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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信仰與思想

綜觀艾略特的《文集1917—1932》,他的寫作風格非常鮮明,偏向于從他人的評論入手,以此為柳葉刀去解剖莎士比亞的文本。在各類分析手法登上歷史舞臺之時,艾略特公開質疑了斯特雷奇(Strachey)、默里(Murry)和劉易斯(Lewis)等人評論莎士比亞的觀點,因為“他們各自所描繪的莎士比亞跟斯特雷奇先生、默里先生以及劉易斯先生本人太相像了”[3]。他通過分析莎士比亞作品中體現出的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進而闡明作家與傳統之間的關系問題,說明莎士比亞并不具有這種思想,莎士比亞之所以具有這種思想,是因為當時社會上流行這種思想。

在《莎士比亞和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一文中,艾略特認為,當時所流行的對于莎士比亞思想的分析并不正確,或者說,莎士比亞思想實際上是難以捉摸的。首先,我們在莎士比亞作品中所看到的,并不能真實地表露作者本人的意愿,他對于人生的態度無法完全從他的文本中得出。首先,這是因為莎士比亞的作品極富變化;其次,作者本身就是容易被誤解的。也就是說,既然莎士比亞的創作有很多,也并非一成不變,那么我們隨機從他作品中摘出的一兩段,很難說能夠代表他整個人的思想。

艾略特并不贊同同時代的批評家用過去哲學家的思想來說明莎士比亞,他認為,“就像蕭伯納(Bernard Shaw)先生觀念中的尼采(不管那是個什么樣的東西),跟真正的尼采不一樣”[4]。他認為,塞內加帶給莎士比亞的影響,更偏向于艾略特在校園時代學過的塞內加悲劇和背誦下來的思想特點,而非來自莎士比亞對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整體進行吸收。這并不是莎士比亞本身擁有的人生觀或思想,而更多的是他借助這種在社會上存在并盛行的思想進行創作。正如莎士比亞的悲劇,在某些緊要關頭,主人公會采取一種自我表演的姿態。這種創作手法并非僅莎士比亞一人采用,同時代的查普曼(Chapman)、馬斯頓(Marston)都曾使用這種手法,這也造成莎士比亞筆下的主人公與他們的有很多相似之處。艾略特還直言,“不過我所關注的不在于塞內加帶給莎士比亞的影響,而在于莎士比亞怎樣說明了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原則”[5]。可以說,由于激烈的社會變革,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中出現羅馬斯多葛主義思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艾略特旨在說明,作家本身不會產生思想,而只能記錄當時流行的思想。

在歷史發展中,人們在日常勞作之后,總會傾向于挑選某種東西作為精神慰藉,例如宗教、神話、哲學思想。正如古人用神話解釋世界,用宗教作為道德行為規范和精神慰藉。這一點在人類發展的漫長進程中是十分明顯的,正如當時動蕩百年的十字軍東征便是信仰的作用。無論身處什么時代,人們總是需要精神上的避難所,無所謂皈依何處,但必須填補內心的空白。思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種信仰,但羅馬時代的斯多葛主義與伊麗莎白時代的斯多葛主義,雖然一脈相承,但絕非全然一致。來自羅馬和平時期的斯多葛主義歷經數百年,到了混亂動蕩的伊麗莎白時期,其內容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由于伊麗莎白時期人們心中的驚懼更甚,尋找精神慰藉的渴望也更為急切一些。于是人們便可以看到,思想間的界限并不完全分明,人們無所謂自己篤信的是哪種思想,甚至會對多種思想都有所涉獵,如雜燴一般。此外,伊麗莎白時代作品中的主人公和塞內加筆下的主人公并不相同,因為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是在希臘背景下發展起來的,那么他筆下的主人公則受到的是希臘時代背景的影響。而到了數百年后的伊麗莎白時期,當時的作者則已可以用明確的特征來塑造出一個斯多葛主義者。于是,這時作品中的主人公是受到塞內加影響的,但是我們不能說塞內加筆下的人物與這個主人公一脈相承,也不能說塞內加對后世的影響與塞內加本人有什么直接關系。這也便是艾略特所提到的“某某人的影響跟某某人本人是兩回事”[6]。此外,我們可以從文中看到詩人和時代的關系,即詩人在他作品中所表達出的思想是會受到時代背景影響的。艾略特指出:“塞內加追隨希臘傳統,希臘傳統并不是斯多葛主義的。他發展了希臘傳統并與時代結合。因此,在他的悲劇中,人物的情感態度和希臘人的情感態度有著很大的差別。”[7]也就是說,詩人在他那個時代中寫作,即使在他身上萌發出一種獨特的思想,但他筆下的文字也仍然順從于這個時代。

此外,艾略特認為:“希臘悲劇里的宿命論,塞內加悲劇里的宿命論,以及伊麗莎白時代的悲劇里的宿命論,這三者間有著微妙的差別。”[8]希臘悲劇在那時候的主流傾向之下,其中的宿命論也必定受當時流行思想的影響;塞內加悲劇雖然融合了他自己的斯多葛主義思想,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脫離他所處的時代背景,他本身會受當時社會價值觀影響;而伊麗莎白時代的悲劇中的宿命論,雖然也受到先前觀點的影響,使宿命論的色彩更濃郁,但也會受到當時無政府主義的影響。總之,一個時代中能受到追捧的作品,必定要運用那個時代的主流思想。

艾略特認為,莎士比亞并非信仰某一種特定的思想,他更多是“為了戲劇效果運用了這些思想”[9]。作品中的主人公之所以能夠呈現各式各樣的面貌以及體現各種思想,是由于伊麗莎白王朝思想混雜多元,人們也樂于接受各種思想。我們知道,伊麗莎白時代,人們追求獨立的個性,而這正是斯多葛主義最鮮明的特色;那么莎士比亞是如何將羅馬時代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融入伊麗莎白時期的個人主義思想中的呢?

關于個人主義在人物塑造上的作用,艾略特指出,“這種傲慢的個人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戲劇性的效果而被利用的”[10]。正如哈姆萊特見到父親亡魂后才試圖復仇,我們很難預測他的想法,他時而冷靜,時而裝瘋賣傻,一次又一次地延宕自己的復仇行動,卻并未向任何人吐露心聲。拋開這一點不談,他個人主義最突出的表現在于,他在傷害多個無辜的人之后,仍對自己贊譽非凡:

霍拉旭,我死了,你還活在世上;請你把我的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們的疑惑。

……

啊,上帝!霍拉旭,我一死之后,要是世人不明白這一切事情的真相,我的名譽將要永遠蒙著怎樣的損傷!

(《哈姆萊特》第五幕第二場)[11]

這種幾乎算得上是過分的個人主義,在早先的戲劇中并不多見,但在當時多元的社會背景下,各種思想都會被人們所接受,那么這種情節便也算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而且戲劇性也得到了更好的彰顯。

從艾略特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他以一種全新的視角,通過對莎士比亞及其作品的研究,更加全面地解釋了自己的觀點,即作品并不能作為了解作家思想的渠道,作家創作,不過是借用在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價值觀寫作罷了。艾略特通過這些文字,試圖剝除歷史主義以及心理分析等當時各個流派對莎士比亞的過度解讀。這對矯正當時歷史主義的錯誤傾向具有警醒性的作用,但是,這些觀點也暴露了艾略特在還原莎士比亞本來面目時,一邊將作者、時代背景與文本完全剝離,另一邊又遵循傳統探討文本在不同時代的變化;這種矛盾性是顯而易見的。

在《莎士比亞和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一文中,艾略特對“思想”一詞的概念進行了辨析,這使他的莎評上升到了一種哲學理論的高度。艾略特解釋道:“所謂‘思考’的詩人,只能說他能夠表達跟思想等值的感情,但他未必對思想本身感興趣。我們總是那么說,思想是清晰的,感情是朦朧的。其實既有清晰的感情,也有朦朧的感情。”[12]這便把“思想”“思考”“感情”三個詞都區分開來。首先,感情是人類在面對客觀世界時,自發產生的,本身就是朦朧的;而思考是經過處理后的,一種相對理智、清晰的感情,當我們說一個詩人能準確地表達自己面對客觀世界時產生的感情時,我們便可以說,這是思考;而思想則非這兩種所能比肩,“思想的目的性……他對于人生可有一貫的看法,或是他宣揚了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步驟”[13]。于是思想便應該能夠體現作者對人生的判斷,對如何到達目標的思索,幾乎是如同藍圖一般出現在書本中,而這也是情感和思考所不能及的。

緊接著,艾略特進一步提出,“莎士比亞的戲劇沒有一部是具有‘意義’的”[14]。這里的沒有意義并非在否認莎士比亞劇作的文學價值,而是說莎士比亞寫出這些傳世巨作,絕非為了表達個人觀點或是給人們啟發。那么讀者和觀眾們從戲劇中得到的感受從何而來呢?“一切偉大的詩歌對于人生的看法都給人一種幻覺。一旦我們進入了荷馬(Homer),或者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或者維吉爾(Virgil),或者但丁(Dante),或者莎士比亞的世界中,我們不由得認為,我們正在領會一些可以用理智來表達的東西;對于每一種清晰的情感,都傾向于理智的表述”[15],正是作家將他那精妙的、準確的情感注入文字,在架構起一個廣袤文學世界的同時,也吸引著讀者進入了它。讀者進入這個情感充沛的文字世界,卻誤以為自己進入的是作者的思想空間,即使這兩方面甚至根本不在同一個維度上。

在“詩人有沒有思想”這個問題上,艾略特又將但丁和莎士比亞做了對比,以此來進行闡述。首先,艾略特開門見山地提到“我們容易為但丁所蒙蔽”[16]。這是因為,但丁在他的巨作《神曲》中不僅嘲諷了當時的權貴,還把那個時代的思想如絲縷般織進地獄、煉獄和天堂之境,但是,《神曲》偉大的思想并非來自但丁自己,而是仰賴一套系統的思想體系,也就是圣·托馬斯·阿奎那(St.Thomas Aquinas)的思想。同樣莎士比亞的思想來源有塞內加、蒙田(Montaigne)和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在艾略特看來,這絕不能說明,“如果莎士比亞的作品所體現的思想不能逐條逐點地跟這些人物的思想相印證,那么必然是他自個兒做了新的思考”[17]。首先,人們應該明白,但丁背后的這個哲學“靠山”,純粹是出于巧合。這是因為從詩的角度出發,人們無法找到任何證據來說明,他是全然按照圣·托馬斯·阿奎那的思想來架構起這如史詩一般的鴻篇巨制;其次,艾略特直言,“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認為:不管是但丁還是莎士比亞,他們有過自己的思考活動”[18]

必須明確一點,但丁背后倚仗的圣·托馬斯·阿奎那的思想是宏大的;而莎士比亞背后倚仗的思想,諸如蒙田、馬基雅維利、塞內加等人的這些思想,雖然影響不小,但并不能與圣·托馬斯·阿奎那的相提并論。因此,在闡述了莎士比亞和但丁兩人背后的思想之后,艾略特總結了他認為可能會出現的兩種錯誤:第一,“既然莎士比亞跟但丁是同樣偉大的詩人,那他必然在其作品中填補了蒙田、馬基雅維利,或是塞內加等人的思想之不足,使之可以與圣·托馬斯·阿奎那的思想在質量上相當”[19]。這也就是說,莎士比亞與但丁作為偉大的作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可謂旗鼓相當,相應地,他們詩中的思想也同樣偉大。既然莎士比亞背后的思想不如但丁背后的思想宏大,那么必然就是莎士比亞自己動了腦筋,思考得當,補上了這相差之處。其中的漏洞是十分明顯的,詩是用來表達情感的,在充沛而又傾向理智的情感面前,即使是偉大的哲學也要位居其后,既然如此,對于他們的詩孰優孰劣,就不能用思想的深奧來衡量了。即使思想上有所不同,也并不需要詩人自己再去補充。艾略特接著又指出,相較但丁的詩句,莎士比亞的詩句同樣是“偉大的詩句,雖然詩句背后的哲學并不偉大,主要是他用完美的語言表達了人類的某種永恒的沖動。從情緒上說,莎士比亞的詩句同樣強烈,同樣真實,同樣具有啟發性——在詩歌是有用和有益的理解上,同樣有用,同樣有益,不輸于但丁的詩句”[20]。第二,“莎士比亞和但丁都沒有真正思考過——思考不是他們的本分”[21]。人們必須明確的是,從各司其職的角度來看,思考是思想者的職責,而詩人的重要作用則在于傳遞情感。他們作品中所展現出來的思想,只不過是在當時社會上流行的,而被他們拿去鑲嵌文中,作為傳遞情感的媒介。

在闡述了詩人并不思考之后,艾略特進一步闡述了作者的情感。他強調,“每一個詩人是從他自己的感情出發的”[22]。從這一角度出發,他再次將但丁和莎士比亞放在一起來論證。在但丁的作品中,若是細細考究,人們能夠發現他那偶發而隱晦的思鄉之情、不勝今昔之感、偶爾的牢騷等等。而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一種掙扎感,如哈姆萊特在復仇前帶有疑慮與仇恨的掙扎延宕,麥克白在弒君之前野心與道德的沖突掙扎,羅密歐與朱麗葉在共同赴死之前在家族與愛情之間的痛苦掙扎,等等。

雖然幾百年來莎評流派眾多,各執一詞,但很多流派都看到了莎士比亞作品中的那些掙扎之處。就拿《哈姆萊特》中主人公的延宕掙扎——也就是哈姆萊特確定了叔父克勞狄斯弒父娶母,卻遲遲不肯動手復仇——來說,精神分析的創始人弗洛伊德認為,“哈姆萊特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只除了向那個殺了他父親娶了他母親、那個實現了他童年欲望的人復仇。于是驅使他進行復仇的憎恨被內心的自責所代替,而出于良心上的不安,他感到自己實際上并不比殺父娶母的兇手高明”[23]。也就是說,主人公的延宕實際上是其內心的俄狄浦斯情結作怪的結果,因為他叔父的行為實際上是滿足了他內心的欲求,所以向這個人復仇的話,則會給他自己帶來不安。歷史主義批評家斯托爾(Elmer Edgar Stoll)則認為哈姆萊特的自責與延宕,諸如“自責”“遺忘”“懶惰”等借口是拖延戲劇節奏的技巧,“自責的功能是提供一種借口,而不是要揭露人物的缺點”[24]。因此人們會發現,莎士比亞筆下的掙扎感的確得到了傳遞,他的感情也被傳遞出來。

艾略特認為,我們看到但丁發泄在佛羅倫薩身上的憤怒,看到莎士比亞的譏嘲與幻夢的破滅,實際上都是他們自己內心的失望與痛苦的寫照。“偉大的詩人,在書寫自己的時候,也是在書寫他的時代。”[25]他們是時代的喉舌,表達出的是那個時代最濃烈的感情,是理智所不能駕馭的感情,這才是詩人的本分。詩歌不同于哲學思想,它給出的是一種心靈的撫慰,而這是但丁和莎士比亞最相似的地方——他們同等地提供了這種撫慰。而若是根據哲學來寫詩呢?艾略特直白地說,雖然我們不知道莎士比亞是否會相信那個時代“混雜繁多的懷疑主義”,但“如果莎士比亞按照深奧的哲學寫作,他就會寫不出好的詩來”[26]。因為詩之所以成為詩,靠的是其中充沛的情感,使讀者產生共鳴,給讀者撫慰,令讀者動容;哲學是理性的,而理性則無法表達出力透紙背的感情。

總之,在艾略特看來,莎士比亞作品中的主人公身上有斯多葛主義的影子,并非因為莎士比亞信仰斯多葛主義,而是其借用了在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思想,將后者嵌入自己的行文以及主人公形象中;莎士比亞并沒有思想,因為他并非思想家而是詩人,而詩人的本職便是傳遞這個時代的聲音。這種觀點艾略特在他的著名文章《傳統與個人才能》中也有所表述,即詩人的創作應具有非個性化和非情感化的傾向,“詩人表達的不是什么‘個性’,而是某種特別的媒介,這只是媒介而不是個性,在這個媒介里,種種個人感覺和體驗被用特別的、出人意料的方式組合在一起”[27]

這一觀點在新批評莎評發展上具有相當的價值,同時,在文學批評史上也有一定的推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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