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左傳》的作者及成書年代
《春秋》一書迎合了統治階級的需要,一出現即受到統治者的高度重視,遂有不少學者為之作傳(即作注)。據《漢書·藝文志》所載,為《春秋》作傳的學者共有五家,即《左氏傳》《公羊傳》《谷梁傳》《鄒氏傳》和《夾氏傳》。[29]其中《左氏傳》《公羊傳》和《谷梁傳》流傳至今。《鄒氏傳》《夾氏傳》其后均湮滅無聞,《夾氏傳》當時即有錄無書。在西漢時期,《公羊傳》《谷梁傳》的地位均高于《左傳》,被立于學官,作為國家最高學府的講授課程;《左傳》則處于被排斥的地位。但是,由于《左傳》在史學、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民俗、倫理、文學以及語言學等方面的價值均遠高于《公羊傳》《谷梁傳》二傳,故自西漢末即引起了一些學者的重視。東漢以后,《左傳》和《公羊傳》《谷梁傳》二傳的地位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人們對《左傳》的熱情越來越高,研究者趨之若鶩;二傳的門前則越來越冷清,研究者寥若晨星。
關于《左傳》的作者及成書年代,歷來存在著較大分歧,其觀點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四種:
第一,《左傳》成書于春秋晚期,為傳《春秋》而作,作者是左丘明。
《史記》《漢書》《后漢書》、杜預《春秋左氏傳·序》均持這種觀點,具體詳下: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繁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30]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圣之業,乃稱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借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也。《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鄒》《夾》之傳。四家之中,《公羊》《谷梁》立于學官,《鄒氏》無師,《夾氏》未有書。(《漢書·藝文志·春秋序》)[31]
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諸侯,國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梼杌》,晉之《乘》,魯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間,魯君子左丘明論集其文,作《左氏傳》三十篇。又撰異同,號曰《國語》,二十一篇。由是《乘》《梼杌》之事遂暗,而《左氏》《國語》獨章。(《后漢書·班彪傳》)[32]
左丘明受經于仲尼,以為經者不刊之書也,故傳或先經以始事,或后經以終義,或依經以辯理,或錯經以合異,隨義而發。”(杜預《春秋左氏傳序》)[33]
根據以上所記可知,司馬遷、班固、班彪、杜預均肯定《左傳》的作者是左丘明,且是因彰明孔子《春秋》而作。孔子生活在春秋末期(生于魯襄公二十二年,卒于魯哀公十六年,前551—前479),左氏既然受經于仲尼,則其生活及著《左傳》的時間亦當在春秋末期,班彪更明確指出《左傳》的成書時間是在魯定公、哀公時期。
第二,《左傳》成書于戰國初期,作者不是左丘明,而是孔子學生子夏的再傳弟子,或是吳起,或是其他人。
持這種觀點的學者有近現代國學大家章太炎、錢穆、衛聚賢、徐中舒、楊伯峻注等人,證據主要有二:
其一,《左傳》的記事最晚到魯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其中最后一段涉及時代較晚的智伯被滅事件和趙襄子其人,據此推算,左氏不可能活到這一時期。
《左傳》哀公二十七年:“悼之四年,晉荀瑤帥師圍鄭。未至,鄭駟弘曰:‘知伯愎而好勝,早下之,則可行也。’乃先保南里以待之。知伯入南里,門于桔柣之門。鄭人俘酅魁壘,賂之以知政,閉其口而死。將門,知伯謂趙孟:‘入之!’對曰:‘主在此。’知伯曰:‘惡而無勇,何以為子?’對曰:‘以能忍恥,庶無害趙宗乎?’知伯不悛,趙襄子由是惎知伯,遂喪之。知伯貪而愎,故韓、魏反而喪之。”[34]
魯悼公為哀公之子。哀公于其二十七年(前468)奔越,悼公于是年立,起元在公元前466年。悼公四年為公元前463年,三家滅智伯在悼公十三年,即公元前454年,趙襄子無恤死于公元前425年。襄子為謚號,知無恤謚號,意味著作者知其死年之事。悼公四年(前463)上距孔子卒年(前479)有16年,三家滅智伯上距孔子卒年有25年,趙襄子死年上距孔子卒年有54年。孔子終年73歲,假設左丘明與孔子同年,則《左傳》記事到悼公四年(前463)時左氏需活到89歲,記事到三家滅智伯時左氏需活到99歲,記事到趙無恤死時左氏需活到127歲。左氏能活到如此高齡似不可能,即使活到如此高齡而能堅持完成《左傳》的撰寫也不可能。
其二,《左傳》好預測,一些預測的事情到了戰國初期,且多數都很靈驗,這說明《左傳》的作者應是戰國初人。例如,莊公二十二年(前672)載,陳大夫懿氏占卜將女兒嫁給齊大夫田敬仲很吉利,五世之后田氏(即陳氏)將成為齊國的執政大臣,八世之后將沒有人與之抗衡。果然,田氏的后代在齊國日益強大。至五世田桓子時擊敗強族欒、高二氏,始大于齊;至七世田成子時殺相弒君(齊簡公),專權于齊;至八世田襄子相齊宣公,使其兄弟宗人盡為齊都邑大夫。齊宣公于公元前455至公元前405年在位,據此,田襄子活動年代已到了戰國初期。又如,閔公元年載:
晉侯作二軍,公將上軍,大子申生將下軍。趙夙御戎,畢萬(魏氏之祖)為右,以滅耿、滅霍、滅魏。還,為大子城曲沃。賜趙夙耿,賜畢萬魏,以為大夫。……初,畢萬筮仕于晉,遇《屯》之《比》
。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蕃昌。《震》為土,車從馬,足居之,兄長之,母覆之,眾歸之,六體不易,合而能固,安而能殺,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孫,必復其始。”[35]
畢萬是周代畢國國君畢公高的后代,所謂必復其始是指畢萬的后代必然又會成為國君。果然畢萬后代到魏斯時魏由晉分出,魏斯成為國君(即魏文侯)。魏文侯元年為公元前445年,其時亦到戰國初期。
《左傳》中的預測多數符合事情的發展結果,在古代看來是靈驗,是善惡應得的報應,在今天看來則完全是作者根據結果制造的欺人之談。懿氏卜田敬仲“八世之后,莫之與京”,說明作者見到了田氏家族在戰國初期奪取齊政權的事實,辛廖占畢萬后代“必復其始”成為國君,也說明作者看到了戰國初期魏文侯立為諸侯的事實。
章太炎認為《左傳》的書名不是來自人名,而是來自地名,即來自戰國時期吳起的居住地左氏。章氏雖然沒有明確說明《左傳》的成書年代是在戰國初期,但結論是顯然的。他在《春秋左傳讀·丘明》中說:
《韓非·外儲說右上》曰:“吳起,衛左氏中人也。”左氏者,衛邑名。《內儲說上》曰:“衛嗣君之時,有胥靡逃之魏,因為襄王之后治病。衛嗣君聞之,使人請以五十金買之,五反,而魏王不予。乃以左氏易之。”注:“左氏,都邑名也。”《左氏春秋》者,固以左公名,或亦因吳起傳其學,故名曰《左氏春秋》,猶《詩傳》作于大毛公,而《毛詩》之名因小毛公而題與。以左氏名《春秋》者,以地名也,則猶《齊詩》《魯詩》之比與。或曰:本因左公得名,及吳起傳之,又傳其子期,而起所居之地為《左氏》學者群居焉(猶齊之稷下),因名其地曰左氏。以人名地,則黨氏之溝之比也。因有以《韓非》之文證《左傳》為吳起作者,故發此二義正之(今曰《左傳》,若左氏本由地得名,則今所稱為割裂,猶呼《公羊》《谷梁》、曰《公》《谷》矣)。[36]
章氏的觀點到了錢穆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錢氏明確認為《左傳》的作者就是吳起。在《先秦諸子系年·吳起傳〈左氏春秋〉考》中,錢氏首先根據清人姚鼐及日人狩野直喜之說斷定前人把《左傳》的作者視為左丘明實是因書名而造成的誤會,接著論道:
余考諸《韓非》書:“吳起,衛左氏中人也。”然則所謂《左氏春秋》者,豈即以吳起為左氏人故稱,而后人因誤以為左姓者耶?
又按:《藝文志》,《易》有《淮南道訓》,《詩》有《魯說齊雜記》,《論語》有《燕傳說》,《五經異義易》有《下邳傳》,此皆以地名系者,則亦何疑于《左氏》。
《說苑》:“魏武侯問元年于吳子。”此亦吳起傳《春秋》之證。晉汲縣人發魏襄王冢,有《師春》,即采《左氏》,亦可見《左氏》書與魏之關系焉。[37]
最早提出《左傳》完成于戰國初期并且確定了具體時間的學者是衛聚賢,他在《古史研究》一書中斷定《左傳》作者系周威烈王元年(前425)到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之間人,其主要依據是《左傳》中的謚號和占辭。《左傳》中最后出現的一個謚號是趙襄子,“襄子”是趙無恤死后所加,無恤死于周威烈王元年(前425),衛氏據此斷定《左傳》著者必是此年以后的人。《左傳》閔公元年畢萬占辭中的“公侯之子孫,必復其始”一語,衛氏認為屬于推測語氣,據此斷定《左傳》作者只是預見到魏畢萬子孫有成為侯的可能而沒有見其為侯的事實。魏斯始立為侯是在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據此推定《左傳》作者系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以前的人。此外,衛氏在該書中還舉出了多條證明《左傳》作者確系戰國初人的證據。[38]
徐中舒對《左傳》的成書時間及作者是這樣推斷的:
左丘明是孔子同時人,親見孔子,而《左傳》作者能預知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這兩件事都遠在孔子以后。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而三家分晉在公元前403年,距孔子沒已七十七年;田氏代齊在公元前386年,距孔子沒已九十四年。《左傳》作者不但能預知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又能斷言鄭國先亡(本文按:斷言鄭國先亡在襄公二十九年)或鄭先衛亡(今按:斷言鄭先衛亡在昭公四年)。鄭國滅亡在公元前375年,距孔子沒已一○四年。這些歷史都不是孔子同時的人所能前知的。據此言之,《左傳》成書的年代必遠在孔子以后。……
《左傳》又說“鄭其先亡”,或“鄭先衛亡”,鄭亡于公元前三七五年,鄭亡是驗詞,因此,《左傳》成書就不能早于此年。……
《左傳》作者對于魏國期望是很大的。他在晉賜畢萬以魏時說:“畢萬之后必大,萬,盈數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啟之矣!”他只看見魏國的強大,卻沒有看見魏國的削弱,《左傳》就是魏國霸業鼎盛時代的作品。把《左傳》成書年代定為公元前三七五年—公元前三五一年,也與這一個不驗的預言(今按:指《左傳》文公六年“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復東征也”一語。戰國初秦敗魏,魏于公元前332年獻陰晉之地于秦,繼而獻上郡、河東之地于秦)相符合的。
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孔子卒時子夏年二十八。子夏居西河為魏文侯師,當是晚年時事。相傳子夏老壽,晚年喪明。假定當時子夏年七十,即公元前437年,下距《左傳》成書年代的上限(今按:指前375年)為七十二年(今按:應為六十二年),因此,《左傳》作者可能就是子夏一再傳的弟子。[39]
楊伯峻的觀點見于《〈左傳〉成書年代論述》(《文史》第6輯)、《春秋左傳注·前言》、《經書淺談·左傳》等文。在前言中,楊氏對《左傳》在戰國的流傳情況進行了考察,證明《左傳》在楚威王之前就已出現: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說:
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世,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
司馬遷上文所謂《春秋》,實指《左傳》,前人已有定論,現在不再重復。讀者參考近人金德建《司馬遷所見書考司馬遷所稱春秋系指左傳考》也足以了如指掌。不然,《春秋》在當時最多不過一萬八千字,為什么“為王不能盡觀”?《春秋》和《左傳》近二十萬字,才“為王不能盡觀”。孔穎達在《春秋左氏經傳集解序·疏》中引劉向《別錄》也說:
鐸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
《別錄》的二種《抄撮》,就是司馬遷的《鐸氏微》和《虞氏春秋》。《漢書·藝文志》有《鐸氏微》三篇,班固自注說:“楚太傅鐸椒也。”又有《虞氏微傳》二篇,班固自注說:“趙相虞卿。”那么,鐸椒、虞卿節錄《左傳》成書,不但武帝時司馬遷看過,劉向、劉歆整理西漢末皇家藏書時,并曾整理過,這是十分可信的。而且,《戰國策·楚策四》并有下列一段文字:
虞卿謂春申君曰:“臣聞之《春秋》,‘于安思危,危則慮安。’”
“于安思危”二語,實際就是對《左傳》襄公十一年“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的引意。古人引書,一般不拘泥于文字,只是大意相同便夠。
鐸椒為楚威王太傅,因作這書。楚威王元年為公元前339年,末年為前329年,鐸椒作《鐸氏微》或《抄撮》,不出這十一年之間,足見戰國時代的上層人物都喜愛《左傳》。虞卿的年代大概在公元前305—前235年。從這以后征引《左傳》的更多。劉師培《群經大義相通論》中有《左傳荀子相通論》,其中雖不免有附會之處,但荀子征引《左傳》,實無可疑。……
其后《戰國策》(如《魏策三》用僖公二年和五年《左傳》,稱《左傳》為《春秋》)《呂氏春秋》《韓非子》無不征引《左傳》文字。《呂氏春秋》《韓非子》二書征引尤多。劉師培有詳細考證,見《讀左札記》。[40]
在《左傳》一文中,楊氏推定《左傳》成書時間是在公元前403至公元前386年之間,即戰國初期。他說:
《左傳》作者好講預言。預言靈驗的,便是《左傳》作者所目見耳聞的;不靈驗的,便是預測錯了,他未嘗料想到的。他說畢萬之后代一定昌盛而恢復為公侯,證明他曾見到魏文侯為侯,卻不曾見到其后稱王。那么,由此可以推測,《左傳》作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即魏斯稱侯以后。
《左傳》作者不可能是左丘明,因此我們不糾纏作者為誰的問題。但著作年代卻在戰國初期,公元前403年以后。……我們可以大膽推定,《左傳》成書在公元前403年以后,公元前386年前,離魯哀公末年約六十多年到八十年。[41]
楊氏的看法與衛、徐二家比較接近,其中有些說法前人已經涉及。三家所不同的是衛氏沒有具體提出《左傳》的作者,徐氏認為《左傳》的作者是子夏的再傳弟子,而楊氏最后推定的時間比衛氏稍晚,至于具體作者,他認為難以確定,也沒有必要在此問題上糾纏。
除以上五人外,郭沫若、朱東潤、趙光賢等人亦均持戰國說。其中郭氏同意《左傳》作者為吳起之說。[42]朱氏認為《左傳》成書是在魏開始強大、趙的內亂未定、秦與東方諸國隔絕的時期,亦即戰國初(前4世紀初期)魏人的作品,理由是《左傳》關于魏事的敘述有不少夸張或歌頌,關于福禍的預言幾乎無一不驗(如哀公九年稱“趙氏其世有亂乎”,此后趙人傳七世,大亂亦七次,直至肅侯三年即公元前347年大亂始定),自殽戰后對秦事的記載逐漸減少,甚至對于秦穆公如何霸西戎也沒有應備的記錄。[43]趙氏認為先秦古籍往往出于眾手,且經過后人改編,《左傳》也不例外。《左傳》起初的作者當是孔子門徒或七十子后學。理由是:第一,作者特別推崇孔子,如《左傳》續經文直到哀公十六年,特書“夏四月己丑孔丘卒”以紀念孔子;第二,《左傳》記孔子在魯國的政治活動甚詳;第三,《左傳》評論中引“仲尼曰”的話非常多;第四,《左傳》對孔子弟子的活動記載較多。另外,《左傳》作者的思想屬于儒家思想,旗幟很鮮明。[44]其初編為紀事本末體,成書時間當在戰國初期,最遲在公元前430年后不久。改編本為解經的編年體,成書時間當在公元前375至公元前352年。改編者見到滕之亡和鄭之滅,但未見到滕之復國和商鞅伐魏。他的根據主要也是《左傳》中的卜筮和預言,同時也涉及文體語法特點。[45]
第三,《左傳》成書于戰國中期以前,是一部由歷代學者相繼完成的集體性著作,始于春秋末的左丘明。
持這種觀點的學者主要有清人顧炎武、姚鼐及今人沈玉成等。顧炎武認為《左傳》作者非一人一世的主要證據是《左傳》中使用的歷法不夠統一,晉文公稱霸期間全部用的是周歷,而在惠公以前除了使用周歷外還間或用了夏歷。使用的歷法不同,即意味著作者的不同。他的這一觀點見于《日知錄·春秋闕疑之書》:
《左氏》之書,成之者非一人,錄之者非一世,可謂富矣。而夫子當時未必見也,史之所不書,則雖圣人所不知焉者。……《左氏傳》采列國之史而作者也。故所書晉事,自文公主夏盟,政交于中國,則以列國之史參之,而一從周正。自惠公以前,則間用夏正。其不出于一人是矣。[46]
姚鼐可以說是第一個系統闡述《左傳》非由一人所成的學者,他在《左傳補注·序》中說:
《左氏》之書非出一人所成。自左丘明作《傳》以授曾申,申傳吳起,起傳其子期,期傳楚人鐸椒,椒傳趙人虞卿,虞卿傳荀卿。蓋后人屢有附益。其為丘明說經之舊及為后人所益者,今不知孰為多寡矣。[47]
姚氏之說本于劉向《別錄》《漢書·儒林傳》和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等文獻。其中《別錄》的記載見于孔穎達《春秋左氏傳序·疏》。《漢書·儒林傳》只是記載了《左傳》在漢代的流傳情況(詳下文“《左傳》在兩漢時期的流傳概況及重要學者”)。《序錄》則較全面地記載了《左傳》成書及其流傳的情況:
左丘明作傳以授曾申,申傳衛人吳起,起傳其子期,期傳楚人鐸椒,椒傳趙人虞卿,卿傳同郡荀卿,名況,況傳武威張蒼,蒼傳洛陽賈誼,誼傳至其孫嘉,嘉傳趙人貫公,貫公傳其少子長卿,長卿傳京兆尹張敞及侍御史張禹。禹數為御史大夫蕭望之言《左氏》,望之善之,薦禹征待詔,未及問,會病死。禹傳尹更始,更始傳其子咸及翟方進、胡常,常授黎陽賈護,護受蒼梧陳欽。《漢書·儒林傳》云:“漢興,北平侯張蒼及梁太傅賈誼、京兆尹張敞、大中大夫劉公子皆修《春秋左氏傳》。”始,劉歆從尹咸及翟方進受《左氏》,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賈護、劉歆。歆授扶風賈徽,徽傳子逵。[48]
沈玉成的觀點集中體現在《春秋左傳學史稿》一書中,該書第十二章中說:
前面提到,先秦古書往往要經歷一個口頭流傳的過程才最后寫定。這和當時簡陋的書寫條件以及文化的傳播方式都有關系。……春秋末,禮崩樂壞,王綱失墜,私學興起。而私學始傳之人往往又在原先的諸侯國有專門的職守,《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所謂儒家出于司徒之官,道家出于史官,陰陽家出于羲和之官等,雖不必盡符實際,但諸子之學出于王官,現在已經基本成為定論。以諸子學為特色的私學,保留了口頭傳誦的授受習慣,一門之內,往往學傳數代之后才開始寫定自己的代表著作。因此,占先秦古籍百分之九十的私學著作,真正形成比較固定的文本,要到戰國中期以后。但題名作者卻往往還是始傳之人,這并非完全是出于尊師的考慮,因為始傳者勾勒了學說的輪廓,奠定了基本的雛型,其在成書中的地位是任何一個后學所無法比肩的。
用這樣的觀點看《左傳》的成書,許多問題就可以豁然貫通。《左傳》的出現是王學漸廢而私學漸興的特殊時代的產物,目的是為已經由魯史記而變成儒家重要文獻的《春秋》提供解釋,但采用的解說方式還是很古老的。……
依據這個分析,可以推斷,最初傳授《左傳》的人應該是個史官。他不僅有條件看到大量史料,而且保留了史官傳統的解說《春秋》的方式。所不同的是,他用以解說的史料,已非全部得之口傳,還兼采各國史乘。他匯萃眾史,卻沒有立即書之于竹帛(當然,這還很可能與當時書寫條件的簡陋有關),又以口授的方式傳給門人。《左傳》雖然出于史官,卻始終是儒家內部的私人授受之學。在《國語》中已有“君子曰”之語,說明瞽蒙傳誦史事的同時,已經有了議史論史的習慣。《左傳》繼承這個傳統,在口授史實的過程中隨時加入一些解說《春秋》的書法、凡例以及評論史事的“君子曰”“仲尼曰”,就是很自然的事情。對于一個以傳《春秋》為己任的史官,這些工作應當是他份內之事。
《左傳》在口頭上的代代傳誦,經歷了一個比較長的時期。這期間,內容和語言上都必然逐步豐富。今天見到的那些屬于戰國時代的史事,應當是在這個過程中加入的,而語言風格上接近戰國的那些文字可能就是在流傳乃至寫定時受到戰國文風的影響而修改潤飾的。……在文獻所提供的證據不足以得出明確結論的情況下,不妨借用模糊數學的原理來處理:即《左傳》始傳于春秋末,而最后寫定于戰國中期以前,看似模糊的意見,在這一類問題上可能比看似精密的判斷更為接近事實。[49]
沈氏的推論無疑是一個折中的觀點,雖不乏想象的成分,但有較強的說服力,能夠將春秋末、戰國初兩說聯系在一起,使之都得到合理的解釋。
第四,《左傳》撰成于東漢,是一部由古文學家劉歆改編的偽書。
持這一觀點的學者主要有清人劉逢祿、康有為,近人顧頡剛、錢玄同及今人徐仁甫等人。
劉逢祿研究《左傳》的主要著作是《左氏春秋考證》。該書認為《左傳》本來稱《左氏春秋》,如同《晏子春秋》《呂氏春秋》一樣,屬于雜史,簡稱《春秋》,司馬遷《史記》用的就是其舊名。《左傳》本與《春秋》各自成書,并非為傳《春秋》而作,其作者就是左丘明。《左傳》到東漢時經過了劉歆的改編,改編后的《左傳》才成了解釋《春秋》的著作,并易名為《春秋左氏傳》,以訛傳訛。凡《左傳》中的“君子曰”“書曰”,以及對《春秋》書例的說明等內容,都是劉歆的增益和偽造,目的在于擾亂《公羊傳》對《春秋》大義的闡釋,以期達到宣揚《左傳》打擊《公羊傳》的目的。例如,《左傳》隱公元年:“君子曰:‘穎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劉氏證之曰:
考叔于莊公,君臣也,不可云“施及”,亦不可云“爾類”,不辭甚矣。凡引“君子”之云,多出后人附益,朱子亦嘗辨之。[50]
又如,《左傳》隱公十年:“六月戊申,公會齊侯、鄭伯于老桃。壬戌,公敗宋師于菅。庚午,鄭師入郜。辛未,歸于我。庚辰,鄭師入防。辛巳,歸于我。君子謂‘鄭莊公于是乎可謂正矣,以王命討不庭,不貪其土,以勞王爵,正之體也。”劉氏證之曰:
滅人之國,逐人之君,專封其臣下,是而知禮,孰不知禮![51]
再如,《春秋》隱公十一年:“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左傳》隱公十一年:“十一月,公祭鐘巫,齊于社圃,館于寪氏。壬辰,羽父使賊弒公于寪氏,立桓公,而討寪氏,有死者。不書葬,不成喪也。”劉氏證之曰:
羽父方欲粉飾討賊,豈肯不成喪禮以自表其弒君之跡?此欲迷《春秋》“賊不討,不書葬”之例耳。[52]
早在宋代,林栗即指出《左傳》中的“君子曰”是劉歆之辭(見《朱子語類》),清人方苞亦認為《左傳》經過了劉歆的竄改(見《望溪先生文集》卷一),但第一個對劉歆改造《左傳》進行全面、系統、深入論證的學者是劉逢祿。劉氏屬于今文經學派,他對劉歆作偽的論證迎合了今文經學派改革時政的需要,但論據并不充分,牽強臆測或武斷之說頗多。
康有為在經學方面信奉《公羊傳》,屬于今文經學派,他對《左傳》及其他古文經采取了排斥打擊的態度,其否定古文經的主要著作是《新學偽經考》。康氏認為古文經是劉歆改造過的偽作,旨在為王莽的新朝服務,因此《左傳》等古文經都是“新學偽經”。在《新學偽經考》一書中,康氏提出了《左傳》是劉歆割裂《國語》重編而成的觀點。《漢書·藝文志》載《國語》二十一篇,顏師古注:“左丘明著。”又載《新國語》五十四篇,顏師古注:“劉向分《國語》。”康氏據此認為:
《國語》僅一書,而《志》以為二種,可異一也。其一,“二十一篇”即今傳本也;其一,劉向所分之《新國語》“五十四篇”。同一《國語》,何篇數相去數倍?可異二也。劉向之書皆傳于后漢,而五十四篇之《新國語》,后漢人無及之者,可異三也。蓋五十四篇者,左丘明之原本也,歆既分其大半凡三十篇以為《春秋傳》,于是留其殘剩,掇拾雜書,加以附益,而為今本之《國語》,故僅得二十一篇也。考今本《國語》,《周語》《晉語》《鄭語》多春秋前事;《魯語》則大半敬姜一婦人語;《齊語》則全取《管子·小匡篇》;《吳語》《越語》筆墨不同,不知掇自何書。然則其為《左傳》之殘余,而歆補綴為之至明。歆以《國語》原本五十四篇,天下人或有知之者,故復分一書以當之,又托之劉向所分非原本,以滅其跡,其作偽之情可見。史遷于《五帝本紀》《十二諸侯年表》皆云“《春秋》《國語》”,若如今《國語》之寥寥,又言少皞與《本紀》不同,史遷不應妄引矣。劉申受《左氏春秋考證》,知《左氏》之偽,攻辨甚明,而謂《左氏春秋》猶《晏子春秋》《呂氏春秋》也。直稱《春秋》,太史公所據舊名也;冒曰《春秋左氏傳》,則東漢以后之以訛傳訛者矣。蓋尚為歆竄亂之《十二諸侯年表》所惑,不知其即《國語》所改。[53]
康氏持此論的根據之一是,《史記·儒林列傳》《史記·太史公自序》《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等重要文獻均提到左丘明著《國語》事,而未言及其著《左傳》事。他說:
按:《史記·儒林列傳》,《春秋》只有公羊、谷梁兩家,無《左氏》,《河間獻王世家》無得《左氏春秋》立博士事。馬遷作史多采《左氏》,若左丘明誠傳《春秋》,史遷安得不知?……《漢書·司馬遷傳》稱:司馬遷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史記·太史公自序》及《報任安書》俱言: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報任安書》下又云: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書其憤。凡三言左丘明,俱稱《國語》,然則左丘明所作,史遷所據,《國語》而已,無所謂《春秋傳》也。[54]
關于劉歆改編《左傳》的具體做法,康氏是這樣推測的:
歆以其非博之學,欲奪孔子之經,而自立新說,以惑天下。知孔子制作之學首在《春秋》,《春秋》之傳在《公羊傳》《谷梁傳》,《公羊傳》《谷梁傳》之法與“六經”通。于是,思所以奪《公》《谷》者。以《公羊傳》《谷梁傳》多虛言,可以實事奪之,人必聽實事,而不聽虛言也。求之古書,得《國語》與《春秋》同時,可以改易竄附。于是毅然削去平王以前事,依《春秋》以編年,比附經文,分《國語》以釋經,而為《左氏傳》(原注:歆本傳稱“歆始引《傳》解《經》”,得其實矣)。作《左氏傳微》以為書法,依《公羊傳》《谷梁傳》日月例而作日月例,托之古文以黜今學,托之河間、張蒼、賈誼、張敞名臣通學以張其名,亂之《史記》以實其書,改為十二篇以新其目,變改“紀子帛”“君氏卒”諸文以易其說,續為經文,尊“孔子卒”以重其事,遍偽群經以證其說。[55]
為了證成其說,康氏在該書中不僅認為劉歆對先秦古籍進行了竄改,而且對《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漢書·河間獻王傳》《漢書·魯恭王傳》及《漢書·儒林傳》等涉及《左傳》在西漢流傳的材料也都進行了竄改,這讓人難以置信。再說《國語》與《左傳》,在風格、語言、文學水平等方面都存在著很大差異,很難想象它們原來屬于同一部書。康氏的論證充滿臆測、武斷和霸氣而證據不足,故缺乏說服力。劉歆一生既要負責校理國家的圖書,又要撰寫《七略》及《列女傳》《三統歷譜》等書,同時有繁忙的政務,乃至擔任王莽的國師,何暇投入巨大的精力去竄改諸書以成《左傳》?像《左傳》這樣體大思精、藝術性極高的著作豈能在短時間偽造改編而成?這是憑常識和情理都可以作出判斷的問題。
顧頡剛的觀點主要體現在他的《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和《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這兩篇文章中。在前一篇文章中,顧氏提出了著名的“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觀”理論,即所謂古史是古人依據上古的零星傳說按照不同時代的需要不斷地附益而成的,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越長,傳說中的中心人物也就愈放愈大[56]。按照這一學說,《左傳》這部反映春秋歷史的著作必然經過了后人的改造。在后一篇文章中,顧氏考證了五行說對古代政治及歷史的重要影響,進一步發揮了康有為、崔適(崔適,初師從俞樾,與章太炎同門。因受康有為《新學偽經考》的影響專治今文經學,觀點同于劉逢祿、康有為,尤其對《新學偽經考》一書推崇備至)的觀點,勾畫出了“五德終始說”從戰國到西漢的發展過程,從中找到了一些在左丘明時代沒有但卻出現在《左傳》中的材料,如古帝少昊,漢為堯后等。同時認為這些材料是劉歆改編《左傳》時所增,旨在使五帝配五德,以成五德終始之說,達到宣揚漢為堯后、新將代漢的政治目的。顧氏證明劉歆改造《左傳》的直接證據主要來自《漢書·劉歆傳》的記載。文章說:
向歆父子始皆治《易》,宣帝時,詔向受《谷梁春秋》,十余年大明習。及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大好之。……《左氏傳》幸留在秘府里,有人把它表章,使得絕了二百年的學術可以復續,這是怎樣一件可喜的事!可是,我們不要忘了漢代是托古改制的時代,尤其是西漢之末,是《周禮》《逸書》等等出現的時代,我們不能對于它作無條件的信任。他尋出了《春秋左氏傳》之后,《漢書》本傳說他:“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可見他對于《左氏傳》是曾經動過一番手的。[57]
除以上兩篇文章外,顧氏在《古史辨》第五冊《自序》一文中也明確闡述了類似的觀點:
劉歆爭立幾種古文經傳,我們承認他是一番好意,(雖則也許為的爭地盤),但他的偽竄是一件確然的事實。固然以前攻擊他造偽的是今文家,但既經是事實,那么就使非今文家也該得承認。我說這話,或者還有人懷疑,我只得引些書來證明。《漢書·劉歆傳》說:“及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大好之。……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歆以為左丘明好惡與圣人同,親見夫子,……”僅此數語可見:(一)這部書是劉歆從秘書里提出表章的,(二)把《左氏傳》來解釋《春秋經》是他所開創的,《左氏傳》的章句義理是由他定的,(三)左丘明與孔子的關系是他“以為”出來的。[58]
錢玄同篤信劉逢祿、康有為和其師崔適(觶甫)的結論,認為《左傳》是劉歆割裂《國語》改造的結果。他在《〈左氏春秋考證〉書后》一文中說:“我從讀《新學偽經考》及《史記探源》(崔適的代表作)以后,深信‘孔壁古文經’確是劉歆偽造的。”不過他認為《春秋左氏傳》所記的史實是可信的:
古文經傳雖為劉歆所偽造,但《春秋左氏傳》這部書,卻是拿了左丘明的《國語》來竄改而成的,所以它在偽古文中是比較可信的書,與《古文尚書》《毛詩》《逸禮》《周禮》之全為偽造者不同。這位左丘先生大概是戰國時代三晉地方的人,他作《國語》的年代當在“獲麟”后一百年光景。……他得到許多材料,分國編成這一部大歷史,其中所述官制典禮等等,各國不同,又與《周禮》絕異,這些部分,十有八九是可以認為信史的。[59]
徐仁甫的觀點見于《左傳疏證》及多篇論文。徐氏可以說是劉歆偽作說的堅決擁護者和捍衛者,他所用的材料和方法多數都沒有超過劉逢祿和康有為,但他的一些結論卻更大膽,主要有:(1)左丘明是《國語》的作者,《國語》原名《春秋國語》,或稱《左氏春秋》;(2)《左傳》是劉歆的偽造品,成書應在劉向之后,戰國說不可信,西漢人未見到過這部書;(3)《左傳》采用了《國語》、諸子乃至《史記》《說苑》《新序》《列女傳》的材料,僅采《史記》的例證多達一百二十七條;(4)劉歆偽造《左傳》前后歷時共十八年。他在《左傳疏證·序》中認為:“是故知《左氏》出于劉歆而《左傳》明,知劉歆博采群書而群書明,知后人為劉歆所迷惘,而后人之立說亦無不明。譬如振裘持領,而萬毛自整。”[60]關于《左傳》的史料價值,徐氏同錢玄同一樣,認為其所記的史實是可信的,只是作者屬于偽托,實際出于劉歆之手。徐氏對自己的結論很自信,但卻難以服人,別的不說,僅從語法的角度來看,即足以證明《左傳》早于《史記》,如“見……于”“為……所”這種被動句式在《史記》中很普遍,而《左傳》中卻一例也找不到。又如,像《史記·刺客列傳》“此必是豫讓也”這類帶系詞“是”的判斷句,在《左傳》中同樣一例也找不到。
“劉歆偽作說”后來遭到了近人廖平、章太炎、劉師培、錢穆、楊向奎等的反駁。其中錢、楊二人的反駁最為深刻。錢氏在《劉向歆父子年表》中指出劉歆偽作說從時間、力量、保密等方面看都不能成立:
劉向卒在成帝綏和元年,劉歆復領五經在二年,爭立古文經博士在哀帝建平元年,去向卒不逾二年,去歆領校五經才數月。謂歆遍偽群經,在向未死之前乎?將向既卒之后乎?向未死之前,歆已遍偽諸經,向何弗知?不可通一也。向未死二年,歆領校五經未數月,即能遍偽諸經,不可通二也。……歆遍偽諸經,將一手偽之乎?將借群手偽之乎?一手偽之,古者竹簡繁重,殺青非易,不能不假手于人也。群手偽之,又何忠于偽者之多,絕不一泄其詐耶?[61]
錢氏的駁斥很機智,抓住了問題的要害,給了“劉歆偽作說”以致命的打擊。文中提出的疑點大概是持“劉歆偽作說”者不曾考慮的,也難以作出合理的回答。《劉向歆父子年表》發表于1930年,是錢氏的成名之作,在當時影響很大。除了這篇文章外,錢氏于1935年又發表了《評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一文,再次對“劉歆偽作說”給以否定,認為“漢為堯后”“五行相生”“古帝少昊”等說的提出并非始于劉歆,劉歆只是將前人的傳說加以歸納而已。
楊氏駁斥“劉歆偽作說”的觀點主要表現在《論〈左傳〉之性質及其與〈國語〉之關系》一文中。該文從《左傳》的解經語、凡例、君子曰、《左傳》古本說、《左傳》《國語》的體裁、西漢以前《左傳》《國語》的名稱等角度對劉逢祿以來的劉歆“附益說”和“偽作說”進行了全面批駁,否定了《左傳》源自《國語》之說,結論是:書法、凡例、解《經》語及“君子曰”等內容為《左傳》所原有,非出后人之竄加,《左傳》本為傳《經》之書,《國語》之文法、記事、名稱等皆與《左傳》不同,二者絕非一書之割裂。該文以先秦、西漢文獻中的大量材料為依據,考證嚴密深入,具有很強的說服力。此舉一例:
“君子曰”云云,先秦書籍中多有之,如諸子及《國策》《國語》等書是。《左傳》中亦有所謂“君子曰”,其性質與諸子、《國策》等書同,皆作者對于某事某人所下之論斷也。此項論斷或為其本人之意見,或為取自他人之議論,在當時固能代表一部分人之意見,而事過境遷,前人所認為公平論斷者,在后人或視為荒謬不經,此《左傳》“君子曰”為后人附益說之起因也。《朱子語類》卷八三云“林黃中謂《左傳》‘君子曰’是劉歆之辭”,是為疑“君子曰”之辭之始。清今文家出,掊擊《左傳》不遺余力,于是“君子曰”為偽竄說益盛,而《左傳》任何部分之偽竄無不出于劉歆之手矣。但于古籍中所見之反證甚多,余前曾有《論“君子曰”》一文,載于浙江省立圖書館《文瀾學報》第二期,由《國語》《韓非子》《史記》等證書《左傳》“君子曰”非出后人竄入。此義實發自劉師培,余論不過加詳而已。然前文疏漏仍多,今再重論之如下。
《國語》中“君子曰”云云,共有多處,今具引之如下:
《晉語一》:“十七年冬,公使太子伐東山。里克諫曰……公不說。里克退,見太子。太子曰:‘君賜我偏衣、金玦,何也?’里克曰:‘夫為人子者,懼不孝,不懼不得。……孺子勉之乎!’君子曰:‘善處父子之間矣。’……至于稷桑,狄人出逆,申生欲戰。狐突諫曰:‘不可……’申生曰:‘不可,君之使我,非歡也,……不戰而反,我罪滋厚。我戰死,猶有令名焉。’果敗狄于稷桑而反。讒言益起,狐突杜門不出。君子曰:‘善深謀也。’”
《晉語二》:“二十六年,獻公卒……穆公問冀芮曰:‘公子誰恃于晉?’對曰:‘臣聞之,亡人無黨,有黨必有仇。夷吾之少也,不好弄戲……及其長也弗改。故出亡無怨于國,而眾安之。不然,夷吾不佞,其誰能恃乎?’君子曰:‘善以微勸也。’”
《晉語四》:“子犯曰:‘二三子忘在楚乎?偃也聞之,戰斗,直為壯,曲為老,未報楚惠而抗宋,我曲楚直……’退三舍避楚。楚眾欲止。子玉不肯,至于城濮,果戰,楚眾大敗。君子曰:‘善以德勸。’”……
以上諸事亦見于《左傳》,惟《左傳》僅僖公九年荀息死節一段有:“君子曰:《詩》所謂‘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荀息有焉。”雖與《國語》繁簡不同,而意義類似。由此諸條,益知此種體裁為先秦史家所共有,非獨《左傳》有之也。[62]
筆者不同意“劉歆偽作說”。主要理由是,《左傳》不僅與《春秋》相應的記載很多,同時也有不少不相應的記載(見下文),如果《左傳》真是經過劉歆作偽,他必然會彌縫補缺或刪削剔除,盡力做到無縫對接,不留痕跡,哪里會留下諸多破綻給人以口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