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女性文學(xué)視域下女性觀念轉(zhuǎn)型研究
- 趙思奇
- 10字
- 2025-04-28 19:51:21
第一章 閨中奇才:吳藻
第一節(jié) 閨怨愁緒的抒寫
吳藻,字香,號玉岑子,陳文述弟子,與徐燦、顧春、呂碧城并稱“清代四大才女”。關(guān)于她的生卒年,說法不一。黃嫣梨、鐘慧玲認(rèn)為已不可考。馮沅君在《古劇說匯》中提出,吳藻的生年或在1795年前后。[1]謝秋萍在《吳藻女士的白話詞》一文中認(rèn)為,吳藻大約生于清仁宗嘉慶初年。[2]姜亮夫、陶秋英在《歷代人物年表里碑傳綜表》里則認(rèn)為,吳藻生于清仁宗嘉慶四年己未(1799),卒于清穆宗同治元年壬戌(1862)。[3]無獨(dú)有偶,陸萼庭在《〈喬影〉作者吳藻事輯》中也持大致相同意見。[4]就目前國內(nèi)研究現(xiàn)狀來看,最后兩種說法比較流行,如江民繁的《吳藻詞傳:讀騷飲酒舊生涯》就認(rèn)同陸氏的考略,[5]但也有一些研究者去掉了陸萼庭的籠統(tǒng)說法,直接將吳藻的生卒年確定為1799—1862年,較有代表性的如郭延禮主編的《中國近代文學(xué)發(fā)展史》。[6]鑒于資料繁多,為了行文方便,本書采取通行的說法,認(rèn)同吳藻生于嘉慶四年己未,卒于同治二年癸亥。
據(jù)資料可見,吳藻一生經(jīng)歷嘉慶、道光、咸豐和同治四朝,不僅經(jīng)歷了清王朝的由盛而衰,也感受到了明清才媛文化的發(fā)展帶來的性別松動。受時代進(jìn)步思潮的影響,明清出現(xiàn)了一批大力提倡女性文學(xué)、廣收女弟子的文人,如吳偉業(yè)、毛奇齡等,當(dāng)然首推袁枚和陳文述。他們直接招收女弟子,甚至為女性不公的命運(yùn)疾呼,這對當(dāng)時的社會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出現(xiàn)了一批相當(dāng)有影響力的女性集卷,如《國朝閨秀詩柳絮集》《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等,蓋因編纂者深諳“閨秀之學(xué),與文士不同;而閨秀之傳,又較文士不易”[7]的緣由,故大力推舉,使之流傳后世。吳藻是其中的幸運(yùn)者,她在世時,就有集卷出版,作品廣為傳誦,并且是陳文述碧城仙館中詞名最高的女弟子,一些前輩及同輩的重量級作家都爭相與她唱和。又因晚清江浙一帶商業(yè)文化的迅速發(fā)展,出現(xiàn)了文人士子廣泛交游的景觀,吳藻的作品最初就是因?yàn)槠湫謪菈艚杜c名士交游而得以流傳。而吳藻本人也經(jīng)常和大姊蘅香、二姊茝香和三兄夢蕉相聚偕游,淺斟低唱。不僅如此,她與汪端、沈善寶等名媛情同手足,與趙慶熺、張應(yīng)昌等詞壇耆宿交誼甚密,還結(jié)交了商人、歌伎等。據(jù)黃嫣梨統(tǒng)計(jì),吳藻的《花簾詞》和《香南雪北詞》中提及的朋友名字共有73個。[8]在封建禮教規(guī)約的前提下,吳藻通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接觸到社會各階層人物,結(jié)識許多異性、同性朋友,很大程度上開拓了女性原本窄狹的視野。
關(guān)于吳藻的祖籍說法不一。她的老師陳文述在《西泠閨詠》卷十六說她是安徽人,施淑儀在《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卷八中說:“藻,字香,號玉岑子,仁和人”,吳藻的文友魏謙升在《花簾詞·序》中,說她初居“吾杭會城之東”,這是浙派大家厲鶚舊居所在地,水木明茂,人杰地靈,秀麗可比西湖,于詞為宜。馬敘倫《讀書續(xù)記》中稱她“小居西湖之南”。而來自安徽方面的資料顯示,吳藻的祖籍在黟縣,比如《民國黟縣四志》《安徽名媛詩詞征略》《安徽人物大辭典》都有記載。其父葆真,字輔吾,僑居杭州經(jīng)商。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中說,吳藻“父夫俱業(yè)賈,兩家無一讀書者”。事實(shí)上,吳藻雖不是出身書香世家,但她和她的兄弟姐妹都接受了良好的藝術(shù)熏陶。且不說二姐茝香多才多藝,會彈琴,“兼善詞畫”,三兄夢蕉不乏文人雅興,吳藻本人也“獨(dú)呈翹秀,真夙世書仙也”。這主要受清初以來“吳越女子多讀書識字,女紅之暇,不乏篇章”(《聽秋聲館詞話》卷十九“清閨秀”詞條)的時代文化氛圍影響,再加上吳藻本人的蘭心蕙質(zhì),“金粉仙心,煙霞逸品”(陳文述《花簾詞·序》),以及她對詩詞的興趣,“居恒庀家事外,手執(zhí)一卷,興至輒吟”(魏謙升《花簾詞·序》),所以她才情極高。黃燮清評價(jià)她“輒多慧解創(chuàng)論,時下名流往往不逮”,魏謙升贊她“靈襟獨(dú)抱,清光大來,不名一家,奄有眾妙”(魏謙升《花簾詞序》)。有將其比之李清照、朱淑真,稱其作品為“《漱玉》遺音、《斷腸》嗣響”,胡云翼《中國詞史略》更是將吳藻推舉為“清代女詞家中第一人”。然而命運(yùn)給她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她未能找到一個能和她同聲唱和、比翼雙飛的丈夫,而是聽由父母之命,嫁給了商人黃某。關(guān)于吳藻的婚姻,黃燮清《國朝詞綜續(xù)編》稱為“同邑黃某室”,徐乃昌《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亦以此稱之,陳蕓《小黛軒論詩詩》說她“歸黃某”,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亦稱其“黃某室”。這一說法從張景祁《〈香雪廬詞〉敘》中“從孫黃君質(zhì)文,搜蘭畹之剩枝”句可得到證實(shí)。不過《民國黟縣四志》和《安徽名媛詩詞征略》另有說法,據(jù)記載,她的丈夫并不姓黃,而是錢塘縣望平村許振清,并且吳藻十九歲就守寡了,但這種說法并無考證。作為業(yè)賈的丈夫,雖對吳藻寵愛寬容有加,但終因兩人交流有阻,使吳藻在孤寂苦悶之中,將對婚姻的失望和愁苦表現(xiàn)在辭賦中,《百字令·題〈玉燕巢雙聲合刻〉》是其中的典型:
春來何處,甚東風(fēng)、種出一雙紅豆。嚼蕊吹花新樣子,吟得蓮心作藕。不隔微波,可猜明月,累爾填詞手。珍珠密字,墨香長在懷袖。 一似玳瑁梁間,飛飛燕子,軟語商量久。從此情天無缺憾,艷福清才都有。紙閣蘆簾,蠻箋彩筆,或是秦嘉偶。唱隨宛轉(zhuǎn),瑤琴靜好時奏。
《玉燕巢雙聲合刻》是女詩人陸惠和丈夫張淡的唱和之作,詞人稱道和艷羨這對佳偶的琴瑟和鳴、夫唱婦隨,希望能有一個和自己“一似玳瑁梁間,飛飛燕子,軟語商量久”的丈夫,這樣才能“從此情天無缺憾,艷福清才都有”,然而這終究只是幻想罷了。在《乳燕飛·讀紅樓夢》中,詞人感嘆黛玉的悲慘結(jié)局,折射了自身的悲苦:
欲補(bǔ)天何用。盡銷魂、紅樓深處,翠圍香擁。呆女癡兒愁不醒,日日苦將情種。問誰個、是真情種。頑石有靈仙有恨,只蠶絲、燭淚三生共。勾卻了、太虛夢。 喁喁話向蒼苔空。似依依、玉釵頭上,桐花小鳳。黃土茜紗成語讖,消得美人心痛。何處吊、埋香故冢。花落花開人不見,哭春風(fēng)、有淚和花慟。花不語、淚如涌。
黛玉有幸得到寶玉的愛情,然而兩人的愛情到頭來幻化成空,當(dāng)想到寶玉在晴雯死后所作《芙蓉女兒誄》時,黛玉心驚于“黃土茜紗”,終究竟成讖語,怎不讓人痛哭流涕?詞人借典故抒發(fā)了愛情理想破滅后的同悲之感,絲毫不亞于寶、黛二人的悲劇。尤其“問誰個、是真情種”的浩嘆,更將詞人婚姻不遇的哀傷抒發(fā)得淋漓盡致。女性長期以來被剝奪了介入社會事務(wù)的權(quán)利,受限于閨閣庭院,無法開拓更大的人生舞臺,男性和愛情無形中成了她們生活的重心,一旦婚姻不幸,她們整個的人生就充滿了悲劇,即使才情堪比男性文人。在這種情況下,書寫愛情的悲歡離合自然就成了女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主題。吳藻也不例外,由于封建禮教的束縛、個人境況的不如意,她的心境頗為壓抑,雖然她“幼好奇服,崇蘭是紉”(張景祁《〈香雪廬詞〉敘》),“奇服”和“紉蘭”出自屈原的《涉江》和《離騷》,吳藻以此表達(dá)志存高遠(yuǎn)、不甘心做附庸的品格。但她也寫了大量纏綿悱惻、抒發(fā)閨愁幽怨的詞作。如《賣花聲》:
漸漸綠成帷。青子累累。廿番風(fēng)信不停吹。病是愁根愁是葉,葉是雙眉。 無藥補(bǔ)清羸。悶倚紅蕤。碧紗窗外又斜暉。明日落花香滿徑,一道春歸。
深春淺夏之際,每日悶悶不樂半臥繡枕,看那夕陽逝去又復(fù)歸,聽那二十四番風(fēng)信輪流響吹,也許明日就可在庭院中看到一地落花了吧?所謂“滿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自古至今,落花總和人的離愁別恨相聯(lián)系,而對詞人來說,她那滿腹無以言說的失落,絲毫不亞于窗外生機(jī)勃勃的綠意,人生的愁苦就被定格于此。同樣,《酷相思》也抒發(fā)了相似的情緒:
一樣黃昏深院宇。一樣有、箋愁句。又一樣秋燈和夢煮。昨夜也、瀟瀟雨。今夜也、瀟瀟雨。 滴到天明還不住。只少種、芭蕉樹。問幾個涼蛩階下語?窗外也、聲聲絮。墻外也、聲聲絮。
深秋季節(jié),最易引發(fā)蟄伏在內(nèi)心深處的孤寂,對于常年生活在缺乏精神交流的家庭生活中的女詞人來說,這種感受尤其強(qiáng)烈。黃昏的降臨,給庭院籠上沉沉的暮氣,然而在這深秋之夜,又偏偏下起綿綿秋雨。聽著雨打芭蕉,詞人久久無法入眠,“傷心枕上三更雨,點(diǎn)滴霖霪。點(diǎn)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然而這讓人痛苦難耐的雨打芭蕉之聲卻到天明還沒有停!更殘忍的是,此情無計(jì)可消除!此外還有《蝶戀花》,也將愁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舊句新吟窗下比。一種凄涼,兩樣愁滋味。往日傷心誰得已。而今怕又從頭起。 攬鬢剛窺明鏡里。青入長眉,那有悲愁意。一笑拋書簾自啟。攜琴去向花前理。
站在窗下,又一次吟出內(nèi)心的愁意,和往日相比,更增添了些許不一樣的滋味。詞人不愿讓自己平添傷感,然而又無法制止那“緣愁似個長”,坐在鏡前,攬鬢觀那長眉,竟有深深的悲愁之意。包括《風(fēng)流子》,也將詞人的愁意表達(dá)得十分到位:
黃河遠(yuǎn)上曲,旗亭句、唱到木蘭舟。正北里胭脂,玉人窈窕,東山絲竹,名士風(fēng)流。綠波外、垂楊千萬樹,恰恰囀鶯喉。茶灶書床,短篷雙槳,羅衫團(tuán)扇,錦字銀鉤。 蓮心紅徹底,鴛鴦七十二,飛過回頭。不記西湖湖水,閑了盟甌。甚前塵如夢,青春十載,落花萬點(diǎn),點(diǎn)點(diǎn)生愁。惆悵鵲華山色,畫里成秋。
這首詞的“愁”,與前面相比,多了更多曠達(dá)之意,有一種穿越人生低谷后的豁然開朗,詞人可能為眼前秀麗的自然風(fēng)光所感染,即使言“愁”,也不再有太多的沉重和壓抑,而有了一種灑脫和超然。“青春十載,落花萬點(diǎn),點(diǎn)點(diǎn)生愁”,雖然過往十載,愁意不曾間斷,然而融于畫中,自有一番韻味在其中。除此之外,表現(xiàn)愁苦之意的還有另一首《酷相思》:
寂寂重門深院鎖。正睡起、愁無那。覺鬢影、微松釵半亸。清曉也、慵梳理。黃昏也、慵梳理。 竹簟紗櫥誰耐臥。苦病境、牢擔(dān)荷。怎廿載、光陰如夢過。當(dāng)初也、傷心我。而今也、傷心我。
詞人囿于閨房,打發(fā)寂寥時光,因?yàn)閮?nèi)心被愁緒充溢,每日掙扎于中,無心梳洗打扮,“女為悅己者容”,可詞人面對的卻是“病境”“擔(dān)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活十幾年,恍然如一夢,然而夢醒后留下的卻只有“傷心”,這真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還有《蘇幕遮》:
曲欄干,深院宇。依舊春來,依舊春來去。一片殘紅無著處。綠遍天涯,綠遍天涯樹。 柳花飛,萍葉聚。梅子黃時,梅子黃時雨。小令翻香詞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語。
重復(fù)是此詞的一大特色,在這種語氣的加重中,花開花落、春去春回、四季更迭,讓人無奈而又無能為力。任時光飛逝,光陰荏苒,不變的是詞中抒寫的愁人之句。怎一個愁字了得?再如《清平樂》:
彎彎月子,照入紅閨里。病骨珊珊扶不起。只把碧窗深閉。 幾家銀燭金荷。幾人檀板笙歌。一樣黃昏院落,傷心不似儂多。
冷月如鉤,將霜色灑入窗內(nèi),寂寥心事,慵懶地臥于深閨之中,感慨幾家歡樂幾家愁?感傷不已之際,遙想假如有一位和“我”同病相憐的女子,應(yīng)該不會像我這樣有那么多化解不開的傷心吧?另如《乳燕飛·愁》:
不信愁來早。自生成、如形共影,依依相繞。一點(diǎn)靈根隨處有,閱盡古今誰掃。問散作、幾般懷抱。豪士悲歌兒女淚,更文園、善病河陽老。感斯意,即同調(diào)。 助愁尚有閑中料。滿天涯,曉風(fēng)殘?jiān)拢﹃柗疾荨N乙嗳碎g淪落者,此味盡教嘗到。況早晚、又添多少。眼底眉頭擔(dān)不住,向紗窗、握管還吟嘯。打一幅,寫愁稿。
這首詞直接以“愁”作為題目,表現(xiàn)愁意極為醒目。歷來“愁”都是和“曉風(fēng)殘?jiān)拢﹃柗疾荨甭?lián)系在一起,而“滿天涯”的荒涼更暗示了女詞人心事的荒蕪。以前都是體味別人詩詞中的滿腹荒涼事,而今“我亦人間淪落者,此味盡教嘗到”。在此,詞人已經(jīng)超越一己之感受,而上升到人生命運(yùn)的飄忽不定、不可捉摸。此外還有“懺舊愁、愁還翻新”(《壽樓春》),“怕不傷心,無可傷心處”(《點(diǎn)絳唇》),“春去還來,愁來不去,春奈愁何”(《柳梢青》),“芳草何曾解斷腸,人自傷心耳”(《卜算子》),“儂是人間傷心者”(《金縷曲·題張?jiān)粕雅俊村\槎軒詩集〉》),等等。趙慶熺于《花簾詞序》中評道:“花簾主人工愁者也,花簾主人之詞善寫愁者。不處愁境,不能言愁;必處愁境,何暇言愁?裊裊然,荒荒然,幽然悄然,無端而愁,即無端而詞其詞。落花也,芳草也,夕陽明月也,皆不必愁者也。不必愁而愁。斯視天下無非可愁之物,無非可愁之境矣。此花簾主人之所以能愁,而花簾主人之所以能詞也。”[9]以至于詞人披露“十年心事”,得出的竟是無比凄涼的感慨:
一卷離騷一卷經(jīng)。十年心事十年燈。芭蕉葉上幾秋聲。 欲哭不成還強(qiáng)笑,諱愁無奈學(xué)忘情。誤人猶是說聰明。(《浣溪沙》)
“欲哭不成還強(qiáng)笑”,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此,如果來自事業(yè)和功名的磨礪,這種愁滋味即使“欲說還休”,倒也有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在其中,然而這悲傷竟來自無言的婚姻,揮不去,抹不掉,一點(diǎn)一滴啃噬著女詞人鮮活的生命,這是多么殘忍的事情!后人統(tǒng)計(jì),吳藻詞作中“愁”字出現(xiàn)79處之多,曲作中亦有9處。吳藻夫父均從商,她沒有生活方面的壓力,很容易讓聰慧的心靈萌生一縷閑愁,詞人讓其灑落于筆端,重重心事隨筆墨游走,所有的情緒,由一“愁”字代言。正如鄧紅梅所言:“她與丈夫的不睦,主要是在精神交流的阻斷上。她對丈夫所不滿的,并非是他在身份上是個商人而不是文人,而是因?yàn)樗诰裆鲜莻€商人而不是文人,她與他永遠(yuǎn)無法在精神需要上和諧。”[10]而在抒發(fā)愁意的過程中,“雖然她筆下的外境大體不離夕陽芳草、花月春秋,但其內(nèi)情品質(zhì)的獨(dú)特性,則使她能借舊象傳寫出他人筆下所無的意境,散發(fā)出個人特征明顯的情采魅力”[11]。
男女性別差異造成的才與命妨,婚前的自由快樂與婚后空虛愁苦的巨大落差,與傳統(tǒng)秩序抗?fàn)幍氖。瑓窃逯坏锚?dú)善其身,她最終選擇的道路是禮禪拜佛。當(dāng)然,這也與她中年喪偶有關(guān),從張景祁《〈香雪廬詞〉敘》中所言,吳藻“中更離憂,幽篁獨(dú)處”可見一斑。作為陳文述碧城仙館的得意弟子,老師也曾勸吳藻修道,并賜以法名“來鶴”,而且陳文述還強(qiáng)調(diào)“諸女弟子‘皆誠心禮誦,參悟真如,尤以錢塘吳香為巨擘’”[12]。老師看到了弟子婚姻不幸,在《花簾詞序》中,陳文述論道:“然而聰明才也,悲歡境也。仙家眷屬,智果先栽;佛海姻緣,塵根許懺。與寄埋愁之地,何如證離恨之天;與開薄命之花,何如種長生之藥,誦四句金剛之偈,悟三生玉女之禪,餐兩峰丹灶之云,飲三洞玉爐之雪。則花影塵空,簾波水逝,何仿與三藏珠林、七簽云笈同觀耶?”[13]這段文字借參禪論道,希望吳藻擺脫悲歡離合之心,尋找適合自己的修煉之徑。吳藻奉道,自然也受到汪端的影響。汪端,字小韞,浙江錢塘人,著有《自然好學(xué)齋詩鈔》十卷。汪端父母早卒,由姨母撫養(yǎng)長大,后嫁給陳文述之子陳裴之。吳藻與汪端二人交情深厚,經(jīng)常借由詩詞寄懷、贈和。后陳裴之早逝,汪端悲痛難抑,中年之后開始潛心修道,據(jù)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六云:“聞小韞自賦柏舟,即奉道教,諷經(jīng)禮斗,修煉甚虔。常語人曰:名士牢愁,美人幽怨,都非究竟,不如學(xué)道。”[14]昔日的閨中摯友,成為清虛道侶,兩人在談經(jīng)論道中實(shí)踐著自己的生命理念。事實(shí)上,在《香南雪北詞》自記中,吳藻就指出,“香南雪北廬”乃“取梵夾語顏其室”,而自“移家南湖,古城野水,地多梅花”,而“香山南、雪山北,皈依凈土。幾生修得到梅花乎?”故“自今以往,掃除文字,潛心奉道”。很顯然,吳藻對于修道是心之向往的,不僅是《香南雪北詞》,在《花簾詞》中,都曾出現(xiàn)佛教、道教用語。如《金縷曲·題王蘭佩女士〈靜好樓遺集〉》下闋:
玉臺人本工煩惱。也非關(guān)、蘭因絮果,春風(fēng)劫小。自古清才妨濃福,畢竟聰明誤了。豈懺向、空王不早。我試問天天語我,說仙娥、偶謫紅塵道。今悔過,太虛召。
空王是佛的別稱,而太虛指的是道教仙界。吳藻的佛道言語,主要在贈他人的題詞中,可見其個人喜好。再比如《念奴嬌·題韻香空山聽雨圖》:
珠眉月面,記前身、是否散花天女。寂寞琳宮清梵歇,人在最深深處。一縷涼煙,四周冷翠,幾陣瀟瀟雨。剪燈人倦,鶴房仙夢如煮。 恰好寫到黃庭,畫成金粟,總合天真趣。疏竹芳蘭傳色相,不似謝家風(fēng)絮。香火因緣,語言文字,唱絕云山侶。拈來一笑,玉梅春又何許。
詞中一連串的佛道典故,信手拈來,由此可見吳藻的道心佛性,是早已有之的。尤其到了后半生,詞人思想漸趨沉穩(wěn),參禪之意益濃,參透世間所有之后,便撒手現(xiàn)世,為心靈找到一個寄居的歸宿。《浪淘沙·冬日法華山歸途有感》:
一路看山歸。路轉(zhuǎn)山回,薄陰閣雨黯斜暉。白了蘆花三兩處,獵獵風(fēng)吹。 千古冢累累。何限殘碑。幾人埋骨幾人悲。雪點(diǎn)紅爐爐又冷,歷劫成灰。
據(jù)釋明開《流香一覽》記載:“武林西湖西,一山其陽為玉泉、鷲嶺、天竺;其陰自秦亭抵留下,輦道磐山足,東西橫亙一十八里,俱名法華山,穿云度澗,歷山塢村市,有橋有亭,西溪入望,皆梅花竹樹,極盡奧僻之勝。”[15]詞人冬日游法華山,隨著山回路轉(zhuǎn),看到滿目冬景,不禁生出“千古冢累累。何限殘碑。幾人埋骨幾人悲”的感嘆,有一種參透人生后的愴然。趙慶熺(秋舲)于道光二年壬午進(jìn)士及第,引見后以縣令待選,道光二十年入都謁選。作為吳藻的異性知己,在臨行之際,吳藻作《金縷曲·送秋舲入都謁選》:
羌笛誰家奏。問天涯、勞勞亭子,幾行秋柳。儂是江潭搖落樹,獵獵西風(fēng)吹瘦。算往事、不堪回首。閱盡滄桑多少恨,古今人、有我傷心否?歌未發(fā),淚沾袖。 浮漚幻泡都參透。萬緣空、堅(jiān)持半偈,懸崖撒手。小謫知君香案吏,又向軟紅塵走。只合綰、銅章墨綬。指日云泥分兩地,看河陽、滿縣花如繡。且快飲、一杯酒。
這首詞的情感很復(fù)雜,鄧紅梅在《吳藻詞注評》中說:“有對于行人遠(yuǎn)去的祝福,也有依依惜別的深情;有自傷命運(yùn)不諧的怨艾,也有堅(jiān)心學(xué)佛的表白。”[16]尤其“浮漚幻泡都參透。萬緣空、堅(jiān)持半偈,懸崖撒手”,將找不到出路的痛苦和悲傷盡數(shù)抒發(fā),在半世半隱的生活中,將宗教作為自己的精神寄托,也是一種幸運(yùn)的解脫吧。道光二十年庚子前后,魏謙升以五言古詩見贈,吳藻作《金縷曲·滋伯以五言古詩見贈,倚聲奉酬》回贈,表白皈依佛門之意:
一掬傷心淚。印啼痕、舊紅衫子,洗多紅退。唱斷夕陽芳草句,轉(zhuǎn)眼行云流水。靜夜向、金仙懺悔。卻怪火中蓮不死,上乘禪、悟到虛空碎。戒生定、定生慧。 望秋蒲柳根同脆。再休題、女媭有恨,靈均非醉。冠蓋京華看袞袞,知否才人憔悴。只滿紙、歌吟山鬼。五字長城詩格老,子言愁、我怕愁城壘。正明月、屋梁墜。
詞人將滿腹的傷心愁緒向友人傾瀉而出,從“一掬傷心淚”到“卻怪火中蓮不死,上乘禪、悟到虛空碎”,但求皈依佛門,“戒生定、定生慧”,歸于內(nèi)心的寧靜。事實(shí)上,吳藻的隱逸思想在早期作品中已露端倪,主要表現(xiàn)在她詠梅的詞作中,如《摸魚子·同人重建和靖先生祠于孤山,許玉年明府為補(bǔ)梅飼鶴,填詞記事,屬和原韻》:
綠裙腰,年年芳草,春風(fēng)老卻和靖。段家橋畔西泠路,寂寞古梅香冷。空自省。便薦菊、泉甘那許吳儂認(rèn)。舊游放艇。記圖畫中間,玻璃深處,曾吊夕陽影。 先生去,抱月餐霞無定。幾時鶴夢能醒?重來風(fēng)景全非昔,一角樓臺新證。欄欲憑。覺樹底、霜禽小語留清聽。行吟翠嶺。把謝句閑攜,巴歈拭和,對面碧山應(yīng)。
古梅的寂寞香冷,在吳藻筆下被描繪得栩栩如生。黃昏時分,清幽的古梅獨(dú)自綻放在段家橋畔,西泠路邊,散發(fā)陣陣清香。詞人感受到梅花的卓爾不群,也看到了梅花的寂寞。自林和靖先生仙逝之后,詞人觀梅,不由省察自身情感體驗(yàn)與梅花特性的相通之處。在這里,梅花已不僅表征詞人香冷孤寂的情感體驗(yàn),亦流露出詞人追求隱逸、超脫塵世的思想傾向。現(xiàn)實(shí)無望,不如就此清心寡欲,尋求后半生的解脫。林和靖,字君復(fù),隱居西湖孤山,二十余年足不及城市,以布衣終身,以種梅養(yǎng)鶴自娛,人稱“梅妻鶴子”,“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成為他詠梅的經(jīng)典。吳藻受林和靖影響比較大,觀其詞作,借鑒之意比較明顯。比如《鬢云松令·題自鋤明月種梅花圖》:“一徑?jīng)鰺煻妓橐病J栌皺M枝,補(bǔ)到闌干罅”,再如《鵲橋仙·沈湘佩女士屬題紅白梅花卷子,圖亦女士所作》:“斷橋流水,小窗橫幅,一樣黃昏時候”,又如《洞仙歌·二十六日再過超山,梅花盛開,復(fù)拈前調(diào)寫之》:“看不足、橫斜萬千枝,早一角僧樓,夕陽紅了”,等等。此外,吳藻詞中還時常提及仙鶴,比如《摸魚子·同人重建和靖先生祠于孤山,許玉年明府為補(bǔ)梅飼鶴,填詞記事,屬和原韻》中“先生去,抱月餐霞無定。幾時鶴夢能醒”,《疏影》中“有故園、仙鶴飛來,說與藐姑愁獨(dú)”,等等。同樣生活于杭州,吳藻對林和靖的情況自是了然于心,林和靖的淡泊與隱逸對女詞人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而梅花素與佛教有因緣,不如像林和靖那樣,隱逸山林,也不失為一種幸運(yùn)。《虞美人·題鋤月種梅詩畫卷》就表達(dá)了詞人篤定的參禪情懷:
月華滿地梨云碎。自金鴉嘴。尋常一樣碧窗紗。縱此玉臺夜夜詠梅花。 苔枝三尺和煙種。羅襪春泥凍。翠禽飛到不成眠。認(rèn)得前身原是藐姑仙。
眼前景物和以前一樣,沒有什么變化,變化的卻是心境,如今參禪決心已下,往日的愁懷就此放下,夜夜詠梅,以此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同樣,在《浣溪沙·周曖姝夫人修梅小影》中,詞人通過贊美周曖姝夫人至高的修梅境界,表達(dá)自己對修煉之境的孜孜以求:
修到今生并蒂蓮。前身明月十分圓。梅花如雪悟香禪。 姑射煉魂春似水,羅浮索笑夢非煙。王郎何福作逋仙。
周曖姝畫有“修梅小影”,在梅花下修行;吳藻也有“幾生修得到梅花”的設(shè)問;而《浣溪沙·周曖姝夫人修梅小影》中又有“梅花如雪悟香禪”之句。據(jù)鄧紅梅《吳藻詞注評》所言,佛教凈土宗以為,梅花至為清潔,人若要達(dá)此境界,須經(jīng)七世輪回的專心修煉。吳藻虔心于此,她在后期對梅花的熱愛,主要表現(xiàn)在她與親友觀賞梅花以及獨(dú)自靜觀梅花時的個人所悟,如《臺城路·自鋤明月種梅花圖》:
一襟幽思無人會,園林暮寒時候。小閣遲燈,閑階就月,漠漠香凝衫袖。花師替否。恰鴉嘴輕鋤,軟苔冰溜。遍插橫枝,碧紗窗外畫闌右。 姮娥乍驚睡起,鏡奩涼照影,清艷同瘦。警夢霜禽,梳翎雪鶴,偷掠疏煙尋久。梨云半畝。似金屋安排,未容春漏。漫喚紅兒,弄妝呵素手。
傍晚梅花色疏香淡,詞人看那窗外,但覺滿目清爽,仿佛與滿園春色融為一體,花人兩映,顯出清幽空靈的意境。而《鬢云松令·題自鋤明月種梅花圖》更是融入了詞人對梅花超凡脫俗品性的理解:
碧無痕,香滿把,小金鋤,雪片搖空下。一徑?jīng)鰺煻妓橐病J栌皺M枝,補(bǔ)到闌干罅。 畫中詩,詩中畫,畫里詩人,可是神仙亞?好個江南花月夜。翠羽飛來,說甚啁啾話。
女詞人將自己的身形畫入畫中,梅花與人的境界已如出世之仙,非塵世所有。而“圖開九九,尚清寒如許。有約扁舟探梅去。甚翠禽無影,紅萼無言,尋不出、雪后疏香半樹”(《洞仙歌·二月初九日,偕蘅香大姊、茝香二姊、夢蕉三兄超山探梅》)中,梅花已不再是無生命的觀賞之物,浸染上女詞人的情感體悟,富有平和的生命氣息。“湖邊小住,不著閑鷗侶。開落玉梅花一樹,伴我冷吟幽句”(《清平樂·花朝后一日,寓居湖上富春山館,小遂幽樓,如隔塵世。倚聲寄興,不自計(jì)其詞之工拙也》),則表明女詞人幽居獨(dú)處,擺脫了塵世紛擾,在梅花的開落之間,平復(fù)了悲苦無奈的不平,獲得了心靈的寧靜。玉梅也由此被賦予淡泊的特質(zhì),花與人在精神上融而為一,難分彼此。由此可見,吳藻詞中的梅花意象有一個比較清晰的演變過程。由早期梅花被她用來寄托少女情懷,到中期梅花凸顯詞人的幽寂孤苦,到晚期梅花被賦予高雅脫俗的精神特質(zhì),這個過程表明,詞人在飽嘗世事的辛酸與無奈之后,對人世有了更深刻的體悟,梅花作為精神載體,“承載了她對前半生憤懣幽苦的隱諱以及對余生的淡泊空靈的追求,以撫慰對現(xiàn)實(shí)逐漸絕望的悲苦心靈”[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