十月官至尚書郎。”元結自去年九月授官,至今正好十月。又元結《請節度使表》:“今臣起家數月之內,官忝臺省。”亦當是指此次拜官。
本傳:瑱誅,結攝領府事。會代宗立,固辭,丐侍親歸樊上。授著作郎。益著書,作《自釋》。(文見元結本集,略)
訂補:寶應元年(762),會代宗立,結作《乞免官歸養表》,以侍親為由辭官,辭去荊南節度使留后之任,特蒙褒獎,以著作郎身份歸隱于武昌樊口。益著書,作《自釋》。結知節度觀察使事八月,境內晏然。
考辨:元結《乞免官歸養表》:“臣無兄弟,老母久病,所愿免官奉養,生死愿足。上不敢污陛下朝列,是臣之忠;下不欲貽老母憂懼,是臣之孝。愿全忠孝于今日,免禍辱于將來。伏惟陛下許臣免官,許臣奉養。在臣慶幸,無以比喻。謹遣某官奉表陳請以聞。”又元結《漫酬賈沔州》:“出入四五年,憂勞忘昏旦。無謀靜兇丑,自覺愚且愞。……去年辭職事,所懼貽憂患。天子許安親,官又得閑散。自家樊水上,性情尤荒慢。”元結《漫歌八曲序》:“壬寅中,漫叟得免職事,漫家樊上,修耕釣以自資,作《漫歌八曲》。”均提及此次辭官。元結《樊上漫作》:“漫家郎亭下,復在樊水邊。去郭五六里,扁舟到門前。”其安家樊上亦可知。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今上登極,節度使留后者例加封邑,君遜讓不受,遂歸養親。特蒙褒獎,乃拜著作郎。遂家于武昌之樊口。”《新唐書·元結傳》:“會代宗立,固辭,丐侍親歸樊上。授著作郎。益著書。”著作郎屬秘書省。《新唐書·百官二》:“(秘書省)著作局:郎二人,從五品上……著作郎掌撰碑志、祝文、祭文,與佐郎分判局事。”[43]此前元結任水部員外郎,為從六品上。就官秩而言有所上升,然著作郎在唐為清官,其對權力的掌控遠不如濁官。此后元結并沒有實際就任,只是以著作郎身份隱居于武昌。武昌,唐縣名,屬鄂州江夏郡。《新唐書·地理五》:“鄂州江夏郡,……武昌、緊。”清劉獻廷《廣陽雜記》:“武昌縣城甚小,即古之武昌也,孫吳之所都,庾亮、陶侃之鎮皆此地。今之武昌府,則江夏也。縣城臨江,庾樓在焉。元次山之退谷,蘇長公之九曲亭,皆在縣城西。”[44]解縉《永樂大典殘卷·興國州志》:“猗玗洞,在湖廣武昌府興國州大冶縣東五十里。地名回山,有飛云洞,在道士磯側,唐元次山結屋讀書處,號猗玗子,故曰猗玗洞。”[45]又考元結之所以歸于武昌樊上,主要原因在于元結曾在安史之亂后逃難武昌境內的猗玗洞,元結有戀舊情結,同時可能與孟士源時為武昌令有一定關系。
《新唐書·元結傳》:“瑱誅,結攝領府事。會代宗立,固辭,丐侍親歸樊上。”來瑱被誅已是寶應二年,《資治通鑒·寶應二年》:“初,來瑱在襄陽,程元振有所請托,不從;及為相,元振譖瑱言涉不順。王仲升在賊中,以屈服得全,賊平得歸,與元振善,奏瑱與賊合謀,致仲升陷賊。(正月)壬寅,瑱坐削官爵,流播州,賜死于路,由是藩鎮皆切齒于元振。”[46]時元結已隱居武昌,則結不可能攝領府事,且據《舊唐書·代宗紀》:“寶應元年四月,……丁卯,肅宗崩,元振等始迎上于九仙門,見群臣,行監國之禮。己巳,即皇帝位于柩前。”[47]代宗即位在來瑱被誅之后,可見《本傳》記載有誤。據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君知(荊南)節度觀察使事,經八月,境內晏然。”可知《元結傳》誤把知荊南節度觀察使事移接至山南東道節度府上了。
三
本傳:久之,拜道州刺史。初,西原蠻掠居人數萬去,遺戶裁四千,諸使調發符牒二百函,結以人困甚,不忍加賦,即上言:(參見元結《奏免科率狀》)帝許之。明年,租庸使索上供十萬緡,結又奏:“歲正租庸外,所率宜以時增減。”詔可。結為民營舍給田,免徭役,流亡歸者萬余。
訂補:廣德元年(763)九月,上以結居貧,授結道州刺史,逢西原蠻入侵道州,不得行。廣德二年(764)五月,結始抵道州。結到任后,招輯流亡,率勸貧弱,保守城邑,畬種山林,又上《奏免科率狀》,帝許之,道州之民得以生息。永泰二年(766)夏秋之交,公奏《免科率等狀》,敕依。結為民營舍給田,免徭役,流亡歸者萬余。張謂作《甘棠頌》美之,道州之民立生祠乞留。
考辨:廣德元年(763)九月前后,西原蠻攻陷道州。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州為西原賊所陷,人十無一,戶才滿千。”《新唐書·代宗紀》:“(廣德元年)西原蠻陷道州。”[48]十一月左右,桂管經略使邢濟平西原蠻,執其酋長吳功曹等。《新唐書·西原蠻傳》:“其種落張侯、夏永與夷獠梁崇牽、覃問及西原酋長吳功曹復合兵內寇,陷道州,據城五十余日。桂管經略使邢濟擊平之,執吳功曹等。”[49]《新唐書·代宗紀》:“(上元元年)西原蠻寇邊,桂州經略使邢濟敗之。”[50]西原蠻攻道州在九月,十月(元結謂冬)左右道州城陷,據城五十余日,則到了十一月左右。元結《謝上表》:“臣某言:去年九月敕授道州刺史,屬西戎侵軼,至十二月,臣始于鄂州授敕牒,即日赴任。”元結十二月赴道州刺史任,則十二月前邢濟已平西原蠻。
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君下車行古人之政。”元結《謝上表》:“臣見招輯流亡,率勸貧弱,保守城邑,畬種山林,冀望秋后少可全活。”又《奏免科率狀》:“伏望天恩,自州未破已前,百姓久負租稅,及租庸等使所有征率和市雜物,一切放免。自州破已后,除正租、正庸,及準格式合進奉征納者,請據見在戶征送,其余科率,并請放免。容其見在百姓產業稍成,逃亡歸復,似可存活,即請依常例處分。”《奏免科率狀》還論及道州之民遭戰爭破壞之慘狀:“臣當州被西原賊屠陷,賊停留一月余,日焚燒糧儲屋宅,俘掠百姓男女,驅殺牛馬老少,一州幾盡。賊散后,百姓歸復,十不存一,資產皆無,人心嗷嗷,未有安者。”又論及未敢征率原因:“若依諸使期限,臣恐坐見亂亡,今來未敢征率,伏待進止。又嶺南諸州,寇盜未盡,臣州是嶺北界,守捉處多,若臣州不安,則湖南皆亂。”《奏免科率狀》題后有原注:“廣德二年奏,敕依。”則元結所奏,帝許之。《奏免科率狀》:“臣自到州,見庸租等諸使文牒,令征前件錢物送納。”與《舂陵行》其序言:“承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貶削。’”一致,故結之所奏,當于《舂陵行》相前后。《新唐書·元結傳》所載文,與元結《奏免科率狀》文字有所不同,糅合《奏免科率等狀》而成,如“嶺南諸州,寇盜不盡,得守捉候望四十余屯,一有不靖,湖南且亂”就意引了《奏免科率等狀》,但引文主體來自《奏免科率狀》。
元結《免科率等狀》:“臣一州當嶺南三州之界,守捉四十余處,嶺南諸州,不與賊戰,每年賊動,臣州是境上之州。若臣州陷破,則湖南為不守之地。……臣當州每年除正租正庸外,更合配率幾錢,庶免使司隨時加減,庶免百姓每歲不安。其今年輕貨及年支米等,臣請準狀處分。謹錄奏聞。”題后有原注:“永泰二年奏,敕依。”戶部員外郎何昌裕因收賦出使湖南,結奏《免科率等狀》當在其后,又元結《別何員外》詩中說:“公能獨寬大,使之力自輸。”也可見敕依了元結所奏。又《新唐書·元結傳》:“明年,租庸使索上供十萬緡,結又奏:‘歲正租庸外,所率宜以時增減。’詔可。”據《新唐書·元結傳》“明年”指永泰元年(765),實際上該文當作于永泰二年,《本傳》所載誤。
永泰二年夏秋之交,戶部員外郎何昌裕因收賦出使湖南,獨孤及有詩相送。獨孤及《送何員外使湖南》:“夙昔皆黃綬,差池復瑣闈。上田無晚熟,逸翮果先飛。前路舟休系,故山云不歸。王程儻未復,莫遣鯉書稀。”[51]湖南地區,稻一般兩熟。早稻成熟時間一般在七月;晚稻十月成熟。詩言“上田無晚熟,逸翮果先飛”。如是早稻,則何昌裕出使湖南當在春夏之交,永泰元年夏,元結即離道州刺史任往衡陽,不可能有送別何昌裕機會,也不可能作《別何員外》詩。又本年秋,何昌裕送元結皮弁,故何昌裕出使湖南當在本年春夏之交。何昌裕出使湖南,主要是為了收賦。元結《別何員外》:“猶是尚書郎,收賦來江湖。”可證。
《新唐書·元結傳》:“結為民營舍給田,免徭役,流亡歸者萬余。進授容管經略使。”公離道州刺史任,張謂為潭州刺史,作《甘棠頌》美元結。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仍請禮部侍郎張謂作《甘棠頌》以美之。”又曰:“既受代,百姓詣闕,請立生祠,仍乞再留。”考今道縣北門村九井塘邊有黃龍廟,祠黃龍娘娘和刺堂公公,又黃龍廟前有石碑曰《刺史元公祠記》,則刺堂公公為元結。又“道州城東有左湖”,則左湖即今九井塘,元結又有《七泉銘并序》:“道州東郭,有泉七穴”,其中《漫泉銘》:“誰愛漫泉,自成小湖。能浮酒舫,不沒石魚。”《東泉銘》:“泉在山東,以東為名。愛其懸流,溶溶在庭。作銘者何?吾意未盡。將告來世,無忘畎引。”又有《引東泉作》:“東泉人未知,在我左山東。引之傍山來,垂流落庭中。”則元結安家于東泉附近,東泉與其他六泉相隔很近,故七泉之銘能合一。又《五如石銘》:“涍泉之陽,得怪石焉。”此怪石在左溪入瀟水處,與左溪相連者必為左湖,則可知九井塘即左湖,元結安家其附近,則今之黃龍廟,或即元結生祠所在地。本傳:進授容管經略使,身諭蠻豪,綏定八州。會母喪,人皆詣節度府請留,加左金吾衛將軍。民樂其教,至立石頌德。
訂補:大歷二年(767)冬,結代攝連州刺史。大歷三年(768)四月,結自連州刺史轉容管經略使。結以老母病重為由,作《讓容州表》辭之,然未從。結身諭蠻豪,乃駕車,以問疾苦,六旬而叛亂八州歸順。大歷四年(769)四月,結丁母憂。結以亡母旅櫬未歸葬,有違禮法,作《再讓容州表》再次辭讓,帝允所奏。結回祁陽,居家守制。結在容管經略使任,民樂其教,立石頌其德。
考辨:劉禹錫《吏隱亭述》云:“元和十年,再牧于連州、作吏隱亭海陽湖堧。……海陽之名,自元先生。先生元結,有銘其碣。元維假符,予維左遷。其間相距,五十余年。”[52]《劉夢得文集外集》中也載“元次山始作海陽湖”[53],宋祝穆《方輿勝覽·連州》載:“海陽湖。在桂陽東北二里。唐大歷間,元結到此,創湖通小舟游泛,劉禹錫賦《海陽湖》十詠。”[54]元結大歷二年冬道州刺史任滿,其代攝連州刺史當在此稍后。又元結《海陽湖》詩十三首,分別為《海陽泉》《曲石鳧》《望遠亭》《石上閣(兩首)》《海陽湖(兩首)》《盤石(兩首)》《湖下溪(兩首)》《夕陽洞》《游海門峽》,又有《泉銘有序》一篇,皆可知在離任道州刺史和進授容管經略使間還有代攝連州刺史經歷。
元結《讓容州表》:“臣結言:臣伏奉今月二十二日敕,授臣使持節都督容州諸軍事,守容州刺史、御史中丞、充本管經略守捉使。四月十六日敕到,二十一日發付本道行營。”《表》言:“四月十六日敕到。”然又曰:“臣伏奉今月二十二日敕”,則敕命結自連州刺史轉容管經略使當在三月二十二日或稍前。又《表》言:“前在道州,黽勉六歲,實無政理,多是假名,頻請停官,使司不許。”元結自廣德元年(763)赴道州刺史任,至大歷三年(768),正好六年,故元結自道州刺史轉容管經略使在本年。從元結后來作《再讓容州表》看,元結此次上表未得如愿。
《舊唐書·地理四》:“容州下都督府:……天寶元年,改為普寧郡。乾元元年,復為容州都督府。仍舊置防御、經略、招討等使,以刺史領之。”[55]《舊唐書·職官一》:“從第三品:……下都督。”又同書同卷:“正第五品上階:……御史中丞。”又《舊唐書·地理一》:“容管經略使,治容州,管兵千一百人。”[56]元結自道州刺史轉容管經略使從正四品升為從三品,然就實際情況看,元結在道州刺史任,道州尚未被西原蠻攻破,但容州卻為西原蠻占領,元結不得不寄理他州,元結之任容管,未必不是明升實降。
元結《讓容州表》:“今臣所屬之州,陷賊歲久,頹城古木,遠在炎荒,管內諸州,多未賓伏,行營野次,向十余年。”《舊唐書·王翃傳》:“嶺南溪洞夷獠乘此相恐為亂,……前后經略使陳仁琇、李抗、侯令儀、耿慎惑、元結、長孫全緒等,雖容州刺史,皆寄理藤州,或寄梧州。”[57]時元結寄理梧州,有《冰泉銘》為證。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君單車入洞,親自撫諭,六旬而收復八州。”《新唐書·元結傳》:“身諭蠻豪,綏定八州。”《舊唐書·地理一》:“容管經略使。治容州,管容、辯、白、牢、欽、巖、禺、湯、瀼、古等州。”[58]也正因為元結收復八州,使得容州叛軍成為孤軍,所以大歷六年,容管經略使王翃與義州刺史陳仁璀、藤州刺史李曉庭攻容州,拔之,擒梁崇牽,才盡復容州故地。陳洙《漫泉亭賦》:“天與貞良,七葉中唐,令聞令望,漫叟漫郎。系大歷之初載,駐玉節于南荒,諭蠻酋而王化洽,綏八州而民事康。爰顧以瞻,曰此邊土,政雖少紓,俗或未煦。乃駕車,乃歷險阻,乃采風謠,以問疾苦。”[59]
元結《再讓容州表》:“草土臣結言:伏奉四月十三日敕,以臣前在容州,殊有理政,使司乞留,以遂人望。起復臣守金吾衛將軍、員外置同正員、兼御史中丞,使持節都督容州諸軍事兼容州刺史、充本管經略守捉使,賜紫金魚袋。”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丁陳郡太夫人憂,百姓詣使請留,大歷四年夏四月,拜左金吾衛將軍兼御史中丞,管使如故。”《新唐書·元結傳》:“會母喪,人皆詣節度府請留,加左金吾衛將軍。”元結《再讓容州表》:“草土臣結言:伏奉四月十二日敕,……特乞圣慈,允臣所請,收臣新授官誥,令臣終喪制,免生死羞愧,是臣懇愿。”又曰:“臣聞茍傷禮法,妄蒙寄任,古人所畏,臣敢不懼?國家近年切惡薄俗,文官憂免,許終喪制。臣素非戰士,曾忝臺省,墨縗戎旅,實傷禮法。”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大歷四年夏四月,拜左金吾衛將軍兼御史中丞,管使如故。君矢死陳乞者再三,優詔褒許。”
《新唐書·元結傳》:“民樂其教,至立石頌德。”《寶刻叢編》卷十九《容州》:“《唐元結德政碑》:唐大歷中立。”[60]清光緒封祝唐等修《容縣志》卷二十四:“《容管經略使元結德政碑》:佚,唐大歷中立在容縣。”后人也曾于容縣修建思元堂、思賢堂以紀念之。清同治十二年吳九齡《梧州府志》:“思元堂:在舊州治中,宋守王慶曾建有記,有詩碑。”同卷又載:“思賢堂:在縣治,南宋知州譚惟寅建,祀唐守元結、王翃、戴叔倫、韋丹及前守王次翁。”《大明一統志》:“王次翁。建炎中知容州,嘗慕元結之為人,取結在道州時《乞免科率二奏》刻之石,并刻其遺像以便觀省,且曰:‘庶不墜元子之政也’”[61]本傳:罷還京師,卒,年五十,贈禮部侍郎。
訂補:罷還京師,卒,年五十四,贈禮部侍郎。
考辨: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大歷)七年正月朝京師,上深禮重,方加位秩,不幸遇疾,中使臨問者相望。夏四月庚午,薨于永崇坊之旅館,春秋五十,朝野震悼焉。”《新唐書·元結傳》:“罷還京師,卒,年五十,贈禮部侍郎。”如以此推算,則元結出生于開元十一年。但據王國維《觀堂別集》卷二考:“顏公《次山墓表》:‘次山卒于大歷七年夏四月庚午,春秋五十。’然據次山《別王佐卿序》云:‘癸卯歲,京兆王契佐卿年四十六,河南元結次山年四十五。’案癸卯為代宗廣德元年,則下訖大歷七年壬子,次山之卒得年五十有四,非五十也。以此推之,次山實生于開元七年己未。《新唐書·本傳》亦仍顏《表》之誤,附正于此。”[62]又元結《銘》,據浯溪原石:“唐大歷三年歲次戊申閏六月九日林云刻。”其銘曰:“功名之位,貴得茅土。林野之客,所眈水石。年將五十,始有
。”唐大歷三年為公元768年,《
銘》中元結自己說年將五十,以此逆推五十年,正好開元七年出生。元結另有《漫酬賈沔州》《與韋尚書書》《與呂相公書》《別崔漫序》四文,也提及自己年歲,雖不如《別王佐卿序》《
銘》精確,但也與元結卒年五十四不相違背,而明顯與《墓碑銘》和《本傳》所載年五十不合。但顏真卿畢竟是元結生前好友,不大可能在《墓碑銘》中出現如此錯誤,考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宋元時有過多次毀損,尤其是元代歷經兵火之后,碑刻原文所剩無幾,今所見《次山碑》為后人多次重刻;而后人校勘文本時,又常以碑刻為準。故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或有文字脫落,應為“五十四”,又“十”“四”音近,或為音誤,今從王說。
由此可見,《新唐書》為元結單獨列傳,對于全面了解元結生平提供了一定幫助,但其訛誤之處也為學者研究元結帶來一定困惑。本節通過對《元結傳》進行全面訂正,力圖為研究者展現一個完整而又準確的元結家世與生平,進而彌補《元結傳》帶來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