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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莎士比亞作為西方的一個文化符號,自其作品問世以來,一直得到批評者的關注,不論是新古典主義莎評、浪漫主義莎評、現實主義莎評、新現實主義莎評、精神分析莎評,都對莎士比亞作品進行了深入的研究。20世紀以前,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威廉·哈茲里特(William Hazlitt)、愛德華·道頓(Edward Dowden)的莎評已成為經典。20世紀初至60年代,以A.C.布拉德雷(A.C.Bradley)為代表的新浪漫派批評、以E.M.W.蒂利亞德(E.M.W.Tillayard)為代表的歷史主義批評、以歐內斯特·瓊斯(Ernest Jones)為代表的精神分析批評大大推進了莎士比亞的研究。20世紀初,瑞士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問世,動搖了人們對傳統語言學的看法,對當代哲學乃至整個人文科學形成很大的沖擊。索緒爾區分了外部語言學和內部語言學,指出外部語言學研究語言與文化、政治等的關系,而內部語言學研究語言系統“自己固有的秩序”[1]。這種觀點催生了20世紀文學批評的轉向;一種新的形式主義批評理論幾乎統領了20世紀上半葉的文學批評。形式主義認為,文學的本質在于形式,必須從形式觀照文學,分析文學,總結文學規律。莎士比亞一直是各種文學批評理論的試金石,形式主義莎評也就應運而生。

嚴格來說,形式主義莎評肇始于T.S.艾略特(T.S.Eliot)的批評思想和批評實踐。20世紀20年代以降,以T.S.艾略特、卡羅琳·斯珀津(Caroline Spurgeon)等為代表的形式主義莎評開始對傳統的莎評發起挑戰,在短短的幾十年間,這種注重作品內在結構的形式主義批評在莎士比亞研究領域取得了豐碩成果。受各種思潮和批評理論的影響,形式主義莎評經歷了新批評莎評、意象莎評、象征莎評、原型批評莎評、解構主義莎評和細讀式莎評等階段,這種批評一直到21世紀初期,仍然顯示著強大的生命力。

新批評是20世紀20—50年代在英美流行的重要文學流派之一。在莎士比亞研究方面,新批評不關注作品之外的東西——作品的社會環境等,而視文本為各種要素組合的工藝品。新批評派中,T.S.艾略特的《文集1917—1932》(Selected Essays,1917-1932)中兩篇關于莎士比亞的論文非常著名。在《哈姆萊特》(“Hamlet”,1919)一文中,艾略特把矛頭直指余波尚存的浪漫主義莎評,在艾略特看來,以前的浪漫主義評論家都把自己投射到哈姆萊特這個角色上,但《哈姆萊特》不是關于這個王子本人的故事,而是一個由不同材料疊加組成的故事。他認為,在這部劇中,莎士比亞的許多意圖無法以藝術的形式表達,進而導致許多地方模糊不清,難以把握。因此,從藝術的角度看,《哈姆萊特》是一部失敗的劇作。在《莎士比亞和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Shakespeare and the Stoicism of Seneca”,1927)一文中,艾略特通過分析莎士比亞來說明作家和他們所處的時代的社會思想之間的關系,但這種關系與歷史主義莎評完全不同。艾略特的重點不是塞內加如何影響了莎士比亞,也不是莎士比亞是否相信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根據艾略特的觀點,莎士比亞作品對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有所反映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事,這只能表明這種意識形態在當時社會中已經流行,而不能表明莎士比亞本人擁有這種意識形態。由此可見,艾略特在這篇文章中探討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即詩人是否有自己的思想以及作者與傳統的關系。在艾略特看來,詩人是沒有思想的,某些思想在作品中得到反映只能說明這種思想在當時的社會中流行,其恰好被作家“捕獲”,并寫進創作的作品中。可見,艾略特的莎評與歷史主義莎評具有根本的不同。

威廉·燕卜蓀(William Empson)深受威廉·哈茲里特的影響,以懷疑的觀點看待一切,認為語言的意義是模糊的。在實證主義大行其道之時,文學也試圖證明自己的科學性,而燕卜蓀就是將“模糊”作為一種準科學的分析工具對語言進行研究的。他的著作《含混七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1930)中,很多章節對莎士比亞詩歌和戲劇詞語進行了多維解讀。在分析含混的類型時,他首先認為,含混體現在詩歌的語言和結構上。在他看來,含混意味著一個詞或一種陳述具有多重含義。他突破了在文學批評中建立統一意義的嘗試,也是瑞恰慈(I.A Richards)倡導文學批評科學化的一種實踐。他預見到諸如“不確定性”“空白”“反諷”和“解構主義技巧”等批評術語的出現,這些術語對后來的形式批評影響頗深。對燕卜蓀來說,詩歌是一種有趣的語言形式,因為它充滿了矛盾、悖論和多重意義。在其“含混”批評的影響下,新批評倡導的文本閱讀逐漸從一種自發的審美活動上升為一種自覺的批評活動。對莎士比亞戲劇的解讀也從注重分析人物性格轉向強調語言修辭。

克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在其著作《精致的翁:詩歌結構研究》(The Well Wrought UrnStudies in the Structure of Poetry,1947)中的第二章《赤裸的嬰兒和男子的斗篷》(“The Naked Babe and the Cloak of Manliness”)對莎士比亞劇作《麥克白》進行了研究。作者對《麥克白》中兩個意象的動態變化進行了追蹤。麥克白把人們對即將遇害的鄧肯所表示的同情比作“赤裸的新生兒/在疾風中闊步,或像蒼穹中的小天使/駕馭著無形的風之信使……” 把謀殺者的刀描述為“粘著血塊,令人不忍目睹”。布魯克斯接著對這些奇特的意象進行了分析,認為這些意象在《麥克白》這部劇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那些沒有炫目刀鞘的匕首,“已經不是誠實的匕首,光榮亮相守護國王,或是‘謙恭地’躲在鞘中”,而是沾滿了它們應該保護的人的鮮血。赤裸的嬰兒“象征著麥克白欲控制而又無法控制的未來”。[2]所以憐憫好似人類無助的嬰兒,又像乘風疾駛的天使。這兩個意象意義深刻,嬰兒之強壯源于其脆弱。悖論存在于語境本身,正是這種悖論摧毀了麥克白所依賴的脆弱的唯理主義。布魯克斯對莎士比亞充滿想象力的語言評價道:赤裸的嬰兒,基本的人性,赤裸的人性,但就像未來不斷變化的人性一樣——在人類借來的各種服裝、榮譽長袍、虛偽表現之間,以及麥克白強行掩蓋其本性的不人道的“男子氣概”之間,所有這些象征都為莎士比亞揭示人性提供了最微妙、最有效的反諷工具。

卡羅琳·斯珀津的《莎士比亞的意象及其意義》(Shakespeare's Imagery and What It Tells Us,1935)是20世紀意象派莎評的開山之作。在這本書中,斯珀津將所有的明喻和隱喻都視為意象,意象不僅僅是具體可視的,所有富有想象力的圖景和經驗都可以視為意象。對斯珀津來說,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大多數意象都是作者無意識的表達。她認為意象有兩個基本功能:一是反映作者的情感和興趣,以及對生活的觀察,甚至某些生活經歷;二是為戲劇提供背景,傳達戲劇的氛圍和情感。此書考察了莎士比亞戲劇中常見的一般意象,并以此為基礎討論莎士比亞的個人興趣和品位;此外,還考察了單個戲劇中的主導意象,討論了意象作為背景營造氣氛的功能。斯珀津的意象分析,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理解莎士比亞的新的大門,令人耳目一新,在不同程度上啟發了形式主義陣營中的其他莎評家。當然,斯珀津雖然用實證主義方法對意象進行統計、歸納,但對意象的象征意義的分析還存在不足。

喬治·威爾遜·奈特(George Wilson Knight)是20世紀最有才華和最多產的莎評家之一,他的代表作《火輪:莎士比亞悲劇詮釋》(The Wheel of FireInterpretation of Shakespearian Tragedy,1930)在莎評史上產生了重要影響。在這本書中,奈特認為,每部莎劇的主旨是將意象、思想、情節和其他一切統一起來的關鍵。他關注莎士比亞戲劇中的“時間”和“空間”因素,將所有事件和人物對話都與它們聯系起來。在對空間的研究中,他將整部劇視為一個放大的隱喻。他注重分析莎士比亞戲劇中語言符號的象征意義和用法。他認為,從《尤里烏斯·凱撒》到《暴風雨》,這一系列莎士比亞戲劇反映了莎士比亞個人精神發展的軌跡。奈特批評的焦點不在于莎劇中的單一人物或單一因素,而是作為有機體的整部戲劇或多部戲劇。這正是許多形式主義莎評家所忽視的。從奈特的莎評可以看出,奈特是一位有意識地反對傳統的、有個性的莎評家。

C.L.巴伯(C.L.Barber)的《莎士比亞節日喜劇》(Shakespeare's Festive Comedy,1959)主要探討了社會習俗和戲劇形式之間的關系,展示了伊麗莎白時代日常生活和節日之間的對立是如何在喜劇中嚴肅和輕松的結合中變得生動起來的。巴伯在對伊麗莎白時代節日習俗“五朔節”和“司戲者”進行研究的基礎上,結合莎士比亞喜劇作品進一步論述了莎士比亞喜劇創作之路:通過“釋放”達到“澄清”,即巴伯總結出的“農神節模式”。人們在節日儀式的氛圍中,擺脫一切束縛,達到身與心的“狂歡”。巴伯采用“農神節模式”對《仲夏夜之夢》和《威尼斯商人》的分析具有啟發意義。他認為《仲夏夜之夢》的主題并非愛情而是節慶,而《威尼斯商人》的主題體現的是對節日儀式的拒絕。巴伯的莎評具有濃厚的神話或文化人類學色彩,在神話原型莎評方面做了開創性研究。他的原型批評莎評極大地豐富了形式主義莎評內容,也深深地影響了后來的結構主義莎評和文化政治莎評。

諾思羅普·弗萊(Northrop Frye)是神話原型批評的里程碑式人物,他的《自然的視角:莎士比亞喜劇和傳奇劇的發展》(A Natural PerspectiveThe Development of Shakespearean Comedy and Romance,1965)已成為神話原型批評莎評的重要代表作。弗萊在該書中認為,季節變換作為一種原型隱含于很多文學作品之中:從春天到冬天的季節變換隱含著從出生到死亡,這種范式對應著悲劇和歷史劇;從冬天到春天的運動隱含著從死亡到再生,這種范式對應著喜劇的結構。弗萊在該書中探索了原始儀式和神話對莎劇結構的影響。莎士比亞的喜劇基本上代表了春天,這是一個有田園風光且充滿活力和歡樂的綠色世界。而春之活力象征著生戰勝死,這是神話儀式的重要組成部分。弗萊借助人類學知識,以其豐富的想象力,極大地豐富了形式主義批評。他的形式主義批評更加具有宏觀整體性、有機統一性。

諾曼·拉普金(Norman Rabkin)的《莎士比亞和意義問題》(Shakespeare and the Problem of Meaning,1981)是解構主義莎評的代表作。在該書中,拉普金主要對莎劇意義的不確定性進行了研究。在拉普金看來,莎士比亞戲劇的語言并不擁有一種固定的意義和結構,其意義始終處于不斷生成的狀態。因此,莎士比亞戲劇闡釋的空間是無止境的。解構主義莎評在20世紀莎評史上雖然影響不大,但解構主義作為一種文本理論對文學批評的發展影響深遠。拉普金的莎評是對以往追求意義完整性的莎評的反撥,標志著莎評從形式主義式的文本中心觀向以讀者和意識形態為視角的過渡。

哈羅德·威廉·佛克納(Harald William Fawkner)的《解構〈麥克白〉:超本體論觀》(Deconstructing MacbethThe Hyperontological View,1990)是解構主義莎評中比較抽象的一部代表作。佛克納采用了德里達(Derrida)的“在場的形而上學”觀點,借助一些哲學概念和理論,包括黑格爾(Hegel)的“掌控”、科耶夫(Kojève)的“欲望”、尼采(Nietzsche)的“奴役”、巴塔耶(Bataille)的“消耗”以及德里達的“增補物”等,詳細解析了麥克白是如何走向悲慘命運的,并且對《麥克白》中一些人物的身份和恐懼的心理進行了解構。佛克納通過解構形而上學的確定性和相關意識形態的概念來徹底審視麥克白隱藏的心理。作者認為,麥克白一生都在追求一種形而上學的確定性,這也跟他由英雄地位到后英雄地位的轉變相關聯。在運用這些概念時,佛克納分析了麥克白對自己身份的了解程度以及他是如何走向毀滅的。

20世紀90年代以后,細讀批評在莎士比亞研究領域又悄然興起。這種細讀批評與新批評的細讀相比較,更加注重語言語境的分析。約翰·克里根(John Kerrigan)的《莎士比亞的約束語言》(Shakespeare's Binding Language,2016)探討了莎士比亞戲劇中誓言、宣言、契約、保證和其他話語及行為的意義,通過這些話語和行為,揭示人物承諾的自己忠于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事物的真相。在現代早期英國,這種具有約束力的語言無處不在。他認為,莎士比亞劇作中呈現的就職誓言、結婚誓言、法律契約以及習見的詛咒賦予了生活更多的形態和質感。律師、宗教作家和諷刺作家對這種語言的正確使用及其所具備的約束力進行了爭論,而這些爭論在文學和戲劇中就被賦予了更多的信息。克里根在該書中主要結合莎士比亞戲劇,對這些約束性語言的語境進行了新的研究。人物在做出誓言時,其動機是什么?約束性語言在多大程度上具有說服力或欺騙性?什么時候可以違背誓言?誓言和承諾是如何構建觀眾的期望的?克里根的這部著作,深化了細讀批評,延續并發展了新批評傳統。

本書把形式主義莎評分為新批評莎評、意象莎評、象征莎評、原型批評莎評、解構主義莎評、細讀式莎評六個流派,從每一個流派中選取一部或兩部最經典的莎評著作進行深度解讀,即主要聚焦上文提到的《哈姆萊特》《莎士比亞和塞內加的斯多葛主義》《含混七型》《赤裸的嬰兒和男子的斗篷》《莎士比亞的意象及其意義》《火輪:莎士比亞悲劇詮釋》《莎士比亞節日喜劇》《自然的視角:莎士比亞喜劇和傳奇劇的發展》《莎士比亞和意義問題》《解構〈麥克白〉:超本體論觀》《莎士比亞的約束語言》十一部論著進行解讀;以點帶面,以期對其內容深度挖掘,對其特點進行揭示。

形式主義莎評是隨著20世紀形式主義批評的興起而產生的,形式主義批評雖然得到學界重視,對其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聚焦形式主義莎評經典的研究還比較滯后,甚至在某些方面,特別是深入文本內部進行細讀和深度挖掘方面還一直處于缺場狀態。本書旨在就這些方面進行有意義的探索,在詳細解讀的同時闡釋其詩學意義,以期對當下的莎學研究有所啟示。


[1] [瑞士]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46頁。

[2] Cleanth Brooks,The Well Wrought UrnStudies in the Structure of Poetry,London:Dobson Books Ltd.,1960,p.42.同時參考[美]克林斯·布魯克斯《精致的甕:詩歌結構研究》,郭乙瑤、王楠、姜小衛等譯,陳永國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后文同此,不再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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