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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文學地理與作家行走

2015年11月,在陳忠實當代文學研究中心成立十周年暨陳忠實文學創(chuàng)作研討會上,作家陳忠實最后一次公開露面,臉色格外蒼白,講話時甚至用手扶著那張滄桑的臉龐,語調低沉舒緩,一句話讓現場所有人唏噓不已,不少人落淚。“這一生可能話講得太多了,因此老天封了我的口”,“如果還有可能,我還會一直寫下去。”我清晰地記得聽到這幾句話時,自己也抹著眼淚難過得背過了身。無論是在鄉(xiāng)村工作幾十年的艱苦積累;還是在西蔣村老屋攤開本子默默書寫《白鹿原》的歲月中;甚至是《白鹿原》獲獎后的二十多年早出晚歸的日子里,鮮花和掌聲之下的陳忠實懷著對文學的摯愛獨立上路,是被孤獨浸透了的。

《白鹿原》暢銷后,陳忠實填了兩首詞。

《小重山》讓人痛徹心扉:“春來寒去復重重。摜下禿筆時,桃正紅。獨自掩卷默無聲。卻想哭,鼻澀淚不涌。單是圖利名?怎堪這四載,煎熬情。注目南原覓白鹿。綠無涯,似聞呦呦鳴?!蔽膲皇敲麍觯勺骷倚枰?。沒有拿得出手的“硬貨”,如何立足?“獨自掩卷”敘述的就是從構思到完成的六載辛酸苦辣。

《青玉案》卻是豪氣干云:“涌出石門無歸路,反向西,倒著流。楊柳列岸風香透。鹿原峙左,驪山踞右,夾得一線瘦。倒著走便倒著走,獨開水道也風流。自古青山遮不住。過了灞橋,昂然掉頭,東去一拂袖?!弊髌芬悦褡迕厥窞闃俗R敘寫白鹿原兩大家族的風云變幻,加之國共兩黨斗爭、中日戰(zhàn)爭、農業(yè)文明和商業(yè)文明、情欲禮法爭執(zhí)等,結構復雜,人物多元,“獨開水道”揭示的是這部作品之所以能成為暢銷常銷的經典的部分奧妙。

2000年新春剛過,近六十歲了,陳忠實便孤身一人打道回到白鹿原的祖屋,心里酸酸的。一個人站在院子中,《原下的日子》中作者寫道:“這個給我留下擁擠也留下熱鬧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里面。原坡上漫下來寒冷的風。從未有過的空曠。從未有過的空落。從未有過的空洞?!碑斕彀?,陳忠實站在灞河河堤上,看著城市的燈火、勞作的男子、成片的白楊林和暮靄四合的沙灘,思緒萬千,城鄉(xiāng)之間強烈的反差和內心深處的文化孤獨彌漫了心田?!按丝蹋锿獾奈靼渤抢锏哪藓鐭?,與灞河兩岸或大或小村莊里隱現的窗戶亮光;豪華或普通轎車壅塞的街道,與田間小道上悠悠移動的架子車;出入大飯店小酒吧的俊男靚女打蠟的頭發(fā)涂紅(或紫)的嘴唇,與拽著牛羊韁繩背著柴火的鄉(xiāng)村男女;全自動或半自動化的生產流水線,與那個在沙坑在籮篩前挑戰(zhàn)貧窮的男子……構成當代社會的大坐標?!?/p>

著名作家賈平凹撰文《孤獨地走向未來》,專門論及這種心理感受?!昂枚嗳嗽谡f自己孤獨,說自己孤獨的人其實并不孤獨。孤獨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遺棄,而是無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獨者不言孤獨,偶爾作些長嘯,如我們看到的獸。”可見,知音的追覓是始終如一的。“我終于明白了,塵世并不會輕易讓一個人孤獨的,群居需要一種平衡,嫉妒而引發(fā)的誹謗,扼殺,羞辱,打擊和迫害,你若不再脫穎,你將平凡,你若繼續(xù)走,走,終于使眾生無法趕超了,眾生就會向你歡呼和崇拜,尊你是神圣。神圣是真正的孤獨。走向孤獨的人難以接受憐憫和同情?!辟Z平凹投身文學創(chuàng)作以來,以旺盛的精力和多變的題材常年筆耕不輟,至今有20部長篇小說問世,堪稱世界文壇的奇跡。獨此一人,獨此成就,縱然議論不斷,難道不孤獨嗎?

賈平凹行走在商山洛水間,經年累月地深入生活,了解民風民俗,以便使自己緊緊地依托著這片土地,不需要人陪同和接待,只是自己獨立行走,體驗天地之悠悠,生命之艱辛可貴,不孤獨嗎?賈平凹在古老的清風街道上反省商洛、丹鳳、棣花和雄秦秀楚的獨特奇崛,在長安城40年的探索中形成自己的文學藝術觀念和精神追求,在以商州和西安生活和人物事件為素材的創(chuàng)作中包含著一個思想者寫作者的責任意識和知性判斷,不停歇地創(chuàng)造著屬于這個時代的作品,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跨度中猶如一日地堅守文學理想,不就是對平凡的一再超越嗎?2014年《老生》寫完,賈平凹說,“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作家在獨特的地域和文化浸淫下書寫著中國精神的文化傳承。

路遙為了描寫中國社會1975—1985年十年間的歷史變遷,成就經典《平凡的世界》,從而查閱了十年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參考消息》《陜西日報》《延安日報》的合訂本,以至于“手指頭被紙張磨得露出了毛細血管”,貪婪地占有寬泛詳細的生活細節(jié),創(chuàng)作表現的自由度和自信也就越充分。路遙說:“以后證明,這件事十分重要,它給我的寫作帶來了極大方便——任何時候,我都能很快查到某日某月世界、中國、一個省、一個地區(qū)(地區(qū)又直接反映了當時基層各方面的情況)發(fā)生了什么。”這一查閱過程并不需要別人陪伴,自然也是孤獨的求索和思考過程。

1968—1969年,城市知識青年大規(guī)模地響應國家上山下鄉(xiāng)號召,到了全國廣袤的農村改天換日,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中國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從城市到農村的人口大遷徙,開始于20世紀50年代結束于70年代末,前后經歷二十五年,人數達2000萬人之多,至今尚有小部分知青永遠地在農村生子結婚。到陜北的有多少?作家吳克敬根據官方志記載,考證出先后共四批27211名北京知青落戶在1600個生產隊從事繁重的生產勞動,1979年才開始大規(guī)模返城。至今留下的有多少?《延安日報》2001年8月報道至今仍有200多名知青選擇繼續(xù)留在陜北。吳克敬動筆之前是查閱了大量當時的報紙刊物,掌握這一歷史進程中盡可能多的細節(jié)和政策變更的。吳克敬的《乾坤道》中體現了“大歷史中的個體史”和“個體史中的集體史”,宏觀歷史下三代知識青年和陜北革命者命運,以及小說人物個體作為其中的時代群像同樣讓人欣慰。他深知脫離故事的新鮮離奇,消化理解加工的能力和鑒別詮釋歷史的水平才會決定作品的高度與質量。吳克敬和陜西既有的文學大家一樣都深知唯胸有千壑,歷史進入文學的過程才能是人物原型或模糊意象、傳奇、社會背景和故事、敘事心理、藝術風格、語言表現相糅合交織的自然流淌了。

吳克敬是以1985年《當代》雜志居頭條的中篇小說《渭河五女》受到文壇矚目的,2005年沉靜二十年后的他再次以《作家》第2期的《五味十字》重新引發(fā)關注,從此進入創(chuàng)作的旺盛豐收期,有評論家因之稱其為“吳克敬現象”(評論家李國平語)。近些年來,他的《長河落日》《新娘》《初婚》《狀元羊》《小海的夢想》《乾坤道》,《源頭》《姐妹》不都是孜孜矻矻對文學的執(zhí)著嗎?這個過程是痛苦的,作家創(chuàng)造精神產品的過程既愉悅又折磨。愉悅在于人物、故事、情節(jié)、語言的完美結合,折磨人在于過程的艱難辛勞和升華的巨大障礙。超越自己對作家而言,永遠是最艱難的事情。

作家們行走離不開地理上的一個個原點,而一個個原點就構成了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猶如時間和空間,總是把我們架構在歷史長河的某一時段和某一舞臺。匯聚數千年人文歷史的古長安、今西安國際化大都市的生機盎然,格局高雅,離不開這座偉大城市對文化的包容接納。偉大的學者、作家離不開孤獨求索,學者、作家的孤獨感讓我們這一生更富有哲理,更接近生命的真諦。

一個作家的出生和生活地就是他創(chuàng)作的最好背景,因為最熟悉這里的人和事,感情最深,一景一物都親近,都在心中掛念著,隨時都能觸發(fā)靈感。離開故鄉(xiāng)白鹿原,就沒有《白鹿原》,也沒有陳忠實;離開故鄉(xiāng)高密,就沒有《紅高粱》,也沒有莫言;離開故鄉(xiāng)商州,就沒有《秦腔》等,也沒有賈平凹;離開約克納帕塔法縣,就沒有《喧嘩與騷動》問世,也沒有威廉·??思{。近些年聲譽鵲起的作家陳倉儼然已經是一個全國性作家,然而,離開故鄉(xiāng)陜西商洛丹鳳的塔爾坪,何來八部“進城系列”?何來《月光不是光》的親情與人性描寫?

故事發(fā)生的地方或者不純粹是一個地理概念,在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更是作家的精神故鄉(xiāng)。不必要一一對應,只是創(chuàng)作需要。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天使,望故鄉(xiāng)》,家鄉(xiāng)的人攻擊他詆毀故鄉(xiāng)。地點是一個文學的概念,就是說故事需要一個可能發(fā)生的地點,需要一批以發(fā)源或圍繞故鄉(xiāng)的人和事來構成和推動情節(jié),展現出作家對人性的描寫和社會的批判。

文學意義上的地理和實際的地理概念是兩回事。《紅高粱》《豐乳肥臀》明確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創(chuàng)作背景,寫了大量的風土人情、地理環(huán)境等,國內外有不少讀者就根據小說的描寫去山東高密找那片紅高粱地,找小說中的那些風俗和植物,怎么能找到呢?那只是作家的內心世界,精神上的故鄉(xiāng)?,F實的高密鄉(xiāng)是平原和一系列大同小異的村子;而莫言小說中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是現代化的城市,這個文學王國的周遭有沙漠、沼澤、森林、湖泊,還有獅子、老虎等。莫言解釋說:“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一個文學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一個開放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概念,高密東北鄉(xiāng)是在我童年經驗的基礎上想象出來的一個文學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為中國的縮影,我努力地想使那里的痛苦和歡樂與全人類的痛苦和歡樂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故事能夠打動各個國家的讀者,這將是我終生的奮斗目標。”

傳統(tǒng)詩詞和當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其中有歷史和地理的內涵,但畢竟不是歷史原封的照搬紀實,不是演義戲說,不是地理的簡單復制。高明的作品既非重復,又高于生活。嚴謹、虛構、串綴、剪裁、再造移植兼而有之,耐讀發(fā)人深思。

繁華盛景最終是過眼煙云,消逝的歷史總是讓人生發(fā)無限感慨。西子湖畔,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煙柳畫橋,唯美的風景、唯美的傳統(tǒng)詩詞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人文精神和歷史風韻。不獨在杭州,而且在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任何一個有意義的地理坐標,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這烙印的一頭是詩詞,一頭是格局和文脈。無論是“花重錦官城”“芳草萋萋鸚鵡洲”“滕王高閣臨江渚”“最憶是杭州”;還是“一日看盡長安花”“春風已度玉門關”;甚至是“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這些地理符號總是與風物、歷史、鄉(xiāng)愁、名士、家事、國運相聯系。江山形勝,是詩詞篇章的源泉。正如陸游所言:“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

我們只需知道,腳下的這片土地是一片熱土。我們的古人曾經在這里演繹了恢宏的歷史,創(chuàng)作了絢麗的詩詞佳作,傳承好這些經典就是我們責無旁貸的分內事,推脫不得,馬虎不得。從文學地理的意義而言,這正是敘述和創(chuàng)作的“原點”,這就足夠了。


[1] 程俊英、蔣見元著《詩經注析》,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349—350頁。本書出自《詩經》的引文皆依據該版本,下文不再一一標注。

[2] 本書所引唐詩文本依據書后參考文獻所列舉的唐人別集校注本,無別集校注本者則依據《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為了行文簡潔,不一一標注。

[3] [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12頁。

[4] 《陜西軍事歷史地理概述》編寫組:《陜西軍事歷史地理概述》,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1頁。

[5] 據隆慶五年刻本《藍田縣志2卷》知《鹿原秋霽》為明代藍田人榮察詩作。查吳義勤總主編的《詠西安詩詞曲賦集成》(第4卷),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8年版,第114頁,知此詩亦當為榮察之作。此詩題名為明代陜西提學副使敖英所作應為誤傳。

[6] 趙葆真修,段光世等纂:《民國戶縣志》16卷,民國二十二年鉛印本。

[7] 傅熹年主編:《中國古代建筑史 第二卷 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建筑》,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1年版,第325頁。

[8] 楊鴻年:《隋唐兩京坊里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21頁。

[9] (宋)司馬光編篆:《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746頁。本書出自《資治通鑒》的引文皆依據此版本,不一一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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