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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泛化:“圈地運動”之累

20世紀90年代,“摸著石頭過河”的市場經濟提出法治、責任、理性、公正等諸多訴求。自由主義思想史研究和知識分子研究開始起步,自由主義文學研究呈大范圍擴張之勢。中國經濟社會的轉型促使思想界和文化界的自由主義研究一片火熱,現代、后現代思潮促進了社會價值觀多元發展,社會政治和民族國家等宏大敘事占據主流的同時,日常生活和個體自我的微觀敘事也在生長。“在道德準則上,一批人實際上已經歷了由傳統集體主義向個人主義、后個人主義的轉化”[20]。一些知識分子從精英啟蒙姿態走向民間和大眾文化領域。個人主義拆解集體主義,個性躲避崇高,自由主義文化觀念開始萌芽。新時期以來,現代文學研究漸趨擁擠,各種研究方法和批評理論難成賣點,研究者嘗試轉換視角,期待從自由主義切入有所收獲。此時,海外學界研究成果的譯介也促使自由主義文學思潮浮出歷史地表。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等海外研究成果在國內引起關注,他們對自由主義作家的推重,引發了現代自由主義文學的發掘熱潮,徐志摩、梁實秋、林語堂的作品逐漸升溫,胡適也逐漸被“平反”。

1998年,隨著研究視域的轉換和文學本體觀回歸,新修訂的《現代文學三十年》吸收了80年代中期以來的研究成果,刪去王瑤先生的長篇緒論,“不對三十年現代文學發展的特點與經驗教訓做歷史總結”“在各章標題上刪去了概括性、判斷性的內容”,展現出包容、開放和多元的文學史觀。這一版文學史堪稱國內大學文學教育系統影響最大的現代文學教材,至今已經印刷近60次。溫儒敏先生在第一章“文學思潮與運動”中,對自由主義文學思潮部分進行了改寫和重寫,新增“胡適、周作人與新文學初期理論建設”一節,并在新文學社團的回溯中,將新月社前移到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之后,認為“他們致力于新詩藝術形式的探索,促使新詩藝術上走向成熟”。在闡釋兩大文藝思潮時,放棄“斗爭”,使用“對立”,認為:“從文學思潮的流脈看,梁實秋的這種批評和判斷還是有眼光的,后來左翼文學也反省過‘革命的羅曼蒂克’傾向。”在認定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潮是30年代文學主潮的同時,肯定了自由主義文學思潮的意義,“自由主義文藝思潮在理論和創作實踐上也有不可忽視的實績,并在文學史發展的大背景下對主流派文學起到了某種制約與補充的作用”[21]。這種文學史敘事方式客觀肯定了自由主義作家的文學創作,摒棄了階級對立思維,對自由主義文學觀以及其現代文學史地位和貢獻給予了客觀評價。

時至今日,主流文學史依然認定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思潮是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雙峰并峙。相比而言,自由主義文學思潮的研究無論從體量還是質量上都無法和馬克思主義文學思潮相比。在意識形態支撐力度、文本傳播數量和讀者接受面上,“文學研究會”“左翼”作家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諸多主流文學樣態,都讓自由主義文學無法望其項背,但歷經時代淘洗,自由主義文學展現的生命力亦備受關注。這不僅與當代社會語境密不可分,同時也與現代自由主義文學所具備的諸多內在品質緊密相關。90年代中期以后,沈衛威、倪邦文、解志熙、支克堅、馬俊山等在論著中探討了自由主義作家、知識分子以及文學思潮的特征和價值。新世紀前后,學界出版了一些自由主義文學研究專著,劉川鄂的《中國自由主義文學論稿》在2000年付梓,[22]胡梅仙的《中國現代自由主義文學話語之建構》也于2009年面世,[23]胡明貴和王俊分別于2013年和2019年出版了《自由主義與新文學現代性品格》和《四十年代自由主義文學研究》。[24]

隨著自由主義文學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作家、社團和流派,越來越長的時間跨度被納入進來。“‘自由主義文學’的文學史地位越來越重要,而且這個概念所涵蓋的范圍也不斷膨脹。”[25]除了新月社,自由主義社團流派還包括京派、海派、現代派、新感覺派、第三種人、現代詩派、論語派等;除了胡適、徐志摩、梁實秋、周作人、林語堂、沈從文等核心骨干,被納入自由主義作家范疇的還包括廢名、師陀、朱光潛、蕭乾、李健吾、林徽因、凌叔華、梁宗岱、李長之、穆旦、袁可嘉、汪曾祺等。現有的專著以及單篇論文顯示,自由主義文學版圖涵蓋所有20世紀20年代以后非左翼文學流派。上至老莊、屈原、陶淵明,下至嚴復、王國維、梁啟超、陳獨秀、李大釗、陳寅恪等知識分子,以及馬原、洪峰、格非、劉索拉、王小波、王朔等先鋒和通俗作家,都可以使用自由主義標簽。后來,魯迅也被戴上“自由主義的帽子”,并由此引發激烈論爭。[26]雖然在現代知識分子群體中,魯迅的人格獨立和精神獨立堪稱獨步,但就自由主義“容忍和包容”“漸進改良”“反對暴力”等方面的核心要義而言,魯迅與胡適、徐志摩、梁實秋、林語堂、周作人等存在本質的不同。如果魯迅被認定為自由主義者,那么胡適等人的自由主義身份就無法判定,自由主義概念也就被徹底消解了。用“自由”界定魯迅是完全可行的,用超越“自由主義”的視角闡釋魯迅也是合理的,將魯迅視為自由主義者的比照對象也是有意義的,但用“自由主義”來定位魯迅需要謹慎。

研究者試圖擴展自由主義文學領地,夯實研究基礎和合法性,最后卻南轅北轍。一時間,“自由主義”如同“現代性”一樣,成為無所不能的“萬金油”。如果因為在某一時間段契合了自由主義精神,而將這些時代、思想、風格迥異的作家、知識分子和流派,統統納入自由主義文學范疇的話,概念的邊界就被消解了。對此,溫儒敏等學者指出,這種定義與其說是“自由主義作家”,不如說是“自由作家”。因為自由主義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訴求,原來公認的自由主義文藝,像“現代評論派”“新月派”,20世紀40年代的自由主義文藝都有強烈的政治追求和政治背景。以是否倡導文學獨立來界定自由主義文學,恐怕沒有顧及到自由主義自身的脈絡,而將它等同于一般人對“自由”的理解,即“不受拘束”[27]。此論觸及自由主義文學研究的要害,可謂切中肯綮。

此外,自由主義文學的概念發生衍變,派生出諸如“文化自由主義”“趣味自由主義”“自由主義原則下的消極化個人主義姿態”等各種名目。有學者將梁實秋、林語堂、朱光潛等人置于“所謂自由主義者的人文主義文學派別”[28]之下。自由主義文學研究中的泛化問題,已經引起學界注意,有學者稱之為“泛自由主義”傾向:“研究者們的研究傾向中普遍有一種拔高自由主義文學的傾向,急于提出并證明自由主義文學這種新的文學構成;并極力向前追溯,在傳統文學資源中尋找與自由主義文學相對應的因子”[29]。但是,不管涉及魯迅還是其他影響力較小的作家,用嫁接和衍生概念這種“打擦邊球”做法,其潛在的風險不言而喻。最終,我們必須面對一個疑問:這個作家究竟是不是自由主義作家?

由此出現一個悖論:一方面是英美自由主義內涵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文化特征之間難以吻合;另一方面是自由主義文學的外延無限擴張。前者并不是自由主義文學研究所獨有。歷史學“西方中心主義”、文藝學“西方文藝中心論”和“失語癥”,都已顯示出中國本土語境和西方理論之間難以彌合的差異。有人認為自由主義文學體量巨大、浩瀚無邊,也有人認為這一概念可有可無、虛無縹緲。用西方自由主義的表現和特征,衡量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就會得出類似“主義之不存,遑論乎傳統”[30]的結論。后者稍顯復雜。自由主義概念本身隱藏著本質化傾向,“自由”一旦冠名“主義”,就成為形而上的價值判斷。雖然國內外學界對自由主義的定義五花八門,但其基本要素不容否定,用自由主義概念去闡釋作家作品,應十分慎重。稍不留心,酒神魔咒就會固化研究對象。這不能不說是自由主義文學研究的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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