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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乾嘉時期民族文化深入融合之文化境遇

正如丹納在《藝術哲學》一書中提出的命題:“藝術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span id="wty6vt5" class="super" id="ref32">[1] 文學創作與時代氣候密不可分,任何一個時期的文學都離不開孕育其成長、發展的社會環境,同時,一個時期的文學面孔又猶如一面鏡子,折射出特定時代的社會風貌。因此,對于法式善的文學創作特征的探尋,則離不開對乾嘉時期民族融合這一文化境遇的考察,換言之,法式善文學創作的面貌與乾嘉時期民族文化深入融合的態勢息息相關。因此,在探討法式善創作心態與創作思想之先,有必要廓清其生活創作的外圍空間,即深入“知其世”而后“論其人”。

恩格斯曾說過:“比較野蠻的征服者,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不得不適應征服后存在的比較高的‘經濟情況’;他們為被征服者所同化,而且大部分甚至還不得不采用被征服者的語言。”[2] 出身游牧民族的八旗子弟,隨其勢力發展逐漸深入中原腹地,尤其是入關后,滿族群體與漢族群體在數量上的絕對懸殊,滿族群體的生活環境歷史地進入了漢族文化的包圍圈內,于是,滿族人雖以征服者居高臨下的姿態呈現,卻也掩飾不住他們對漢族文化的渴慕與艷羨,甚而有些惶惑,于是,一種漢化的矛盾心理便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滿族人。誠如郭成康在《也談滿族漢化》一文中所云:“清兵入關、定鼎中原以后,滿族的主體也隨之移居到具有悠久農耕文明的廣大中原地區,盡管他們以八旗的組織形式聚族而居,形成相對封閉的小社會,但從總的態勢來看,已處于如汪洋大海般的漢文化包圍之中。這種情形不僅與昔日他們的發祥地白山黑水一帶自然、地理、經濟、人文環境不可同日而語,而且與此前在遼東地區以八旗來消融、同化當地及前來歸附的漢人、蒙古人和朝鮮人的社會結構迥然不同。滿族雖說是征服者,但他們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根,與被征服的漢人相比,在人數上處絕對的劣勢,在文化上則往往陷于恐懼和欽羨、有心抵拒卻又難于擺脫其誘惑的尷尬境地。”[3] 漢化問題,成為擺在清朝皇帝和八旗群體面前的必答選擇題,也是他們入關后遇到的空前巨大而嚴峻的挑戰。選擇的過程是痛苦的,最終滿族群體還是無法逆歷史車輪而行,漢化在痛并快樂中為滿族群體所擁抱。

需要指出的是,“滿漢文化從沖突到融合的過程,是以漢文化為主體的雙向的互動過程,而絕非單向的——滿族單向地接受,或漢族單向地給予——滿族逐漸漢化,直到被同化的簡單過程”[4]。即漢化展現為兩個維度的互動,一為滿洲八旗漸染漢習,走向漢化;一為漢人漸習滿俗,走向滿洲化。這里旨在探討八旗的漢化。

一 政治上:漢化在統治者的抵制聲中逆流而上

有清一代,滿族的最高統治者一直深陷于漢化與否的矛盾斗爭之中,且不時以其統治者的絕對話語權發出拒絕全面漢化的聲音,盡管這種聲音很快就被淹沒在漢化的歷史浪潮中,但是清朝帝王還是盡其所能在掙扎著、努力著。滿族入駐北京的第一位天子順治帝,在其遺詔中就提到,旗人“且漸習漢俗,于純樸舊制日日有更張”,[5] 順治帝在位時間短暫,且剛剛入關,尚且體察到漢化之風的潛滋暗長,那繼其之后的歷代帝王又將面對怎樣的態勢,又情何以堪?康熙帝可以說是清兵入關后第一個特別重視培養八旗子弟文化素養的滿洲統治者[6],到了晚年也徒增煩惱,如康熙五十六年(1717)圣祖玄燁上諭:“見今八旗,得見舊日風景者已無其人,而能記憶祖父遺訓者亦少。”[7] 雍正帝因八旗子弟“國語騎射”現象日衰亦無奈感慨道:“爾等家世武功,業在騎射。近多慕為文職,漸至武備廢弛。”[8]

這種勢態發展到清中期,越發不可收拾,且愈演愈烈。提倡“國語騎射”最為有力的乾隆帝[9],其繼位伊始,于乾隆元年(1736)便上諭曰:“八旗為國家根本,從前敦崇儉樸,習尚淳龐,風俗最為近古。迨承平日久,漸即侈靡,且生齒日繁,不務本計,但知坐耗財求,罔思節儉。如服官外省奉差收稅,即不守本分,恣意花銷,虧竭國帑,以致干犯法紀,身罹罪戾,又復貽累親戚。波及朋儕,牽連困頓。而兵丁閑散人等,惟知鮮衣美食,蕩費貨財,相習成風,全不知悔?!?span id="y4o0jhu" class="super" id="ref41">[10] 乾、嘉二帝認為八旗子弟一應惡習均系漢化所致,這一觀點不免有些過激,但也有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即入關前的八旗健兒,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間,剽悍善戰,生氣勃勃,隨著清軍入主中原,八旗子弟逐漸萎靡墮落。于是,乾隆帝為防范八旗子弟“熏染漢習”,又親下諭旨垂誡:“近日滿洲熏染漢習,每思以文墨見長,并有與漢人較論同年行輩者,殊屬惡習。夫棄滿洲之舊業,而攻習漢文,以求附于文人學士,不知其所學者并未造乎漢文堂奧,反為漢人竊笑也?!似鞚M洲須以清語、騎射為務?!?span id="r3nrjsp" class="super" id="ref42">[11]

乾隆帝的努力得到了清史學家的肯定,認為其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滿洲的民族個性,即乾隆帝在位時,天下承平已久,八旗勁卒習于晏樂,滿洲文士亦漸染漢風。如何抵制住漢習日益嚴重的浸淫,保持滿洲本色,是乾隆帝縈懷于心的大事。重騎射,尚勇武,保持衣冠、語言、姓氏之類的說教固不可少,但時勢畢竟變了,乾隆帝為此苦心孤詣地探索著一些如木蘭秋狝,東巡謁祖等切實可行的措施和制度,并將其懸為“家法”,令后世子孫恪守勿失。同時,對滿族精英們流于粉飾虛夸、玩物喪志,以致蹈入漢人科甲朋黨陋習的傾向進行大力整飭。乾隆帝主政的六十年,是滿漢文化交融極為關鍵的時期,由于乾隆帝民族意識的清醒和整肅措施的得力,因而卓有成效地維護了滿族的個性。[12] 然而八旗漢化之風并未因乾隆的抵制而宣告結束,反而日益深化。嘉慶十一年(1806)上諭曰:“近來八旗子弟,往往沾染漢人習氣,于滿語騎射,不肯專心練習,拋荒正業。甚至私去帽頂,在外游蕩,潛處茶園戲館,飲酒滋事?!?span id="rfvuqx5" class="super" id="ref44">[13] 道光二十三年(1843)上諭:“八旗根本騎射為先,清語尤其本業。至兼習漢文,亦取其文義,清通便予翻譯。乃近年以來,各駐防弁兵子弟,往往騖于虛名,浮華相尚,遂至輕視弓馬,怠荒武備。其于應冒之清語視為無足重輕,甚至不能曉解?!?span id="e0sxndk" class="super" id="ref45">[14] 等等,都在反向昭告世人八旗漢化已是不可逆轉的歷史態勢。恰如震鈞在《天咫偶聞》中記載:“昔我太宗創業之初,諄諄以舊俗為重,及高宗復重申之。然自我生之初,所見舊俗,聞之庭訓,己謂其去古漸遠。及今而日習日忘,雖大端尚在,而八旗之習,去漢人無幾矣。國語騎射,自鄶無譏。服飾飲食,亦非故俗。所習于漢人者,多得其流弊而非其精華。所存舊俗,又多失其精華而存其流弊,此殆交失也?!?span id="lb7fpki" class="super" id="ref46">[15] 其言雖有偏頗之處,卻也揭示出漢化的客觀性。

二 科舉上:八旗子弟走向文科選場

我國的科舉制度源遠流長,始于隋,[16] 發展于唐,兩宋得以完善,明清則走向僵化,于清末廢除,[17] 前后歷時1300 余年。尤其在清朝,由于民族統治的特殊性,使得清代的科舉制度適應八旗子弟科舉的需要,又賦予了有清一代特有的時代元素。然而無論怎樣調整,其結果便是大批八旗子弟紛紛從馬背上下來,摘弓去箭,轉而埋首案頭,向文科舉場尋求進身之階。而這也正是八旗漢化的一個有力表征。

入關伊始,出于維護滿族統治地位以及加強對廣大漢族人民的統治需要,滿族統治者開始倡導提高本民族的文化水準,注意八旗子弟的文化教育。先是宗室子弟,后是中下層的八旗子弟,均有了學習漢文、接受教育的機會。然而清朝統治者心里又始終糾結一個矛盾:一方面,由于客觀形勢的需要,八旗子弟不能不迫切直追,向比較先進的漢文化學習;另一方面,又時時擔心學習漢文化會引起滿漢合流,使八旗子弟喪失固有的騎射技藝和關外時代的淳樸風習。[18] 所以,教育的深層目的變成了教化,并為我所用的良苦用心。

而令滿洲統治者始料未及的是,八旗教育的興起,卻使得八旗子弟熱衷功名之輩大增。如震鈞《天咫偶聞》所載八旗官學的情形:

教習之勤惰有賞罰,學生之優劣有進退。歲頒巨款以為俸薪、束脩、獎賞、膏火、紙墨、書籍、飲食之費,于是官學遂為人才林藪。八旗子弟無慮皆入學矣。至近數科,每一榜出,官學人才居半。然費如許心力所造就者,舉業耳。于學之實,固無當也。[19]

朝廷花費巨資打造出來的卻是些執著科舉的功名利祿之人,這應是統治者最初沒想到的,更不要說對漢學教育的抵制。

事實上,清朝統治者在八旗子弟科舉的問題上也是幾經周折。緣于清朝統治者“八旗以騎射為本,右武左文”(《清史稿·選舉志三》)觀念的根深蒂固,所以清初的科舉考試,尚不允許八旗子弟參試,“世祖御極,詔開科舉,八旗人士不與”。直至順治八年(1651),出于政治統治的需要,又因吏部上疏“八旗子弟多英才,可備循良之選,宜尊成例開課,于鄉、會試拔其優者除官”,于是,清廷第一次舉行了八旗鄉試、會試,八旗鄉試、會試自順治八年(1651)開始實行。

據《清史稿》卷一百八《選舉志三》,當時清廷規定考試的規則是:“八旗鄉試,僅試清文或蒙古文一篇,會試倍之。漢軍試《書》藝兩篇,《經》藝一篇,不通經者,增《書》藝一篇”,滿洲、蒙古士子通曉漢字者,翻譯漢文一篇,“不能漢文者試清文一篇”,考試內容較漢人簡單。為了保證八旗的錄取人數,采取“滿漢分榜”的方法,即鄉試、會試、殿試,均“滿洲、蒙古為一榜,漢軍、漢人為一榜”,即單獨錄取。又“鄉試中額,定滿洲、漢軍各五十人,蒙古二十人”,“會試初制,滿洲、漢軍各二十五人,蒙古十人”等。所以,在順治年間的進士題名榜中,出現了滿榜、漢榜之分,且成就了清朝歷史上僅有的兩次滿榜,即分別于順治九年(1652)取中滿洲、蒙古進士鄒忠倚、麻勒吉等50名,又順治十二年(1655)取中史大成、圖爾宸各50名。

此后,八旗考試,時舉時停。[20] 直至康熙二十六年(1687),再次恢復八旗鄉試、會試,并將八旗滿、蒙、漢士子與漢人同場考試,終結了八旗子弟單獨鄉試、會試的歷史,將其完全納入了國家正規的科舉考試范疇。同時規定八旗子弟鄉試、會試,需“先試馬步箭,騎射合格,乃應制舉。庶文事不妨武備,遂為永制”。[21] 但這些政策僅限中下層子弟,直到嘉慶朝建立宗室子弟的科舉制度,八旗文科舉制度才最終完整地確立下來。

最終,經過清初幾代帝王數十年的探索與不斷完善,滿洲科舉制度到雍正朝已完全成熟,成為清代科舉考試制度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同時,最重要的,滿洲科舉制度的確立,對提高旗人的文化修養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22] 且為一大批中下層八旗子弟提供了進身之階。出現了大量的滿族科舉世家,如滿洲的鐵保、玉保兄弟,大學士英和一門父祖三代人,共有四人得中進士,等等。據李潤強《清代進士群體與學術文化》統計,終清之世,自順治二年(1645)首開鄉試,至光緒三十一年(1905)廢除科舉,清代科舉共歷九朝260 年,舉行科試112 科,114 榜(其中包括兩個滿榜),共錄取滿漢進士26848 人,平均每科錄取239.7 人,比例竟至30 ∶ 1,[23] 而舉人的錄取比例竟至60 ∶ 1,[24] 科舉考試錄取難度顯而易見。然而在這個群體中,八旗進士也以1400 人的隊伍躋身其間,足以顯見八旗子弟漢文水平之日漸提高,漢化的程度之深,而八旗子弟紛紛參加科舉,且陸續中舉,著實成為八旗漢化的一個表征。同時,“科舉考試在一定程度上鼓勵了文學才能的培養,而一旦這些士人進入文學的交際圈,也許他們就影響了當時文學發展的面貌”[25]。

三 文化上:滿洲八旗“爭趨文事”

關于八旗子弟“習漢書,入漢俗,漸忘我滿洲舊制”(《清世祖實錄》卷84)的歷史現實,清朝歷代統治者都深有感觸,且為拯救滿洲風俗而付出了行動與努力,如前文所述。清史學家在探討有關滿族漢化的因素,最具代表性的觀點認為:滿洲八旗子弟學習漢族文化的習俗,決定性因素在于文化、人數、地域、時間四個問題。[26]一則,清代八旗子弟屬于文化相對落后的民族,以武功定天下,在文化方面逐漸被先進的漢族文化所吸引,在這個文化融合過程中,漢文化占據著絕對的優勢;二則,歷史的經驗證明,民族之間習俗之影響,除文化水平高低的因素外,數量優勢的民族,常常使數量少的民族倒向自己的一邊,或者說,少數民族更容易融合于多數民族之中;三則,八旗滿洲子弟“漸習漢俗”的另一個決定性因素即是久居漢地;四則,時間能改變一切,八旗子弟久居漢文化的腹地,長此下去的結果,便是“日久尤易染成漢人習氣”。然而,不管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抵制漢化,還是盡其可能地剖析促成漢化的內外因子并予以制止,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漢化的主流成就——滿洲八旗“爭趨文事”,使滿洲八旗的文化素養有了顯著提高,豐富了有清一代的文學藝術創作。具體表現為以下方面。

其一,詩書畫藝,儒雅風流。從文化認同的視角考察,“詩詞書畫是清代八旗子弟學習、吸收漢族文化,學以致用和提高自身文化修養的具體表現”。[27] 經過清初帝王順治、康熙、雍正的努力,到了乾隆、嘉慶年間,八旗子弟的漢文水平已顯著提高。單從八旗科舉進士的錄取數量而言,乾、嘉兩朝的八旗進士已達357 人,幾乎與順、康、雍三朝錄取370 人的數量相當,可見八旗子弟漢文水平提高之迅速。

在書畫藝術的創作風尚上,法式善《八旗詩話》載,滿洲八旗的書畫風尚,從清朝立國之初即在宗室貴胄間呈現出來,如《八旗詩話》第一則載,太宗第六子,鎮國懿厚公高塞,“好讀書,善彈琴,工畫,精曲理”;[28] 康熙朝大學士鄂爾泰,“書法如老松怪石”;[29]雍正朝慎靖郡王允禧,“號紫瓊主人,圣祖二十一子,有《花間堂詩》《紫瓊巖詩鈔》 《續鈔》。王稟秀星潢,比隆邢晉,愛與寒素,俱好賢下士,海內宗仰。早工述作,尚書沈德潛稱其畫宗元人,詩宗唐人,品近河間、東平。而多能游藝,又二王所未聞,允矣”;乾隆朝,乾隆帝本人就是一位熱衷風雅、吟風弄月的皇帝,其詩書畫藝無不擅長,尤以數萬首詩歌創作,僅就數量上就成為歷代帝王中的佼佼者。另覺羅成桂“工書,尤善狂草”。[30] 不僅天朝貴胄,漢化的深入在不同階層的八旗子弟中均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另如滿洲鐵保,21 歲中乾隆三十七年(1772)進士,以詩人、書法家著稱于乾、嘉之際。作為詩人,鐵保與漢軍八旗百菊溪、蒙古八旗法式善被時人譽為“滿洲三才子”,有《梅庵詩鈔》等傳世。作為書法家,鐵保更備受贊譽:“楷書模平原,草法右軍,旁及懷素、孫過庭。臨池之功,天下莫及?!?span id="xrllhg4" class="super" id="ref62">[31] “冶亭猶工書法,北人論者以劉相國石庵,翁鴻臚覃溪及君為鼎足”,成為與名著當時的翁方綱、劉墉齊名的書法家。鐵保之弟玉保,字閬峰,乾隆四十六年(1781)進士,乾隆帝“親試八旗翰詹,與兄鐵保并被擢,時比以郊祁、軾轍”(《清史稿·鐵保傳》),名著一時。值得一提的是,鐵保的夫人瀅川(字如亭,一字竹軒)亦是能書善畫,楊懌曾《如亭詩稿序》稱其“喜大草,書十七帖,素師自敘帖,日不離手,興酣揮灑,極有天趣”,又“尤嗜翰墨,書法繪事,風格高古,希跡前賢,無纖毫巾幗柔弱之氣”,與鐵保稱得上志同道合。另滿洲畫家瑛寶,鐵保《瑛夢禪、慶似村傳》載其:“大學士永文公長子?!瓑舳U居長,翩翩佳公子也。夢禪少讀書,博涉典籍。……素與劉文清公墉為文字交,劉書夢畫,每每合作,得者以為至寶,雖連城不易也?!?span id="t9lwk64" class="super" id="ref63">[32] 又“滿洲三才子”之一的漢軍百齡(1748—1816),姓張,字子頤,號菊溪,居遼東,后居承德府張三營,隸漢軍正黃旗。乾隆三十七年進士,改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嘉慶五年(1800)由順天府丞遷湖南按察使,累官湖廣總督。未幾坐事議遣戍,命效力實錄館。嘉慶十二年補福建汀漳龍道,再任湖南按察使,累官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封三等男,卒謚文敏。著有《守意龕詩集》《橄欖軒尺牘》等。

法式善《八旗詩話》中還記載了滿洲八旗指頭畫家傅雯精彩的生活片段:“傅雯字凱亭,滿洲人。官驍騎?!?“與鄭板橋交最密,風致可想。凱亭工指頭畫,所作三十二應真像,藏法源寺中,神氣飛動。后有模者,皆弗克肖。尤精于畫龍虎。題畫詩往往有奇句,品極高,不為威惕利疚。山僧寒士,屢索畫不厭;富翁朝紳,片紙為難。常以求畫不遂,忤執事太監,蒙恩恕其疏狂,免其在畫苑供奉。尤自矜重,不輕為強有力者畫”。[33]

反映在文學交往方面,八旗子弟都樂與漢族名士交游、互動。如文學史上有“滿洲第一詞人”之譽的納蘭性德,他是康熙年間名臣大學士明珠之子,康熙十二年(1673)進士,曾向文壇名士漢族人徐文元、徐乾學兄弟學習經史,“鄉試出徐乾學門,與從研討學術”,幫助徐乾學編著《通志堂經解》,又自著《淥水亭雜識》,文學素養極高?!肚迨犯濉の脑穫饕弧贩Q其“好賓禮大夫,與嚴繩孫、顧貞觀、陳維崧、姜宸英諸人游”。史傳中所載的名士,皆系江南才子,納蘭性德與之交游唱和,有助其文學素養的提高。外如傅凱亭,“與鄭板橋交最密”(法式善《八旗詩話》);尹繼善駐節金陵時,“與錢文端、沈文慤諸老詩簡往復”(法式善《八旗詩話》);滿洲岳端與“錢塘才士”吳尺鳧交往最多,著有《嘯亭雜錄》的宗室昭梿,曾拜漢族儒士程蓉江為師。法式善本人,與當時文人交往更為密切,其《朋舊及見錄》記載與之交往的時人近800位之多,且與當時名著南北的詩界領袖袁枚、翁方綱均互動頻繁,關系密切。

總之,在八旗子弟中,不分貴賤,不論性別,詩書畫藝已然成為其日常生活的尋常之事,其所創作的書法、繪畫、詩文等作品成為有清一代文學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也是民族文化深入融合的必然結果之一。

其二,文學家族,蔚然成風。家族是中國古代社會的重要組織,也是傳播和傳承古代文明的重要途徑。20世紀以來,家族研究不斷有新的成果出現[34],目前學界對此仍保持著濃厚的學術熱情。而這種關注的興奮點多集中在漢族文人身上,取得了一定成績。然而相較漢族文學家族享受到的學術關懷,清代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的研究則較為冷清,乏人問津。事實上,清朝自入關以來,統治者實行了一系列偃武興文、尊重雅化的文化策略,一大批八旗子弟適應時代的潮流,與時俱進地加入科舉考試的隊伍中來,涌現出一批八旗科舉世家,如乾隆時期滿洲正白旗人索綽絡氏英和(1771—1840),字樹琴,號煦齋,乾隆五十八年(1793)進士;其父德保,乾隆二年(1737)進士;其子奎照、奎耀,分別為乾隆十九年(1754)、乾隆十六年(1751)進士,其孫錫祉,道光十五年(1835)進士,四世皆以詞林起家,有“滿洲科第第一人家”之譽,曾自鐫一印章“祖孫父子兄弟叔侄四代翰林之家”,雖不免自詡之嫌,但四世五人躋身翰林,也稱得起是八旗世族之冠。[35] 而法式善家族,也有著清代蒙古八旗科舉世家的贊譽,[36] 這在下節有具體闡述。事實上,八旗子弟紛紛參加科舉,且陸續中舉,也是少數民族漢化深入的一個表現。而“科舉考試在一定程度上鼓勵了文學才能的培養,而一旦這些士人進入文學的交際圈,也許他們就影響了當時文學發展的面貌”[37]。所以,少數民族科舉世家的出現,也一定程度上催生出少數民族文學世家。即“清代少數民族科宦家族的大量出現,促進了整個朝代文學家族的繁榮,并有利于漢族文學家族”[38]。

就家族文學創作而言,法式善《八旗詩話》中記載了一些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的創作情況,如對朱亮的記載:“朱亮字韜明,滿洲人。有《冷月山堂詩》。性喜作詩,家人婦子,經其熏染,皆能作韻語。”[39] 所謂的“家人婦子,皆能作韻語”,意在闡明朱亮舉家的文學創作氛圍,更有女眷的文學唱和。此后,法式善分別于第122 則記朱亮長子嵩山,有《馀廉堂集》;第123 則記朱亮次子峒山,有《柏翠山房詩》;第239 則記朱亮妻室——宗室女養易齋女史,有《養易齋詩集》;第240 則記朱亮子嵩山室——宗室女蘭軒女史,有《柏翠山房詩稿》。朱亮家族的文學創作情況可見一斑。另如滿洲鄂爾泰,其子鄂容安、鄂忻,其父及本人均有詩文集存世;前文提到的英和,其父德保有《樂賢堂詩文鈔》存世,本人有《恩福堂詩鈔》《卜魁集》等文學著作;范文程與范承謨、范承斌父子亦以科舉起家,有文集存世。

而法式善家族的文學創作也頗為可觀。法式善的母親端靜閑人有《帶綠草堂遺詩》存世,“端靜閑人者,先太夫人晚年自署也。太夫人通經史,工韻語”[40]。其父廣順,字熙若,號秀峰。乾隆二十五年(1760)舉人,初任筆帖式,后補為御園織染局司庫。法式善《八旗詩話》載:

移家玉泉山下,每駕一小舟,從老隸二,棕鞋桐帽,往來湖山煙雨中,見者以為張子同、陸魯望一輩人。故其詩淡遠幽秀,似韋柳。集中語通禪悟。一夕,宿萬壽山五百羅漢堂之旁舍,夜起燃炬書壁,成偈語五百章,超妙不可思議。[41]

可見廣順雅好韻語,惜其未有詩集存世。鐵保《熙朝雅頌集》收錄其《夜步》《即頌》《贈僧》《晚坐》《秋晚玉泉山即事》詩共五題六首。而法式善的嗣孫來秀,字子俊,道光三十年(1850)進士,亦是詩人,今有《掃葉亭詠史詩》四卷、《來子俊望江南詞》存世。

在這些少數民族家族內部,女性亦是家族文學創作中的重要群體,如前文提到的朱亮家族及法式善家族。僅法式善《八旗詩話》中就收錄了一批女性詩人,其中如第242則:

兆佳氏,滿洲人。有《西園詩》。氏幼喜讀書,嫻女訓,兼工吟詠。長適納蘭氏,未幾而寡。家貧,課子如嚴師。詩多愁苦之音,每當落花殘月、凄風苦雨時,拈毫吮墨,短歌長吟,其清摻苦節,令讀者想見焉。[42]

當時少數民族女性能詩文者還有如希光、于潔、高景芳、呂坤德等,這一女性群體的詩文創作,也從一定層面上折射出當時民族文化融合的程度之深。

其三,編撰文集,爭趨文事。清王朝為“稽古右文,崇儒興學”,十分注重古代典籍的搜集、編纂、注釋工作,在順治、康熙、雍正各朝都陸續有類書、叢書出版。[43] 此舉,在實現了對漢民族文學遺產整理的同時,也激發了少數民族文人對本民族文學創作的熱情,其中成就最大的當數八旗詩文集的編撰。

有清一代,最早對八旗文學創作進行整理的作家是卓奇圖與伊福納,[44] 法式善《八旗詩話》第128 則有關卓奇圖及其《白山詩存》的記載:

卓奇圖字悟庵,滿洲人。官筆帖式??炭嘀緦W,中年專力聲韻,格律謹嚴,詞旨雋永,同輩推為擅長。峻德、保祿、胡星阿相偕為椽曹,更迭屬和,一時稱盛。輯《白山詩存》,搜羅繁富,頗具苦心。惜卷帙浩博,剞劂及半而歿,今所傳者十六家而已。官戶部,出入騎一蹇,以筆墨自隨,有所作輒付布袋中。身后散失殆盡。德芝麓畫扇上有一絕云:“野水平沙落日遙,半山紅樹影蕭條。酒樓人倚孤尊坐,看我騎驢過板橋?!边b情高韻,皆其佚作也。

關于伊福納[45](“納”或作“訥”)及其《白山詩抄》的記載,見于乾隆年間《欽定八旗通志》卷一二〇《藝文志》集部《白山詩抄》八卷云:

伊福訥撰。伊福訥字兼五,號抑堂,所著有《農曹集》《蛻山詩稿》。是編蓋選擷諸家之詩,總為一集,分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卷。首卷為慎郡王允禧、宗室國鼒、宗室岳端、宗室博爾都。次卷為宗室文昭、宗室塞爾赫、宗室伊都禮、宗室永年、覺羅滿保、覺羅成桂。三卷為費揚古、性德、文明、索泰、西庫、吳麟。四卷為僖同格、明鼐、關奇方、蒙額圖、傅伸、伊麟、賽音布、關舒、觀寶、拉歆。五卷為柏格、高述明、高斌、王敏、峻德、法海、夸岱、長海、石芳、何溥、官保、何貫曾、車柏、常安。六卷為保錄、西泰、西成、卓音圖、佟應、常裕、諾岷、諾穆泰、趙玉、永寧、胡星阿、塞爾登、額爾登萼、羅泰、塞蘭泰。七卷為方泰、德齡、關寧、明泰、薩哈岱、舒瞻、素錄、夢麟、那霖、傅澤布、福增格、英廉。八卷為蘇章阿、兆勛、陸世琦、那穆齊禮、繩武。凡所搜羅,共七十二家,可謂勤矣。然伊福訥所作《農曹》《蛻山》二集,亦自列焉,既乖選家體例,而名編巨集率多遺漏,討尋未廣,實為此書深惜之。[46]

以上詳細介紹了《白山詩抄》具體的選詩情況。法式善《八旗詩話》第108則,也對伊福納有過介紹:

伊福訥字兼五,一字抑堂,滿洲人。雍正庚戌進士,官御史。少秉家學,且得師友之助。詩有淵源,下筆幽邈,雖得力于宋人,而辭意琢煉。聞其耄年喪明,藉吟嘯遣歲月。集中佳篇,多不用韻,蓋失于翻檢也。常輯《白山詩鈔》一冊,選擇甚精。

對二人的編撰工作,朱則杰先生曾給予高度評價:“清乾隆年間卓奇圖所輯的《白山詩存》和伊福納所輯的《白山詩抄》是最早兩種以整個八旗作家作為收錄對象的詩歌總集,在清代八旗詩歌總集編纂的發展史上具有承先啟后的地位?!?span id="crd8mnu" class="super" id="ref78">[47] 其后鐵保編輯《熙朝雅頌集》,應不排除受到卓、伊二人的影響與啟發。乾隆六十年(1795),鐵保因擔任《八旗通志》館總裁官,職務之便,得以遍覽八旗詩文集,遂于嘉慶六年(1801)萃選其精華匯成《白山詩介》,且自序之:

本朝以武功定天下,鷹揚虎視,云蒸霞蔚,類皆乘運,會為功名。其后名臣輩出,鴻謨巨制,焜耀史冊,又以文章為政事,不沾沾于章句之末,疑于風雅之道,或多闕如,及觀諸先輩所為詩,雄偉瑰綺,汪洋浩瀚,則又長白、混同磅礴郁積之余氣所結成者也。

余嘗謂:“余嘗謂讀古詩不如讀今詩,讀今詩不如讀鄉先生詩。里井與余同,風俗與余同,飲食起居與余同,氣息易通,瓣香可接,其引人入勝較漢魏六朝為尤捷。”此物此志也。余性嗜詩,嘗編輯八旗滿洲、蒙古、漢軍諸遺集,上溯崇德二百年間,得作者百八十余人,古今體詩五十余卷,欲效《山左詩鈔》《金華詩萃》諸刻,為大東諸家詩選。卷帙繁富,卒業為難,茲撮其精粹膾炙人口者,為分體一編,以供同好。質之翁覃溪、紀曉嵐、彭云楣、陸耳山諸先生,咸謂有裨風雅,亟宜付梓。遂顏其集曰:《白山詩介》,以所收不廣,不足概全集,約之又約也。

讀是集者,懷前輩典型,戰伐之余,不廢歌詠;從政之暇,抒寫性情,不必沾沾于章句,而自有卓犖不可磨滅之氣流露天壤,可以興,可以觀,爭自策礪以勉,副我國家作人右文之盛。余于此有厚望焉。

又于《白山詩介》凡例第6條:

詩貴真,名隨其性之所近,不可一律相繩。李杜文章,光焰萬丈,而元輕白俗島瘦郊寒,亦不妨各樹一幟。故宋元人之詩,不必學唐,而未始不如唐;明人之詩,有心學唐,而氣骨轉遜于宋元,真不真之分也。是集之選,就當時之際遇,寫本地之風光,真景實情,自然入妙,不但體裁不拘一格,即偶有粗率之句,亦不妨存之,以見瑕瑜不掩之意。

綜合序言及例言,鐵保不僅明確了《白山詩介》編輯的經過、緣由,及選詩的標準,而且傳達自己對本民族詩歌的熱愛。進而在此基礎上,一部專門輯錄八旗詩歌的選集《熙朝雅頌集》得以成書?!肚迨犯濉よF保傳》亦載此事:“(鐵保)留心文獻,為《八旗通志》總裁,多得開國以來滿洲、蒙古、漢軍遺集,先成《白山詩介》五十卷,復增輯改編,得一百三十四卷,進御,仁宗制序,賜名《熙朝雅頌集》?!?span id="y06x54p" class="super" id="ref79">[48]

鐵保于嘉慶六年(1801)恭請編校八旗詩集,告竣于嘉慶九年(1804),得嘉慶帝親賜“熙朝雅頌集”之名,并于嘉慶十年(1805)刊刻。該集分首集二十六卷、正集一百零六卷、余集二卷,收錄自清初直至嘉慶初年滿洲、漢軍、蒙古共534位八旗詩人的6000余首詩作,編輯次序為先天潢,次諸王,再次覺羅,最后其他各家,且每位詩人前均附有小傳。

《熙朝雅頌集》是清代歷史上收錄八旗人詩作最多的一部詩歌選集,可稱得上是八旗文學史上的空前之作。此集經由法式善、紀昀、汪廷珍等人共同努力得以完成,鐵保恭呈睿覽,嘉慶帝賜名為《熙朝雅頌集》,并賜御制序言一篇,茲錄如下:

皇清荷天,恩承祖祐,開基遼沈,定鼎燕京,以弧矢威天下。八旗勁旅,舊臣世仆,同心一德,肇造億萬年丕基。都城分駐,列戍云屯,黃、白、紅、藍,有鑲、有正。參贊河鼓之象,允協韜鈐之機,皇哉,唐哉!世德作求,金湯永固。卜年應邁,姬周長鞏,河山帶礪矣!夫開創之時,武功赫奕;守成之世,文教振興。雖吟詠詞章,非本朝之所尚;而發好心志,亦盛世之應存。此《熙朝雅頌集》之所由作也。斯集為巡撫鐵保所編,自八旗諸王、百僚、庶尹以及武士、閨媛,凡有關風俗、人心、節義、彰癉諸篇,得一百三十四卷,薈萃成書,請各具奏。朕幾余評覽,遍拾英華,?繹旬余,未能釋手。敬仰列圣作人培養之厚,穆然想見忠愛之忱,英靈之氣?;驈恼餍?,抒勇壯之詞;或宰邑治民,發純誠之素。炳炳麟麟,珠聯璧合,洵大觀化成之鉅制右文,盛代之新聲,是以命集名為“熙朝雅頌”。視周家小雅,殆有過之。八旗涵濡,祖恩考澤,百有余年。名臣碩彥,代不乏人。經文緯武之鴻才,致君澤民之偉士,不可以數計。夫言為心聲,流露于篇章,散見于字句者,悉不可不存!非存其詩,存其人也。非愛其詩律深沉、對偶親切;愛其品端心正、勇敢之憂,洋溢于楮墨間也。是崇文而未忘習武。若逐末舍本,流為纖靡曼聲,非予命名為“雅頌”之本意。知干城御侮之意者,可與言詩。徒耽于詞翰侈言,吟詠太平,不知開創之艱難,則予之命集,得不償失。為耽逸厭勞之作俑,觀斯集者,應諒予之苦心矣。我八旗臣仆,豈可不深思熟慮,以乃祖乃父之心為心,以乃祖乃父之言為法。各勉公忠體國之忱,毋負命名“雅頌”期望之深意,朕之至愿也。

嘉慶九年歲次甲子五月十九日御筆

又嘉慶九年(1804)五月十九日內閣奉上諭:

我國家景運昌明,文治隆茂。八旗臣仆,涵濡圣化,輩出英才。自定鼎以來,后先疏附奔走之倫,其足任于城腹心者,指不勝屈。而于騎射本務之外,留意謳吟、馳聲鉛槧者,亦復麟炳相望。前此,鐵保在京供職,曾有采輯八旗詩章之請,經朕允行,茲據奏進詩一百三十四卷,請賜書名。朕幾余披覽,嘉其搜羅富有,選擇得宜,格律咸趨于正,而忠義勇敢之氣往往借以發抒。存其詩,實重其人,益仰見列圣培養恩深,蒸髦蔚起正未有艾,爰統命名:《熙朝雅頌集》。并制序,冠于簡端,以垂教奕祀,非徒賞其淹雅博麗之詞也。著將原書發交鐵保,付之剞劂,用昭同風盛軌焉。欽此。

由上文可見,嘉慶帝對八旗詩作選集的重視,對八旗臣民能文武兼善頗感欣慰,嘉慶帝所謂“八旗涵濡,祖恩考澤,百有余年。名臣碩彥,代不乏人。經文緯武之鴻才,致君澤民之偉士,不可以數計。夫言為心聲,流露于篇章,散見于字句者,悉不可不存!非存其詩,存其人也。非愛其詩律深沉、對偶親切,愛其品端心正、勇敢之忱,洋溢于楮墨間也。是崇文而未忘習武”,是其對編纂選集給予的高度評價。

客觀而言,一方面,編纂《熙朝雅頌集》,在保存并弘揚八旗子弟的文學創作方面,不但得到了嘉慶帝的褒獎,也備受時人王芑孫、吳錫麒、阮元等的贊譽。另一方面,《熙朝雅頌集》得以成書,既是對八旗文人群體詩文創作成就的一個總結,也間接反映出當時少數民族詩文創作的水平與熱情。

伴隨《熙朝雅頌集》的問世,法式善的《八旗詩話》也應運而生。這是法式善在輔助鐵保編纂《熙朝雅頌集》時的額外收獲。張寅彭先生于《梧門詩話合?!肪幮@灾兄赋觯骸胺ㄊ缴粕杏小栋似煸娫挕芬环N,亦為未刊稿本。此系法氏編纂《熙朝雅頌集》時所作,頗涉滿族詩人軼事,雖錄入人數不及《雅頌集》,然較《雅頌集》各家小傳為詳?!?span id="fvuu4k0" class="super" id="ref80">[49]《八旗詩話》也成為八旗詩學史上的首部詩話作品。概言法式善的《八旗詩話》,評詩條目凡249 則,不分卷,論及清初至乾隆年間八旗文人252 位。按性別論,評論女性作家10位,男性作家242 位。依記述詩集而言,共提供詩文集215 部,女性存詩集者7 人,其余皆為男性作者。從民族分類,蒙古八旗8人,[50] 漢軍八旗85 人,其余為滿洲八旗。就收錄詩人身份看,上至天潢宗室,中有朝臣顯宦,下至地方官員,諸生、布衣之士,乃至閨閣中人。《八旗詩話》所記述的作家遠非八旗文人的全貌,僅是其中的一少部分,然作者“以詩存史”的著作精神,豐富的作家生平小傳、文集資料,大量的滿洲八旗科舉履歷等,都使其在八旗詩人研究中有著彌足珍貴的學術地位。同時就整個清代八旗詩學研究而言,法式善的《八旗詩話》應是清代詩歌史上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專門論述八旗文人詩歌創作的詩學批評著作。其編選特點是“或紀其人,或紀其事,皆與詩相發明,間出數語評騭”[51],為今人了解清代八旗文人的文學創作、交游唱和、科舉仕宦、文化互融等內容提供了有益的文學史料價值。值得一提的是,迄今為止,學界尚未對《八旗詩話》的文學史料價值以及所呈現的法式善的詩學觀做深入研究。[52]

可見,在民族文化深入融合的過程中,少數民族深受漢文化影響,在日常生活情趣上向往漢族文士的詩書畫藝,儒雅風流,在家族文學創作、編選民族詩文選集及詩話著作方面成就顯著,所有這些都是民族文化深入融合在文學活動中的集中體現。

余論

需要指出的是,在這一民族文化融合的過程中,盡管涌現出一大批受到漢化影響的少數民族詩人,如鐵保、敦誠、敦敏、英和、夢麟、博明,等等,但就詩人個體而言,受到多種因素的制約,漢化深入程度是不相同的。其中,法式善以其漢化程度之深成為民族文化融合期的杰出詩人。推究原因,與其生活環境及其文學創作宗尚不無關系。

一方面,從法式善的生活環境及民族血緣來看。首先,自其始祖入關以來,傳至法式善已然八世,近百余年來其家族一直居住在京師,長期生活在以漢族為主體的生活圈中,耳濡目染漢文化是一種必然。其次,按阮元《梧門先生年譜》載:法式善的曾祖母趙氏,祖母張氏,生母趙氏,嗣母韓氏。從這個層面看,法式善當是漢族與蒙古族的混血,且距離純粹意義上的蒙古族血緣已經越來越遠了。此外,法式善從出生就與韓太淑人相依為命,深受母親的言傳身教,而韓太淑人出身于漢族書香門第之家,漢語文學功底深厚,“五歲喜讀宋五子書,十三通經史”。同時法式善相繼娶了李氏、劉氏兩房妾。這些都會影響到法式善的漢化程度。

另一方面,從法式善具體的文學創作來看。一則就詩文創作宗尚而言,法式善自言:“我文師廬陵,我詩祖柴?!?span id="mdivn0p" class="super" id="ref84">[53],即散文創作上追慕歐陽修,詩歌創作上仰慕陶淵明。歐陽修與陶淵明都是古代漢族文人中的優秀代表,因此備受后世歷代漢族文士的景仰。法式善在詩文創作上崇尚的前賢皆是漢族文人。二則就詩歌創作意象選擇而言,法式善詩作在意象上尤為傾向于“竹”“松”“菊”“梅”“野鶴”“秋蟬”等意象,這雖與其局促的生活環境有關,然不排除其因對漢族詩人的崇拜而刻意模仿所致。此外,法式善因崇尚陶淵明,有意識地學習陶詩的樸素自然詩風,所以其詩歌亦呈現出平淡自然的風格特點。

然而,肯定法式善漢化深入特點之同時,也不應因此就完全抹殺其蒙古民族身份的現實。法式善詩歌語言所表現出的質樸、自然的特點,與其民族性格中崇尚自然、樸實的特性應不無關系,換言之,法式善在文學創作與生活情趣上仰慕陶淵明,進而學習、效仿陶淵明,在某種意義上與其內心深處積淀的民族性格與陶淵明的生活趣尚及詩歌所崇尚的自然風格形成了一種心靈的契合,產生了一種心理的共鳴。同時,法式善也曾參與民族文集的編纂及進行相關的少數民族詩文創作,如前文所述,其曾奉旨參與編纂《熙朝雅頌集》,且因此創作了《八旗詩話》,以及《奉校八旗人詩集,意有所屬,輒為題詠,不專論詩也,得詩五十首》等。[54] 只是這些創作都與其仕宦經歷密切相關,至少尚未發現其以明確的、自覺的民族意識進行詩歌創作。因此,法式善作為一個民族文化深入融合時期杰出的詩人,就其生活經歷與創作實踐而言,幾乎與漢族文士無異。所以本書在接下來考述其家族世系、仕宦經歷、生平交游,探討其詩學活動、詩文創作、詩學觀等方面沒有刻意強調其民族身份,立足從其生平活動與創作實踐出發,探討一位有著民族背景,但是漢化深入的個體在乾嘉時期的文學活動與創作實踐。


[1][法]丹納:《藝術哲學》,彭笑遠編譯,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頁。

[2][德]恩格斯:《反杜林論》,人民出版社1970年版,第180頁。

[3]郭成康:《也談滿族漢化》,載劉鳳云、劉文鵬主編《清朝的國家認同——“新清史”研究與爭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2—73頁。

[4]郭成康:《也談滿族漢化》,載劉鳳云、劉文鵬主編《清朝的國家認同——“新清史”研究與爭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1頁。

[5]戴逸、李文海:《清通鑒》第3冊,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97頁。

[6]劉小萌:《清代八旗子弟》,遼寧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73頁。

[7]《清實錄·圣祖實錄》卷二七五,中華書局1985年版。

[8]《清實錄·世宗實錄》卷十六,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67頁。

[9]劉小萌:《清代八旗子弟》,遼寧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80頁。

[10]趙之恒等主編:《大清十朝圣訓·清高宗圣訓》,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3440頁。

[11]戴逸、李文海:《清通鑒》第10冊,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736頁。

[12]郭成康:《也談滿族漢化》,載劉鳳云、劉文鵬主編《清朝的國家認同——“新清史”研究與爭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9頁。

[13]林鐵鈞:《清史編年》第七卷嘉慶朝,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39頁。

[14]趙之恒等:《大清十朝圣訓·清宣宗圣訓》,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6902頁。

[15](清)震鈞:《天咫偶聞》卷十,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08頁。

[16]據(唐)杜佑《通典》卷十四《選舉》二載:煬帝始建進士科,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81頁。

[17]朱壽朋等:《光緒朝東華錄》卷五,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392頁。

[18]劉小萌:《清代八旗子弟》,遼寧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72頁。

[19](清)震鈞:《天咫偶聞》卷四,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2頁。

[20]趙爾巽:《清史稿·選舉志三》,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160頁。

[21]趙爾巽:《清史稿·選舉志三》,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160頁。

[22]李潤強:《清代進士群體與學術文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頁。

[23]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8年版,第153頁。

[24]白文剛:《應變與困境:清末新政時期的意識形態控制》,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1頁。

[25]林巖:《北宋科舉考試與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26]滕紹箴:《清代八旗子弟》,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54頁。

[27]滕紹箴:《清代八旗子弟》,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30頁。

[28](清)法式善:《八旗詩話》,載張寅彭、強迪藝《梧門詩話合校》,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466頁。

[29](清)法式善:《八旗詩話》,載張寅彭、強迪藝《梧門詩話合?!?,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482頁。

[30](清)法式善:《八旗詩話》,載張寅彭、強迪藝《梧門詩話合校》,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514頁。

[31](清)震鈞:《國朝書人輯略·鐵?!肪砹?,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刻本。

[32](清)鐵保:《惟清齋全集·文鈔》卷二,清道光二年(1822)石經堂刻本。

[33](清)法式善:《八旗詩話》,載張寅彭、強迪藝《梧門詩話合?!?,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518頁。

[34]參見常建華《二十世紀的中國宗族研究》,《歷史研究》1999年第5期。

[35]參見英和《恩福堂筆記詩鈔年譜》,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36]參見張杰《清代八旗滿蒙科舉世家述論》,《滿族研究》2002年第1期。

[37]林巖:《北宋科舉考試與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38]米彥青:《清代中期蒙古族家族文學與文學家族》,《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

[39](清)法式善:《八旗詩話》,載張寅彭、強迪藝《梧門詩話合?!罚P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491頁。

[40](清)法式善:《帶綠草堂遺詩序》,國圖藏稿本。

[41](清)法式善:《八旗詩話》,載張寅彭、強迪藝《梧門詩話合?!?,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514頁。

[42](清)法式善:《八旗詩話》,載張寅彭、強迪藝《梧門詩話合?!?,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529頁。

[43]張菊玲:《清代滿族作家文學概論》,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139頁。

[44]張菊玲:《清代滿族作家文學概論》,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139頁。

[45]關于卓奇圖、伊福納二人所編訂的早期八旗詩歌總集在流傳過程中一已失傳,一僅以抄本行世,且詩集的名稱也有多種之說,清代典籍中記載不一。本書主要依據朱則杰、李美芳《卓奇圖〈白山詩存〉與伊福納〈白山詩抄〉——兩種早期的八旗詩歌總集及其編者考辨》一文考證的結論,即卓奇圖的《白山詩存》?!墩憬髮W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

[46](清)法式善:《八旗詩話》,載張寅彭、強迪藝《梧門詩話合?!?,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494頁

[47]朱則杰、李美芳:《卓奇圖〈白山詩存〉與伊福納〈白山詩抄〉——兩種早期八旗詩歌總集及其編者考辨》,《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

[48]趙爾巽等:《清史稿·鐵保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1282頁。

[49]張寅彭、強迪藝:《梧門詩話合校》例言五,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頁。

[50]其一,《八旗詩話》第175則記博明為滿洲人。今據白·特木爾巴根《古代蒙古作家漢文著作考》考訂博明當為蒙古八旗,此系《八旗詩話》誤錄。白·特木爾巴根《古代蒙古作家漢文著作考》,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其二,據恩華《八旗藝文編目》、盛昱《八旗文經》等考訂,清代蒙古八旗漢文作家數量上確實不如滿洲八旗、漢軍八旗,故而收錄人數也有限。

[51](清)法式善:《〈梧門詩話〉例言》,《存素堂文集》卷三,揚州績溪程邦瑞刻,1807。

[52]關于此,拙文《論〈八旗詩話〉與法式善的詩學觀》中曾進行初步探討,以期起到拋磚引玉之功。《學術交流》2012年第5期。

[53](清)法式善:《送陳石士編修旋里》,《存素堂詩初集錄存》卷十五,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54](清)法式善:《存素堂詩初集錄存》卷十四,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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