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球化時代的地緣政治研究
- 劉雪蓮等
- 6196字
- 2025-04-28 18:51:07
第一節 時間與空間中的全球化
全球化是一個熟悉而陌生的概念,覺得它熟悉,是因為今天的世界幾乎隨時隨地都顯現著全球化的影響,麥當勞、沃爾瑪、英語、孔子學院、金融危機、新冠疫情等,而且全球化已經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話語了,在各個領域、各種場合幾乎都在使用全球化。說它陌生,一是現實的變化讓人們對全球化變得陌生,除了伴隨著全球化發展的“反全球化”,又出現了“去全球化”“逆全球化”,同時還有“新型全球化”“數字全球化”等,一時間,新的舊的、支持的反對的,混雜在一起,從各種不同角度反映著全球化的變動過程;二是在研究領域越來越難以對全球化進行定義和描述了,因為無論在時間上還是空間上,它始終處于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中。
一 時間意義上的全球化
一般來說,人們習慣于從時間維度上去探討全球化的發展進程。
從時間上來說,廣義的全球化從人類誕生之時起就已經存在,比如人類從最初的聚居地向世界各地的遷移就可以看作是全球化的一種表現,這也許是最早的全球化。而理論上探討全球化的開端,雖然有不同的認識,但多數人認為全球化是從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開始的。比如中國學者李慎之先生曾說:“人,這個物種應該是起源于同一個源頭的,但是在以后若干萬年的過程中,卻由于求生存而散布到地球上各個角落,一群一群地在相互隔離的情況下發展自己的文化。這種情況大概就是莊子說的:‘道術已為天下裂’了。但它并不是‘往而不返,必不合矣’。隨著交通能力的進步,分散的人群又慢慢地匯合起來了。到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時,可以算全人類又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因此,1492年是全球化的開始,距今已有500年了。在這500年中,人類的交往程度大大的增加起來,開始由1492年前的一體多元狀態向多元一體化發展,其中充滿了戰爭、掠奪、沖突、殖民,但是仍然改變不了聯合的趨勢。”[1]
回顧全球化的發展歷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大的階段,每一個階段都呈現出不同的特征[2]。第一個階段是從1492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這是地理大發現以及早發的資本主義國家向亞非拉落后國家殖民擴張的時期。15世紀到17世紀的地理大發現,極大地刺激了歐洲的早發資本主義國家到海外攫取財富和更大利潤的興趣,這是經濟全球化萌生的一個前提條件。而資本主義的殖民擴張,進一步將世界連為一體。這一時期全球化的主要特征是:第一,它基本上是一個單向作用的過程。全球化的進程主要是由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單向性地推動,將廣大的落后國家強行納入資本主義發展體系之中。第二,軍事戰略發揮著主導作用。這個時期全球化的推進往往是伴隨著血與火的軍事擴張的。第三,這一時期的全球化是嚴重不平等的全球化,充斥著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對落后國家殖民式的剝削和掠奪。
第二個階段是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到冷戰結束,這是全球化趨勢不斷加深的時期。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由于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國家的相繼獨立,擺脫了在資本主義殖民體系下完全被動的局面,開始有了國家的自主性選擇,這是全球化進程中的重大變化。這一時期全球化的主要特征表現為:第一,全球化不再是單向度的了,而是主權國家間雙向的交流與合作。雖然這一時期全球化在結構上仍然沒有擺脫經濟不平等的性質,南北問題仍然很突出,但是原有的殖民地國家獲得了政治獨立,并且以自主的身份加入國際交往之中,這是一個根本的變化。第二,世界經濟得到了恢復和進一步的整合。兩次世界大戰對世界經濟造成了巨大的破壞,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通過國際貨幣體系、世界貿易體系的建立,世界經濟得到了協調和整合。第三,這個時期的全球化又是不完整的。在冷戰對抗的形勢下,世界經濟被人為地分割成計劃和市場兩個平行而對立的體系。
第三個階段是從東歐劇變和蘇聯解體開始,全球化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1992年聯合國秘書長加利在紀念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500周年的大會上宣稱:“第一個真正的全球性的時代已經到來。”這一時期是全球化迅猛發展的時期。其主要特征是:第一,世界經濟開始在統一市場的基礎上運行。冷戰結束后,占有世界市場三分之一的原有的社會主義國家積極推進改革,開始實行市場經濟體制,世界各國開始遵從統一的市場經濟的游戲規則而進行經濟交往,世界經濟的整體性開始形成。第二,科技革命和信息技術的發展使全球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地球村”。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數字化、網絡化為代表的信息技術使世界經濟的交往進一步超越了時空的限制,給世界的生產方式、消費方式和流通方式都帶來了巨大的變革。第三,世界貿易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全球性國際組織在世界經濟的運行和協調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在這些國際經濟組織的促進下,各國經濟的相互依存性越來越顯著。第四,冷戰結束之后的全球化仍然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主導下的全球化,甚至很多人將全球化就等同于西方化,以往全球化中的固有的結構性矛盾并沒有得到根本改善。
近些年來,關于全球化將如何發展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性問題,特別是在美國特朗普政府提出“貿易保護主義”等“逆全球化”主張,以及新冠疫情暴發之后,人們更加關注全球化的現狀與未來。總體來講,人們關于全球化的討論,大體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關于全球化的悲觀看法。認為像美國這樣的主導性大國采取“逆全球化”政策,同時,在新冠疫情又對全球的產業鏈和價值鏈有很大沖擊的情況下,全球化很難再推進,甚至有人提出“全球化終結”這樣的認識。另一方面的看法則相對比較樂觀。認為全球化是整個世界發展的大趨勢,是很難改變、很難逆轉的。雖然美國等一些西方國家提出了“逆全球化”的政策,但是也不能夠根本改變全球化發展的大趨勢。因為整個世界的經濟已經聯為一體了,世界處于相互依存的整體性發展的狀態之中,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孤立地發展。正如習近平主席所講的:“世界經濟的大海,你要還是不要,都在那兒,是回避不了的。想人為切斷各國經濟的資金流、技術流、產品流、產業流、人員流,讓世界經濟的大海退回到一個一個孤立的小湖泊、小河流,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符合歷史潮流的。”[3]
“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崛起速度之快前所未有,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帶來的新陳代謝和激烈競爭前所未有,全球治理體系與國際形勢變化的不適應、不對稱前所未有。”[4] 展望未來全球化的發展,新興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將成為全球化的主要推進力量。在當前的國際關系實踐中,人們看到像中國等一些新興國家在努力推動著全球化向前發展,這種推動將使全球化不僅不可能終結,反而會以一種新的形式繼續,人們開始期待一種新型全球化的到來。新型全球化會改變以往全球化進程中的結構性矛盾:一是凸顯主體參與的平等性和有效性,以及主體結構的合理性,將充分體現出新興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利益訴求;二是在經濟市場化的基礎上實現政治上的多元化和包容性,不再以西方國家的標準來剪裁世界,將建立相互尊重、求同存異的全球化關系結構;三是在分配結構上將改變資本邏輯基礎上的不均衡問題,而以共同發展的邏輯來實現全球正義。習近平主席指出:“當前,圍繞經濟全球化有很多討論,支持者有之,質疑者亦有之。總體而言,經濟全球化符合經濟規律,符合各方利益。……我們要積極引導經濟全球化發展方向,著力解決公平公正問題,讓經濟全球化進程更有活力、更加包容、更可持續,增強廣大民眾參與感、獲得感、幸福感。”[5] 這些新型全球化的愿景是新興國家和大多數發展中國家要努力推動和建構的,是未來全球化的發展方向。
二 空間意義上的全球化
從空間角度來看,全球化的發展對全球地理空間進行了重組,或者說是全球化重塑了全球地理空間。
第一,全球化對地理空間的重塑基于技術的進步。“空間是人類生活的第一原則”[6],空間、空間性具有人之存在的本體論意義。人類生存與地理空間有著天然的聯系,從遠古開始與人類自身生存和發展關系最密切的要素,比如控制領地、爭奪食物和水源等,都來源于地理環境,這就使地理環境與政治直接地自然地連接在了一起,因此,地緣政治是人類政治中最原始、最古老、自然形成的政治關系,是全部政治現象中的最基本的方面。
人既是時間的存在,同時也是空間的存在。早期人類主要是依賴于土地而生存,陸地空間是人類的根基,“地球”“大地母親”等稱謂就是這種觀念的體現。但是,由于陸地上交通技術的落后,同時陸地上又有高山、大河的阻隔,機動性比較差,造成了不同地區人類之間交往的困難,從而形成了在陸地上相互隔絕的生存狀態。而將陸地聯結在一起的是海洋,準確地說,是海洋技術的進步。長期以來,海洋對于人類來說還只是阻隔,隨著遠洋技術的發展,人類的活動空間開始從陸地延伸到了海洋。造船技術和遠洋航行改變了人們對海洋的認識,通過海洋這一機動性強的高速通道,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之后的商人、傳教士、冒險家、政治家紛紛通過海洋行走到世界各地,開啟了世界的“大航海時代”,歐洲的商船游蕩在世界海洋上,為新生的資本主義四處尋找貿易機會。與此同時,新興資本主義國家在殖民掠奪的同時,也將西方的文明帶到了世界的每個角落,將世界的陸地空間和海洋空間緊密地聯結在一起,開啟了世界整體性的全球化資本主義發展進程。
20世紀下半葉以計算機為基礎的數字化光纖網絡通信和衛星遠程通信技術革命,進一步突破了傳統的空間局限,使世界由工業化時代發展到了信息化時代。人們驚嘆:“地球變小了!”馬歇爾·麥克盧漢更形象地把這種情形描繪為“地球村”。技術的進步為全球交往提供了新的可能,為全球化趨勢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技術基礎和支撐。尤其是計算機和電子信息技術的發展,縮短了人們之間交往的距離,也減少了長距離的交易成本,實際上也進一步拓展和更新了人類活動的空間形式。互聯網成為全球化進程中新的實踐空間,互聯網的出現真正實現了人類“地球村”的夢想,它體現了人與人之間的無線互聯。由于互聯網的虛擬性,現實中的時間和空間都被壓縮。網絡空間呈現出全球性的特征:通過互聯網,人們可以實現實時發送信息,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發生的新聞可以瞬時傳遍全球;通過互聯網,跨國公司的總部可以指導和參與世界各地分公司的生產經營決策活動;通過互聯網,世界各地的人們可以同步在線觀看各種各樣的體育比賽或文藝演出。[7]
第二,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動力帶來地緣空間的重組。一般意義的全球化指的是,在現有技術條件下,各個國家和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科技、軍事、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等眾多要素在全球范圍內自由流動,并相互聯系、影響、制約的現象。但是從實踐來看,現有的全球化更多指的是經濟的全球化,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各國各地區之間經濟聯系的廣度和深度是前所未有的,盡管此時全球化的內容多限于貨物、人員、資金以及較低頻率的信息傳輸,但這些仍為后來全球化的進一步深化奠定了物質基礎。
從經濟動力的角度來講,全球化的趨勢首先源于世界市場的形成和發展。從本質上來說,它是資本的無限增值和擴張本性的一個外在表現。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動機和決定目的,是資本盡可能多地自行增殖,也就是盡可能多地生產剩余價值。”[8] 這就使資本必然要沖破國內市場的狹隘界限而走向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發展物質生產力并且創造同這種生產力相適應的世界市場的歷史手段”[9]。因此,全球化趨勢從一開始就是資本力量自發作用的結果,正是由于這種力量的推動,各國各民族才開始打破或被迫打破了相互封鎖和相互割裂的狀態,使各國各民族的發展走向了全球。
經濟的動力也體現在各國發展的自主選擇上。首先,由于地球上資源分布是不均衡的,這帶來了國家間互通有無的需要,同時,也是由于這種非均衡性的存在,決定了人類活動在空間上的流動性和擴展性,對外開放成為各國發展中的必然選擇。開放打破了國家間地理邊界的限制,使國家發展走向融合。其次,參與國際分工使各國根據發展的需求而在全球范圍內建立起地域間的聯系。國際分工的存在及其細化本身就會帶來分工各組成部分之間的依存關系,是全球化發展重要的內在動力,而跨國公司作為實物經濟的載體,進一步將國際分工聯結在一起,使全球經濟成為網絡化的整體化的存在。最后,在經濟發展需求的推動下,區域集團化得到很大的發展,甚至比全球化更具有現實的意義。地緣上比較相近的國家,由于歷史、文化傳統等方面的相似性,更容易形成區域性合作,從而帶來區域性的空間整合,比如北美的自由貿易區建設、歐共體到歐盟的發展、亞太經合組織的建立等。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經濟發展的動力之下,一方面通過對外開放和國際分工的進展,全球化得以迅猛發展,人類活動的空間實現了整合,而另一方面,區域集團化的發展相對于各國來講是一個地緣整合,而相對于全球化來說又是一個分散化的過程,這兩方面并行不悖,共同成為全球化時代空間重組的突出表現。
“當代全球化特別突出的一點是,社會交往的所有關鍵領域中的全球化趨勢交匯在一起。因此,政治、軍事、經濟、人口遷移、文化以及生態等領域中的發展不僅出現了特有的交匯,而且相互間產生了復合的互動關系,這使當代全球化的獨特形態和動力不斷重現。”[10]
第三,權力流散過程中地緣政治空間的重組。從權力角度看,全球化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組織規模和活動范圍不斷擴大的過程,全球化所到之處,權力網絡的復雜程度和空間范圍都在增加。在這種“權力流散”的過程中,全球化在空間意義上的拓展也表現為權力關系的構建、調整、深化、重構的過程。從民族國家的角度看,直至20世紀末,民族國家的意義在全世界范圍內才得以確立,作為全球化的主要載體,民族國家為全球化的深入推進奠定了權力基礎,拓展了空間范圍。在此基礎上,全球和區域之間的相互聯系以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把地區共同體、國家、國際組織、非政府組織以及跨國公司等各個行為體之間的關系編織成一張復合性全球網絡,在這一網絡中,民族國家的權力得到分散和轉移,權威在各種行為體之間進行重新分配,地緣政治被分割成不同層次的場域,而不同場域的權力之間有時也會存在著流動和競爭,這是全球化時代空間重塑的特殊表現。
“由于跨越了政治邊界,全球化涉及到社會—經濟以及政治空間的解領土化(deterritorialization)和再領土化(reterritorialization)。隨著經濟、社會以及政治活動逐漸‘擴展’到全球范圍,它們的主要或者唯一的組織原則也不再是領土性的了。雖然他們可能扎根在特定的地方,但擺脫了領土的限制。在全球化條件下,‘本土的’、‘國家的’,甚至‘大洲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空間得到了重構,因此它不再一定與既定的法律和領土邊界相符合。”[11] 也就是說,全球化時代的空間重組打破了以往由民族國家所構成的空間秩序,變成了由包括民族國家在內的多元主體的互動而構成的全球網絡秩序。
因此,作為時間和空間意義上的全球化在深刻地改變著國際行為體之間的聯結方式,使它們在不斷的互動中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依存關系,將世界凝結成一個整體。同時,全球化在空間的不斷擴展中,尤其是在經濟動力的驅動下創造著新的空間形式,包括物理的空間,也包括虛擬的空間,最終這些空間也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空間網絡。在這種全球化的影響下,作為地理和政治互動產物的地緣政治顯然不能不受到全球化的影響,全球化從根本上打破了國際政治經濟舊秩序主導下的地緣政治關系的內在結構,重塑了世界地緣政治形態,地緣政治結構的多元化趨勢顯現;同時,各個國際政治行為體之間日趨緊密的相互依存關系大大加強了地緣政治關系中的全球性,在現今世界地緣政治發展過程中,全球化的影響力之大是前所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