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偵探小說史論:1912—1949(全二冊)
- 戰玉冰
- 5024字
- 2025-04-29 21:00:47
第三節 現代都市中的信息傳播與公共空間:報紙
報紙對于偵探小說的意義非同一般,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粗略來說,即可分為偵探小說“文本之外”與“文本之內”。所謂偵探小說“文本之外”,指的是報紙作為一種新興媒介,既通過其所傳播的現代文明觀念塑造了新興現代都市頗具現代性的一面,又依靠不同階層、群體對于報紙的閱讀構建了生活在都市中但彼此并不認識的人們對于這座都市的“共同體的想象”。借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關于報紙與民族想象之間關系的洞見,小說和報紙“這兩種形式為‘重現’民族這種想象的共同體,提供了技術上的手段”,“這個被想象出來的關聯衍生自兩個間接相關的根源。第一個不過是時歷上的一致而已,報紙上方的日期,也就是它惟一重要的表記,提供了一種最根本的聯結——即同質的、空洞的時間隨著時鐘滴答作響地穩定前進”[130]。在這里,我們完全可以將“民族想象”置換為“都市想象”,甚至二者在“共同體”的意義層面上本身就具有某種一致性特征。此外,報紙對于晚清、民國偵探小說更為直接且具體的影響在于其為偵探小說的創作、刊載、傳播和閱讀提供了一個最為重要的平臺。關于這一方面的內容,本書將在“中編”討論民國偵探小說歷史演變過程時予以詳細展開,此處不贅言。而所謂報紙之于偵探小說“文本之內”的意義,則體現為在早期偵探小說文本中,報紙經常對偵探們了解信息、調查案件乃至抓捕罪犯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報紙不僅是小說里推動情節發展的道具,有時甚至成為組織偵探小說情節的核心力量。
在世界偵探小說鼻祖愛倫·坡那里,報紙經常成為所謂“安樂椅偵探”[131]杜邦獲得案情的關鍵性媒介。比如在小說《莫格路兇殺案》中,杜邦就是通過報紙刊載的信息才得知案件的發生:“此后不久我倆瀏覽了一份《論壇雜志》的晚報版,下面的幾段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132]隨后,杜邦也是通過接下來幾天的報紙上關于案發現場情況、案情調查進展與各方證人口供的及時報道來形成自己的推理和判斷,并最終通過在《世界報》上發布了一條認領猩猩的招領啟事,引得猩猩的主人自投羅網。在世界第一篇偵探小說中,報紙就已經起到了幫助偵探接觸案件、了解案件和解決案件等多重作用。本雅明曾經描述過當時巴黎報紙的流行和讀者們對于新聞信息報道的熱衷:“在復辟時期,報紙不能零售,人們只能訂閱。那些出不起八十法郎高價訂一年報紙的人只好去咖啡館,那里經常有幾個人湊在一起讀一份報紙。1824年巴黎有四萬七千個報紙訂戶,1836年有七萬,而到1846年則達到二十萬戶。在這個遞增過程中,吉拉丹(Girardin)的《快報》(La Presse)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它引進了三項重要革新:把一年的定價降到了四十法郎,登廣告以及在文藝副刊上連載小說。同時,開始用簡短、直截了當的信息去與詳盡的報道抗衡,這種信息報道由于可以商業化地被再利用而很快流行了起來。”[133]類似的,報紙作為新興媒體的崛起也發生在美國:“陡然上升的閱讀的需要,促使媒體出版業在19世紀上半葉初現繁榮。1790年,美國僅出版92種報紙,全國發行量約400萬份;而到了1835年,各類期刊數量上升到1258種,總發行量超過9000萬份。”[134]結合法國與美國同一歷史時期報紙產業迅速發展的情況,我們大概可以想見美國作家愛倫·坡根據自己本國生活經驗去想象法國巴黎的報紙內容與閱讀場景的合理性和現實參照。
從具體內容而言,“報紙對人具有的吸引力離不開它每天各異的面貌,離不開它的每一頁都被機靈地編排得豐富多彩而又各不相同。報紙的引人之處并不來自那些重大政治性報道,也不是文藝副刊上的連載小說,而是這些信息報道。這些信息必須不斷地更新,市井閑話、桃色新聞以及‘值得知道的事情’是它的最通常來源”[135]。而愛倫·坡小說里面偵探杜邦所閱讀的內容和版面,基本上可以歸屬為本雅明所說的這些“信息報道”(在后來的柯南·道爾筆下,這些內容則被稱為“自動記錄器”)。按照弗蘭克·埃夫拉爾的說法,“偵探小說中之所以會出現雜聞(按:埃夫拉爾所說的‘雜聞’,即我們一般所說的報紙新聞與小道消息),是因為雜聞故事能在小說結構中發揮信息性功能”,“雜聞扮演著案例庫的角色,是一部記載人類惡行的奇特的歷史回憶錄,偵探們則可以從中汲取所需資料,展開推理思維。在柯南·道爾的‘血字的研究’(Une étude en rauge)中,華生為福爾摩斯淵博的案件知識所傾倒,把他的偵探朋友稱為‘活動的案件編年史’”[136]。
甚至我們還可以嘗試進一步追溯這些報紙新聞(“雜聞”)與偵探小說之間的內在關聯。“雜聞文章與文學體裁(短篇小說、戲劇及偵探小說)之間的某些主題及結構相似性使得這些實用文章更順利地融進文學虛構之中”,“偵探故事與雜聞的結構,其共同之處便是均以行為為基礎,而非人物的心理及變化”[137]。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便是《瑪麗·羅杰疑案》。在這篇小說里,偵探杜邦不僅跟蹤、了解整個案情的進展完全是依靠“從頭到尾報道了此次悲慘事件的帶決定性影響的報紙”[138],而且杜邦的全部推理過程也是通過和各家報紙不斷“對話”的方式進行和展開的。即在這篇小說里,各家報社(如《星星》《商業報》《太陽》《箴言報》等)都對“瑪麗·羅杰疑案”不厭其煩地追蹤報道,同時紛紛展開自己對于案情的分析和猜測,這些內容既成為杜邦了解案情的渠道,也是他借以駁斥錯誤觀點從而建立自己正確推理的對象。因此,整篇小說對于報紙新聞和評論的引用占到了相當篇幅,卻又與整個故事的展開毫無違和。本雅明就認為:“這部小說同時也是最早把新聞信息用于破案的,坡筆下的偵探瓦利埃·杜邦不是靠自己的觀察,而是靠每天的新聞報道來工作,對那些報道作批判性分析支撐起了小說的基本框架。”[139]關于小說《瑪麗·羅杰疑案》的理解似乎還可以追溯至克里斯蒂娃(Kristeva)的“互文性”概念之中,即:“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吸收和轉化。”[140]小說文本中大段引用各家報紙對案情的報道和分析,和偵探杜邦的推理與案情真相的破獲之間形成了有趣的“互文”關系。如果對偵探/間諜小說與“互文性”繼續追根溯源的話,我們甚至可以說“互文性”是偵探小說的某種先天性文類特征。比如托多羅夫就曾將偵探小說分為兩個故事,即犯罪的故事和偵破的故事:“第一個故事,即犯罪的故事,實際上是一種隱性的故事:它最大的特征是在書中‘猶抱琵琶半遮面’。換句話說,作者既不能直接告訴我們兇殺中相關人物所說的話,也不能直接向我們描述這些人物的行為:為此,他必須借助于第三個(或是同一個)人在第二個故事中轉述聽到的話和看到的行為。”[141]而托多羅夫所說的“第二個故事中轉述”的內容,即是偵探小說的一組“互文本”。本書在這里所舉例分析的世界最早的兩篇偵探小說,即愛倫·坡的《莫格街兇殺案》和《瑪麗·羅杰疑案》,都已經在相當程度上運用到了偵探小說與報紙新聞之間“互文性”的內容和寫作手法,比如前者中偵探通過報紙新聞獲知案件的發生以及死者母女的鄰居們“巴別塔式”的證詞,后者更是完全借助各種報紙上的新聞報道與分析來向讀者介紹案情并展開偵探的推理。
在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探案”系列故事中,則進一步繼承并延續了愛倫·坡所開創的報紙與都市罪案之間的復雜關系,并且將報紙在破案過程中的功能運用得更為充分且靈活多樣。比如在《血字的研究》中,警察為了調查案件相關人員的身份,“把廣告送到各家報館”[142];福爾摩斯也是通過在報紙上的“失物招領欄”登廣告,最終才將兇手釣上鉤;而各家報紙(諸如《每日電訊報》《旗幟報》《新聞報》等)也都會在第一時間對案情進行報道,甚至提出自己的分析和解讀[143]。同樣,在小說《四簽名》中,福爾摩斯也是因為閱讀了1882年5月4日《泰晤士報》上刊登的一則尋找瑪麗·摩斯坦小姐住址的尋人啟事才開始逐步接觸到整個案情。而在這篇小說最后,福爾摩斯同樣是通過在報紙上刊登一則尋人啟事來尋找被藏匿起來的“北極光”號汽船。福爾摩斯清楚地認識到了報紙對于偵探查案的重要性,他就曾對助手華生說:“華生,只要你懂得怎樣使用報紙,它就會成為你非常有用的工具。”[144]因為“那些報紙也都是供那些好事之徒消遣的,在倫敦這混濁的社會中,要是掀起點什么波瀾,就會被這自動記錄器自動而準確地記錄下來”[145]。在利用報紙破案方面,福爾摩斯可謂是“物盡其用”,從新聞、評論、廣告到“尋人啟事”和“失物招領”,都曾經成為福爾摩斯了解案情或抓捕罪犯的重要工具。
報紙在偵探小說中不僅是偵探查案的關鍵助力,同時也可以被“犯罪分子”利用作為自己正名、造勢、取得輿論正當性的手段之一。莫里斯·勒伯朗的《亞森·羅蘋探案集》中就曾多次寫到俠盜亞森·羅蘋通過操控一家《法國回聲報》來為自己的行為發聲,如“《法國回聲報》……聽說亞森·羅蘋是該報的股東之一”[146]“‘EOCH’就是‘法國回聲報(Echo de France)’的簡稱。這份報紙后面的老板就是亞森·羅蘋,他把這報紙當做他對社會大眾發言的傳話筒”[147],等等。相比于偵探福爾摩斯只是悄悄地關注和利用報紙,并發布一些作為誘餌的“啟事”類文章,亞森·羅蘋這種直接將報紙作為自己“傳聲筒”的行為可謂更加赤裸且大膽,并且小說似乎想借此向讀者宣告:亞森·羅蘋本人的某些個性風采、與眾不同及正義擔當。
在民國偵探小說的后繼者那里,霍桑、徐常云等中國名偵探們也經常像福爾摩斯一樣通過閱讀報紙了解案件,或在報紙上發布假消息引誘罪犯自投羅網(“霍桑探案”中的《狐裘女》中就曾有過關于“報紙上的新聞不但不實在,還是一種策略!”[148]的感慨)。何樸齋筆下的魯賓也像亞森·羅蘋一樣擁有一份自己的機關報——《不平聲報》,并且專門用來刊登關于他自己的新聞和消息[149]。當然,民國偵探小說作家對于報紙和偵探、案件之間關系的理解與運用,也并非完全簡單的“橫向移植”與“邯鄲學步”,而是有著自己的獨特嘗試和書寫突破。比如在程小青的“霍桑探案”或張無諍的“徐常云探案”中,霍桑、包朗、徐常云等人都是在每天早上堅持讀報,這不僅是偵探們了解案件的工作需要,更成為他們作為現代都市人的一種日常生活習慣,是現代人保持在這個充滿了流動、變化與“驚顫體驗”的都市中不斷更新自己的信息與認知的必要手段。事實上,很多時候“偵探讀報”這個細節和案件本身并無關系,只是被小說作者作為某種表現現代日常生活的“閑筆”,作為偵探們平時生活里再尋常不過的一部分來予以呈現。這正是安德森對黑格爾觀察結果的征引:“報紙是現代人晨間祈禱的代用品。”[150]與此同時,在上海生活、讀報、查案慣了的偵探霍桑,在南京遇到案件發生時,還會抱怨“這里的消息怎么如此不靈通?除了《大江南報》有這么一段簡短的新聞以外,別家報紙竟完全沒有記載”。[151]可見作為偵探日常生活和了解案情的重要手段之一的報紙必須在像上海這樣的現代化大都市中才更能體現出其功能和效用。報紙、現代化大都市與偵探小說三者之間的密切關系在這里獲得了另外一個層面上的印證與說明。
此外,民國偵探小說中還出現了嘗試顛覆案件與報紙之間固有關系的部分作品,比如徐卓呆的滑稽偵探小說《開幕廣告》[152],小說以演員張月痕在旅店突然失蹤的案件為主線,引發了各家報紙的紛紛關注,但最后真相竟然是張月痕為了博得報紙注意,通過喬裝打扮而制造出來的“假案”,其根本目的是為了即將上映的新電影打廣告。如此一來,原本是報道案件、幫助偵探查辦案件的、作為工具的報紙反而成了案件得以進行和展開的目的。無獨有偶,在程小青的偵探小說《怪電話》中,惹得霍桑與包朗辛苦奔波的白玉蘭失蹤案,“誰知道竟是一種想入非非的捧角方法!”原來是白玉蘭的戲迷宋夢江通過假造失蹤案,使“各種大大小小的報上”“登著白玉蘭的免費的特別廣告”[153],和徐卓呆小說里反過來利用報紙媒介以罪案之名、行廣告之實的手法如出一轍。
當然,這一利用罪案的名義在報紙上打免費廣告的行為在徐卓呆的小說里仍是以善意的、玩笑的方式進行的,在程小青的小說里最終也沒造成什么真正的破壞和損失,一切到頭來都還只是“虛驚一場”。而在張無諍的小說《X》中,犯罪分子對于報紙媒體的利用則更讓人感到恐懼。X是當年黑社會團伙中的一員,他此次出現是為了尋找藏有他們團伙人員名單的火柴盒。而X故意把自己的身世編造得如此離奇,就是為了吸引媒體注意,從而通過媒體報道來與自己暗中潛伏的團伙其他成員保持聯系,最后甚至勾連出八年前的黑社會組織“二十五人團伙”等相關案件。這部小說將報紙與案件、偵探之間關系的可能性推至到了一個新的維度[154],即作為傳播渠道與媒介的報紙既可以成為偵探查案、破案的工具,也可以成為罪犯釋放假消息、借以鎖定被害人和彼此間傳遞情報的幫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