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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 清末國族危局與“新女性”建構

與西方的女權運動不同,中國近代婦女解放運動并非促發于女性自身的性別覺醒,而是導源于“種族競爭之世界”[1]中維新派男性精英們痛感到的國族身份焦慮。在歐風美雨的洗禮下,標舉著“物競天擇之理”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被成功地引入了清末中國,改寫著“過渡時代”[2]的國人之于世界格局的傳統認知。華夏中心主義的“天下觀”與“華夷之辨”被顛覆,已然淪為“劣等民族”的國人更在震驚與錯愕之中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新的游戲規則,“今日之世界,乃種族競爭之世界,優者勝而劣者敗,強者存而弱者亡”[3]。在西方列強主導的國際新秩序下,作為“想象的共同體”的國家身份迫切地需要重新被想象、重新被構建。但是,亡國滅種的國族危機又使得這一重建國家身份的企圖只能無奈地導向“弱女”“病夫”等女性化、病態化的身份隱喻,并與西方列強的強壯肌肉形成鮮明對比。從某種意義上講,維新派精英分子持有的女性化、病態化的國家身份想象可以視為歐洲殖民者慣用的東方主義邏輯的一種延續,是對西方視野下近代中國形象的接受與認同。從這一角度而言,東方知識精英似乎與歐洲殖民者達成了某種“共謀”關系,但“自我東方化”[4]的出發點卻顯然有別于歐洲殖民者借本質化、刻板化的東方想象以合理化殖民主義行徑的企圖,而是在于借女性化的屈辱境遇以喚起國人的危機意識,進而擁護變法維新的政治主張,并最終實現富國強民的國族愿望。而且,就當時中國女界的整體狀況而言,“二萬萬女子”的實際存在狀態與愚昧、病弱、閉塞的國家形象極為符合,落后的女性性別群體與同樣落后的女性化、病態化的國家形象保持了相當程度上的異質同構,并因此成為維新派男性精英最方便動用的論述資源與言說符號。維新派男性精英之于女性群體表現出的前所未有的關注熱情與改造欲望很難在性別文化的框架下獲得全面的解釋。

即以維新派熱心倡導的“戒纏足”為例。盡管這一主張確實在客觀上促成了女性身體的極大解放,但就其發起的初衷而言,卻更多地生發于西方視角下纏足本身招致的羞恥與嘲笑。在近代國際博覽會這一國家綜合實力的競爭場上,小腳婦人與窄小弓鞋時常被視為清國的頑風陋習而被公然展示,“外人過者無不嗤之以鼻”[5],國人亦以之為“最可痛哭、最難忍受之奇辱”[6]。較早踏出國門的外交官黃遵憲對此深有感焉,“惟華人纏足,則萬國同譏;星軺貴人,聚觀而取笑;畫圖新報,描摹以形容;博物之院,陳列弓鞋;說法之場,指為蠻俗。欲辯不能,深以為辱”[7]!康有為上光緒帝《請禁婦女裹足折》的立論同樣建立在對西方視角的借用上,“吾中國蓬篳比戶,藍縷相望,加復鴉片熏纏,乞丐接道,外人拍攝傳笑,譏為野蠻久矣!而最駭笑取辱者,莫如婦女裹足一事,臣竊深恥之”[8]。不僅如此,由纏足引發的恥辱感更在社會進化論的理論支持下上升為對纏足婦女的整體性批判,“流傳弱種”的女性被斥責為“亡國之源,亡種之源”[9]。在西方視角的刺激與國族危機的促迫下,纏足以及纏足婦女成為國家恥辱的標志以及種族衰敗的根源,“戒纏足”自然也就成了女界改造運動的重要議題。

綜上可知,在強國保種、救亡圖存的國族意志以及“與白種爭勝”的種族競爭下,女性問題早已跨越了性別框架的牢籠而被賦予了國家民族的象征意義,但此種象征意義顯然又是負面的、消極的,與落后的國家形象始終保持著相當程度上的異質同構。這無疑又傳達出了這樣一個信息,即維新派男性精英在“民族國家”的構想之初就已然設定了“女性”之于國家身份的“他性”境遇。無論是從國族身份的性別隱喻而言,還是從亡國滅種的現實危機來看,此種女性化、病態化的“他性”異質都是必須被革除的,維新派倡導的以“戒纏足,興女學”相號召的女界改造運動其首要目的也正在于此。許多倡設女學的言論,如《論女子教育為興國之本》(《順天時報》,光緒三十一年七月十三、十五日)、《興女學議》(《中國新女界雜志》第三期)、《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大公報》,1904年5月20日)等均以抨擊女性群體的“他性”開篇,如“緊纏其足,生性戕伐,氣血枯衰”[10],“不學無術,識見淺小”,“不能獨立生存,不能自謀活計”[11],“只顧自己,不顧國家”,“既不能相夫興家,又不能教子成人”[12],等等,都被視為導致種族衰敗、國家貧弱的重要原因。唯有通過“戒纏足”“興女學”等手段將其盡行革除,才能確保強壯子嗣的誕育、減輕丈夫的家庭負擔以使國家民族免受二萬萬女子的拖累。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維新派男性精英將旨在革除“他性”的女界改造運動提升到了強國保種、富國強民的高度上來。

梁啟超在《中國積弱溯源論》(1901)一文中對導致國家老大病弱的原因進行過全面探討,并將之歸結為彼時民眾普遍缺乏國家意識,“不知國家與國民之關系也”[13]。雖千年帝制的思想禁錮與愚民政策難辭其咎,但民眾自身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嗚呼!吾國之受病,蓋政府與人民,各皆有罪焉”[14]。改造國民性的“新民”議題由此提上日程。又因為“國家有機體說”以及“生利、分利說”的性別化運用,使得一直以來被遮蔽的女性性別群體對于國族復興的重大價值與重要意義被前所未有地挖掘出來、凸顯出來,二萬萬女子不可再袖手旁觀、置身事外,而須自我改造、努力自新以成為符合國族期待的“新女性”。號召二萬萬女子迅速行動起來的言論在當時比比皆是,或從正面慷慨激勵,以“崇女論”的論調高度贊美女子為“社會之母”“文明之母”“國民之母”;或從反面激烈譴責,以“罪女論”的論調控訴女子為“養成今日麻木不仁之民族”[15],“不能誕育國民”[16]的“亡國滅種”的歷史罪人。而無論是“崇女論”還是“罪女論”,無論是正面激勵,還是反面譴責,其共同目標都是號召二萬萬女子“勿放棄責任”[17],迅速行動起來,“速振!速振!!女界其速振!!!”[18]對于全體國民而言,當自新為“新民”;對于二萬萬女子而言,亦當自新為“新女性”。無論是“新民”還是“新女性”,體現的都是清末之際重塑國民性的強烈訴求。作為清末國族復興偉業的重要組成部分,女界振興被寄予了無限厚望,關于“新女性”的想象與建構大量出現在清末之際的思想言論與文學書寫中,并在不同立場、不同視角、不同價值觀的復雜交錯中展現出國族與女性之間的巨大張力。


[1] 《華族女學校學監下田歌子論興中國女學事》,載李又寧、張玉法主編《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1842—1911)》(上冊),(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567頁。

[2] “過渡時代”是梁啟超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所做的時代定性,其《過渡時代論》開篇即言,“今日之中國,過渡時代之中國也”。處于東西方文明交錯、新舊勢力更迭的時代洪流中,“今日中國之現狀”,恰如梁啟超所形容的“實如駕一扁舟,初離海岸線而放于中流,即俗語所謂兩頭不到岸之時也”。具體參見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二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95頁。

[3] 《華族女學校學監下田歌子論興中國女學事》,載李又寧、張玉法主編《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1842—1911)》(上冊),(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567頁。

[4] 該理念直接借用于周游的相關論述,具體參見周游《國族符號、“自我東方化”與國族想象——讀楊瑞松〈病夫、黃禍與睡獅〉》,《史林》2014年第4期。

[5] 《圣路易會場之中國大恥辱》,《警鐘日報》第153號,1904年7月27日,轉引自鄭大華、鄒小站主編《辛亥革命與清末民初思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頁。

[6] 《諸君曾聞美國賽會之褻視華人否》,《浙江潮》第10期,1903年12月8日,轉引自鄭大華、鄒小站主編《辛亥革命與清末民初思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72頁。

[7] 黃遵憲:《禁止纏足告示》,載陳錚編《黃遵憲全集》(上冊),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531頁。

[8] 康有為:《請禁婦女裹足折》,載李又寧、張玉法主編《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1842—1911)》(上冊),(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508頁。

[9] 竹莊:《論中國女學不興之害》,載李又寧、張玉法主編《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1842—1911)》(上冊),(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639頁。

[10] 呂碧城:《論提倡女學之宗旨》,載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0頁。

[11] 佛群:《興女學議》,載李又寧、張玉法主編《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1842—1911)》(上冊),(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656頁。

[12] 《敬告我女國民同胞》,載李又寧、張玉法主編《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1842—1911)》(上冊),(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425頁。

[13]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二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16頁。

[14]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二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14頁。

[15] 黃公(秋瑾):《大魂篇》,載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0頁。

[16] 林宗素:《侯官林女士敘》,載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頁。

[17] 何香凝:《敬告我同胞姊妹》,載李又寧、張玉法主編《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1842—1911)》(上冊),(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404頁。

[18] 秋瑾:《精衛石·序》,載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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