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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互文小說與互文敘事模式的確立

第一節 互文性

阿克羅伊德小說的一個最明顯特征之一是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互文性是西方文學理論中的一個術語,也是當代文化中一個重要概念。根據艾布拉姆斯(M.H.Abrams)的解釋,

互文性是指用來表示任何文學文本事實上都是由其他文本構成的各種方式:通過公開或隱蔽的引用和暗指;對早期文本形式和本質特征的重復和轉換;或者僅僅不可避免地參與到既定的,構成我們民族話語的共同語言和文學傳統和秩序之中。[1]

互文性被認為由法國作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提出和推廣。然而,格雷厄姆·艾倫(Graham Allen)發現,它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的語言學,尤其是瑞士語言學家費迪南德·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開創性著作《普通語言學教程》(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1916)。索緒爾在格林兄弟(Grimm brother)和卡爾·維爾納(Karl Verner)歷時方法的基礎上,引入了共時的研究方法,引發了語言學革命,使人們開始關注語言的系統性。例如他說:“單個的詞語僅靠自身不可能有意義。因為語言是一種控制著聲音、詞語和其他組成要素的規則系統,所以單個詞語只有在這個系統中才能獲取意義。”[2]艾倫認為:“索緒爾的語言學促進了互文性概念的生成,他對語言系統特征的強調建立了意義關系,并進而建立了語篇關系。”[3]艾倫還指出,互文性概念也曾出現在巴赫金(M.M.Bakhtin)的“對話”和“復調”理論中,和索緒爾不同的是,“巴赫金更加關注語言在特定社會情境中的存在”[4]。巴赫金認為:“不僅話語的含義,而且它的實際性能也具有歷史和社會意義,無論在當下、在特定的環境中、還是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和特定的社會情境中。話語的存在本身就具有歷史和社會意義。”[5]雖然索緒爾和巴赫金的理論中都包含了互文性概念,但是他們實際上都沒有使用這個詞本身,因此,大多數學者都把互文性的發明者歸功于克里斯蒂娃。

克里斯蒂娃“試圖將索緒爾和巴赫金的語言和文學理論結合起來,并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首創了互文性理論”[6]。艾倫在談到巴赫金對克里斯蒂娃的影響時甚至說:“克里斯蒂娃不僅創造了互文性這一術語,而且在此過程中,還引入了一個人物,這個人物被認為是20世紀最重要的文學理論家,互文性與巴赫金的作品是不可分割的。”[7]克里斯蒂娃認為:“一個文本是多種文本的組合,是特定文本空間中的互文性,其中,取自其它文本中的各種話語相互交叉和中和。”[8]可見,在克里斯蒂娃看來,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本:是無數其他文本的交匯場所,并且僅通過與其他文本的關系而存在。

互文性一詞被克里斯蒂娃推廣后,許多評論家開始運用它來闡述自己的理論或批評他人的理論。它最初被后結構主義理論家和批評家用來解構固定意義和客觀解釋的概念。例如,羅蘭·巴特運用互文理論來挑戰長期以來關于作者在意義產生中的角色和文學意義本質的設想。在他看來,文學意義永遠不可能完全由作者來決定,因為文學作品的互文性總是將讀者引向新的文本關系。因此,作者無法控制讀者在文學文本中發現的多重意義。巴特認為這種情況是對讀者的解放,一種從傳統的‘作者’權力和權威中的解放,因為“作者已死”[9]。巴特對互文性的運用,對多元性和讀者自由的頌揚,是典型的后結構主義。然而,互文性理論的另一個分支對讀者和其所閱讀的文學文本之間的關系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方法。這些批評家和理論家屬于結構主義,他們利用互文性來論證與克里斯蒂娃和巴特截然相反的批評立場。例如,法國文學評論家熱奈特和邁克爾·里法泰爾(Michael Riffaterre)雖然存在差異,但是他們都采用互文理論來論證批評的確定性,或者至少是對文學文本表述明確、穩定和無可爭議的事情的可能性。熱奈特認為,“每一個超文本都可以單獨閱讀或通過其與指向文本的關系而閱讀”[10],在他看來,“每一個超文本,甚至是一個仿作,都可以被單獨閱讀;它被賦予了獨立的意義,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是獨立的。但是獨立并不意味絕對,在每一個超文本中都有一種歧義”[11]。對于互文性,布魯姆(Harold Bloom)也有自己的觀點。他說:“一個詩人不敢承認自己是前輩作者的模仿者,但是也不能接受任何他認為應屬于其前輩作家的替代品。”[12]他還指出,后彌爾頓時期的詩歌源于兩種動機。第一種是模仿先輩詩歌的欲望,從中詩人第一次了解到什么是詩歌。第二種是對原創的渴望,反對認為詩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模仿,而不是創造。這表明布魯姆對詩歌的看法是互文的。他認為詩歌,事實上所有的文學,只能模仿以前的文本。在《影響的焦慮》一書中,布魯姆清楚地闡明了這些觀點,作為對之前批評方法的修正。

此外,其他一些理論家和批評家還試圖從女權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立場出發運用互文理論,但并沒有擁抱后結構主義者對這一術語多元性和“作者之死”的頌揚。例如,伊萊恩·肖沃爾特(Elaine Showalter)將女性批評的方法描述為,“對女性寫作的女權主義研究,包括對女性文本的解讀和對女性作家之間(女性文學傳統)以及女性與男性之間互文關系的分析”[13]。從這一女性批評的方法可以看到一個依賴女性作家之間所隱含的互文關系的女性文學傳統形象。在此,肖沃爾特的想象是一組“形象、隱喻、主題和情節”,它們將跨時期和跨民族的女性寫作聯系起來,構建成一種像男性文學經典傳統一樣具有凝聚力和豐富互文性的女性文學傳統。然而,與布魯姆不同的是,一些女性批評家,如吉爾伯特和古芭(Sandra M.Gilbert and Susan Gubar)認為,布魯姆所說的“影響的焦慮”(anxiety of influence),在一個眾多經典作家構成的文學傳統中,對富有想象力的自由的渴望,以及試圖修正或勝過前輩或先驅作家的渴望,與女性作家的經歷和驅使她們寫作的動機無關,因為,“作為有許多父輩作家的年輕男作家今天感到自己是無可救藥的遲來者;作為只有少數母輩作家的年輕女作家感到自己正在幫助創造一種肯定會出現的獨立的傳統”[14]。與其他女權主義者不同是,肖沃爾特批評了那些尋求完全脫離男權話語主導的女性寫作的女權主義批評形式。她認為,這樣一個女性話語空間,一個女性話語和寫作的“荒野地帶”是無法實現的,而且是對父權制社會中定位和培養女性寫作以及發揚女性積極主體地位等真正任務的偏離。她說:“荒野中女性文本的概念是一個有趣的抽象概念:在現實中,我們必須把自己作為批評者,女性寫作是一種‘雙重話語’(double-voiced discourse),那些沉默的和占主導地位的社會、文學和文化遺產都會體現出來。”[15]在此,巴赫金“雙重話語”的概念起到重要作用,它可以使女權主義的批判焦點集中到父權制文化和社會背景中的女性寫作的他者性,承認對話和話語的雙重話語特征,允許肖沃爾特和其他女權主義者停止探索那種完全的他者寫作傳統,從而開始探索女性以及其他邊緣化群體的共同寫作方式:永遠是一種多種可能性的混合。另一位批評家帕特里夏S.雅格爾(Patricia S.Yaeger)也運用巴赫金的對話性(dialogism)理論探討女性寫作,作為反抗父權的獨語性(monologism)。反抗的中心集中在對他者的認識,這與互文性和雙重話語的觀念有明顯聯系。例如,她說:“肖沃爾特堅持認為女性創作必須解決女性寫作中各種話語交集的理論是正確的,因為最好的女性寫作不僅會與它試圖擺脫的主導意識形態發生沖突,而且還會與之進行對話。”[16]

一些批評家指出,對話并不一定意味著在語言游戲中主體之間的平等“對話”,更具體地說,它指的是語言和話語之間的沖突,不僅可以導致社會分裂,而且可以引起單個主體內部不同話語構成空間。例如,一位非裔美國女作家可能會發現自己是不同(甚至矛盾)話語的“主題”,且不可能簡單地解決。這樣一個主體話語肯定是“雙重話語”,即使不是三重話語,而且支配話語和被壓抑話語之間的沖突很可能就存在于這個雙重話語之中。為了形容這一多元復合的文化身份,巴巴(Homi Bhabha)用了一個最具影響力的術語“雜糅:一種內在的差異,一種介于中間存在的主體”[17]。在此基礎上,后殖民批評的焦點是高度互文的,探索“更復雜的文化和政治領域”[18]。也就是說,后殖民作家像女作家一樣,作為一個“分裂”的主體而存在,他們的話語總是“雙重的”,他們自己的話語中充滿他者的話語,因此,具有重要的社會互文性觀念。奧爾登·L.尼爾森(Aldon L.Nielsen)通過黑人奴隸被迫習得英語的歷史,闡明了這些觀點,認為現代美國正是在這些黑奴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他指出,美國的情況不僅向我們展示了非裔美國人對英語語言的習得,而且同樣向我們展示了非裔美國人在對英語的修改、挪用和轉變成新的形式和風格的過程中對美國英語的影響,因為“每一次試圖在種族語言內劃定邊界和確立領土所有權的嘗試,都會遭到現存的他者語言的反擊。美國黑白混血的過去,雖然在20世紀后期的政治話語中幾乎看不見,卻不斷地在其語言中傳播。每一個講某種語言的主體都說著一種具有種族差異和融合的語言”[19]。可見,尼爾森的觀點并沒有將傳統區分為“非洲”和“美國”,而是明確地認識到這些傳統是相互交織的,沒有一個作者所寫的語言不顯示這種互文、雙重話語特征。通過采用克里斯蒂娃的互文理論,以及巴赫金雙重話語和反對單一話語立場的對話理論,尼爾森提出一種積極的閱讀模式:“語言既是我們自己的也是他人的”[20]。這種互文和對話的理論顯然是對那種否認寫作本身具有對話性和互文性的單一種族身份和話語的抵抗。

小亨利·路易斯·蓋茨(Henry Louis Gates,Jr)在其后殖民理論中也采用了巴赫金的對話理論,講述埃祖·埃拉格巴拉(Esu-Elegbara)的傳統,認為這一神話人物的兩張嘴象征著多元。蓋茨的核心論點是,非裔美國人的寫作在與標準英語和黑人本土話語的關系中是雙語的、自覺互文的,即使黑人本土話語在歷史上被以歐洲為中心的白人文化價值觀變為失語,“在白人語言中,黑色是缺席的標志”[21]。蓋茨認為,非裔美國人寫作的雙語現象深深植根于標準英語寫作和黑人群體非標準口頭傳統之間的張力中。通過對20世紀一些非裔美國作家的分析,他指出,創造標準或白人寫作傳統,沒必要犧牲黑人原有話語,因為可以采用對話和雙語寫作方式。例如,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的小說《凝望上帝》(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1937)一開始就突出了標準文字和黑人角色語言之間的區別。小說開篇以第三人稱敘述者的寫作風格完美地融入了標準英語的文學風格:“遠處的那些船上,承載著每個人的愿望。對于有些人來說,它們隨波逐流。對于另一些人來說,它們永遠在地平線上航行,永不消失,永不著陸,直到觀察者的夢想被時間嘲弄、扼殺后,無可奈何地轉開視線。這就是人生。”[22]但是小說中一些黑人人物(珍妮)的語言表現出明顯的口頭語言風格,蓋茨將赫斯頓的小說定義為一種“言說文本,其修辭策略旨在代表口頭文學傳統,模仿實際講話的語音、語法和詞語模式,并產生口頭敘述的幻覺,保留口語特權和其固有的語言特征”[23]。這種言說文本也是巴赫金理論的很好例證,因為小說中的人物話語不僅表達一種觀點,而且還蘊含著一種他者性,即黑人語言模式和體裁傳統的在場。然而,赫斯頓的小說并不只是給予黑人口頭傳統一種書面表達這樣簡單。蓋茨揭示出,隨著珍妮的自我意識和身份感的增強,敘述者或作家的標準語言和小說主人公的語言被合并在一個自由間接話語中,讀者有時無法判斷出是敘述者、珍妮、還是兩者共同的觀點,因此蓋茨斷言:“《凝望上帝》解決了標準英語和黑人方言之間隱含的緊張關系,這兩種聲音在文本的開頭段落中起著語言對應的作用”[24]。蓋茨認為,這種明顯的作者和講話者聲音的融合,在非裔美國文學傳統中首次產生了一個解決非裔美國作家面臨的主要挑戰的方法。這種解決方法的典型特征為雙重話語,它沒有否定而是融合了白人和黑人兩種話語,成為一種混合的聲音,超越了任何單一或固定身份概念。蓋茨還分析了愛麗絲·沃克的《紫色》。他認為,小說中的茜莉是一個具有多重聲音的單個人物,她的語言是自我和他人、方言和書面語言的合成(在赫斯頓的作品中是分開的)。茜莉的雙語寫作,不僅包含了她自己和其他所有角色的話語,也包含了非裔美國人在白人和黑人語言形式之間尋找身份認同的傳統,表明美國黑人寫作的互文性特征,體現出在一種雜糅、多種族和多話語環境中的成功自悟。蓋茨的研究證明了評論家們在重新定義互文性概念,以便分析與最早的互文性理論家和作家所關注的那些先鋒派和經典現實主義文本所不同的文本。同時,蓋茨也強調了巴赫金在互文性理論發展中所具有的開創性地位。

可以說,阿克羅伊德的所有小說都在不同程度上采用了互文敘事模式,因此,在此對互文性這一概念作簡要梳理。同以上其他理論家和作家一樣,阿克羅伊德通過小說創作實踐也對互文性理論的發展做出重要貢獻,認為英國文學的“雜糅藝術歸因于英國種族的雜糅本性”[25],沒有作家能夠憑空創作,所有的創新都是在前人創作基礎上的創新。作為一名有自覺民族意識和歷史意識、心懷全人類的后現代作家,他對文學傳統的堅信、對前輩作家的濃厚情感和發自內心的敬仰和熱愛,都用有形或無形、公開或隱含的方式融化在每一部小說的背景選擇、情節設計、人物刻畫、敘事策略等創作手法之中。因此,閱讀阿克羅伊德的作品,猶如進入一個藏有人類所有書籍的圖書館,讀者可以處處聽到經典作家的回聲,又如同進入一個英國文學百花園,處處可以聞到經典作品的沁人花香。鑒于各章節的側重點不同,本章只分析阿克羅伊德一部最明顯的互文小說《倫敦大火》。它不僅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說,也是一部作者公開聲明的互文小說,有一定的代表性,為作者后來的小說創作奠定了重要基調,因此,在此對其進行單獨分析和研究。其他小說中涉及對互文性理論的運用將在后面相關章節中分別論述,在此不再贅言。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阿克羅伊德的作品不僅與其他作家的作品在主題、人物、事件等不同層面形成復雜的互文,而且他本人的不同作品之間也形成各種互文和重復。正是這種復雜的互文關系,使他的每部作品都超越了單個文本的界限,與文學史的宏闊領域構成緊密聯系,讓作品的意義異常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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