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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四庫全書總目》研究現狀述評

自《四庫全書總目》問世以來,學界對《四庫全書總目》的文獻價值、學術論斷、編纂過程及學術批評思想,進行了諸多研究。20世紀初期,余嘉錫《目錄學發微》、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等諸多目錄學著述,深入總結了《四庫全書總目》的分類體系,促使現代研究范式的興起。爾后,余嘉錫在《四庫提要辨·序錄》中,更是指出:“今《四庫提要》敘作者之爵里,詳典籍之源流,別白是非,旁通曲證,使瑕瑜不掩,淄澠以別,持比向、歆,殆無多讓;至于剖析條流,斟酌今古,辨章學術,高挹群言,尤非王堯臣、晁公武等所能望其項背。故曰自《別錄》以來,才有此書,非過論也。故衣被天下,沾溉靡窮。嘉、道以后,通儒輩出,莫不資其津逮,奉作指南,功既巨矣,用亦弘矣。”[1]余嘉錫從傳統目錄學史的角度探討《四庫全書總目》的學術批評方法,頗能啟迪后世學者進行《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批評體系的研究。故而,總結并反思百余年來《四庫全書總目》的研究,對客觀評判《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學術批評的歷史意義將十分有益。檢視學界的研究,相關成果有以下三大突出特點。

一是重視對《四庫全書總目》編纂的探討與文獻的考辨。

20世紀初期,金梁的《四庫全書纂修考》一書,就已開始對《四庫全書》的纂修情形展開討論[2];金梁又于《東方雜志》(第9期)刊發《四庫全書纂修考跋》一文,對影印《四庫全書》提出了積極建議。爾后,任如松的《四庫全書答問》以問答形式對《四庫全書》的纂修歷史、分類情形及若干重要論斷,進行了詳細考證。[3]此舉有助于學界較為系統地了解《四庫全書》的編纂過程。約略同時出版的郭伯恭《四庫全書纂修考》一書,則從“四庫全書纂修之緣起”“寓禁于征之實際情形”“四庫全書館之組織”“四庫全書之編輯”“四庫全書之容量”“四庫七閣之告藏”“四庫全書之增改”“四庫全書之校勘”“四庫七閣之今昔”“四庫全書薈要”“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四庫全書評議”及“四庫全書之續修與影印述略”等角度[4],對《四庫全書》纂修前后的變化、纂修思想及時代意義進行了細致探討,成為20世紀中葉以前探討《四庫全書》纂修情形最為精湛者。

而自20世紀30年代王重民輯錄《辦理四庫全書檔案》一書出版以來[5],學者開始注意挖掘清代各類檔案、朱卷中記錄《四庫全書》撰修的原始資料。這種原始文獻的收集、整理與出版,對于學界全面還原《四庫全書》與《四庫全書總目》的纂修始末,將極具啟示意義。陳垣《編纂四庫全書始末》(初稿寫于1920年)一文,就是利用清代眾多檔案史料加以考辨的典型。[6]20世紀80年代以來,黃愛平所撰《四庫全書纂修研究》一書,進一步挖掘清代檔案中纂修《四庫全書》的有關史料,并結合清代文治背景與政教意圖來探討《四庫全書》的纂修緣起、過程及提要撰寫等內容。[7]中國臺灣學者吳哲夫所撰《四庫全書纂修之研究》一書,則從清代乾嘉考據學風、乾隆皇帝的性格等方面分析了纂修《四庫全書》的目的;該書亦充分利用清代的各類檔案文獻,從《四庫全書》纂修時的文獻征集情形、四庫館的組織情形、《四庫全書》的編輯過程及四庫“七閣”文獻的異同、禁毀書目、《四庫全書薈要書目》等方面,多角度展開探討。[8]在這種背景下,基于學界對纂修《四庫全書》與《四庫全書總目》相關史料的不斷挖掘等學術積累,中國歷史第一檔案館于1997年出版了《纂修四庫全書檔案》(全二冊)一書[9];《纂修四庫全書檔案》對清代的檔案史料進行了深度挖掘,頗有益于后續學者的研究。此類文獻史料的整理與出版,進一步促使學界更加客觀、全面、詳盡地探討《四庫全書》的編纂始末。21世紀初期以降,在清代相關檔案史料的基礎上,學界對《四庫全書》與《四庫全書總目》的編纂進行了更為全面的客觀分析。這方面的研究論著,以張升《四庫全書館研究》為個中翹楚。該書以“四庫全書館”為切入視角,詳細探討了四庫開館與閉館的時間、機構組成、運行情形、館臣數量與日常工作、“四庫”文獻的謄錄與編校[10],是近年來探討纂修《四庫全書》之全面且精湛者。

在深入挖掘纂修《四庫全書》史料檔案的同時,有關《四庫全書總目》的原始文獻資料亦被不斷整理出版。如阮元撰《四庫未收書目提要》、胡玉縉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六十卷)、翁方綱撰《四庫提要分纂稿》,乃至《四庫全書薈要總目提要》《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以及《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等資料,紛紛被整理出版。此類文獻的整理有助于進一步探討《四庫全書總目》從草撰到定稿的變化緣由、清代“官學”約束體系及“四庫館臣”對具體文獻的認知轉變。同時,學界亦充分注意調查、收集散見于國家圖書館、中國臺北“國家圖書館”、天津圖書館等各大圖書館中與《四庫全書總目》相關的文獻資料。如王菡《國家圖書館所藏〈四庫全書總目〉稿本述略》一文,探討國家圖書館所藏《四庫全書總目》稿本中所存留的“四庫館臣”之批閱情況,以及此稿本與武英殿本《四庫全書總目》稿本之間的修訂關系。[11]苗潤博《臺北“國家圖書館”藏〈四庫全書總目〉殘稿考略》一文,探討中國臺北“國家圖書館”所藏《四庫全書總目》與天津圖書館所藏《四庫全書總目》稿本之間的關系,試圖深入分析《四庫全書總目》在不同修纂時期的調整情形與“修改幅度”。[12]孫連青《天津圖書館藏〈四庫全書總目〉殘稿文獻價值探討》一文,詳細分析了天津圖書館所藏《四庫全書總目》殘稿的基本情況及其文獻價值。[13]此類文獻的挖掘,對于系統分析《四庫全書總目》的撰修、刊刻與傳播過程,頗具啟示。而且,學界還輯佚了若干“四庫館臣”所纂的原始提要稿,如杜澤遜《讀新見姚鼐一篇四庫提要擬稿》[14]、司馬朝軍《最新發現的張羲年纂四庫提要稿》[15]等文,就輯佚了為數不少、成于眾“四庫館臣”之手的提要初稿、底稿,或被撤毀而未收入《四庫全書總目》中的原始文獻。總之,上述諸類文獻的收羅、整理及輯佚,不僅有助于深入分析《四庫全書總目》的編纂過程,而且有助于客觀還原《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批評的前后轉變情形、緣由及其歷史意義。

綜觀學界對《四庫全書總目》的研究,有以下幾大特色:首先,對《四庫全書總目》進行考辨。由于《四庫全書總目》成于眾人之手,編纂時間較長,幾易其稿,故而存在知識信息的訛誤、判斷失當之處則在所難免。自20世紀30年代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一書發布以來,王太岳《欽定四庫全書考證》[16]、崔富章《四庫提要補正》[17]、李裕民《四庫提要訂誤》[18]等著述承其余緒,學界至今仍持續對《四庫全書總目》進行考辨與補正,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比如,陸勇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訂補》一文,從地方志、別集序跋、小傳等資料,對《四庫全書總目》有關陳軾、彭師度、姚菱、儲掌文等人的生平事跡、著作論述所存在的疏誤進行了修訂[19];賈中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指誤十三則》一文,對《四庫全書總目》相關作者的名、字、號、籍貫及仕履等疏誤進行了指正[20];等等。此類研究論文,即是現今進行《四庫全書總目》考辨論述中的個中代表。其次,上文所列舉的相關著述,對《四庫全書總目》包括“小說家類”在內有關作品的作者、版本及內容思想、價值意義所進行的諸多考辨,不僅體現了學界“正本清源”的治學特色,更是為“辨章學術”之類的后續研究奠定了牢靠的基礎,亦有助于深入分析《四庫全書總目》的編纂緣起、過程與歷史意義。比如,司馬朝軍《〈四庫全書總目〉編纂考》一書,詳細探討了總纂官、分纂官及總裁官等不同的“四庫館臣”對《四庫全書總目》編纂過程、纂修內容及過程的影響,角度頗為新穎。[21]此類討論有助于進一步深化對《四庫全書總目》編纂思想及其歷史意義的多角度探究。

另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齊魯書社1997年版)、《四庫禁毀書叢刊》(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等“四庫”原典文獻的影印,以及《四庫全書》數字化的開發與推進,這些亦頗有益于學界的文獻收集與研究展開。

二是重視對《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批評與文學批評的研究。

早在20世紀中葉,楊家駱所撰的《四庫全書學典》,就從“世界”的角度來宏觀探討《四庫全書》編纂的知識學價值,并略微涉及對《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批評的探討。[22]20世紀90年代以來,有關《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批評的研究漸自興盛。周積明《文化視野下的〈四庫全書總目〉》一書,從清代文治背景分析了《四庫全書總目》的學術思想與文化價值,堪稱這方面的發軔之作。尤其是,周積明從《四庫全書總目》的價值取向、“經世實學”及批評方法等方面,全面分析了《四庫全書總目》所蘊含的“多元一體”的“經世實學”導向,分析了《四庫全書總目》“窮源竟委”的歷史批評法、“長短較然”的比較批評法、“援據紛綸”的歸納證明法及“儒者氣象”的批評風度,此類論斷多數發人所未發。[23]之后,張傳鋒《〈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思想研究》一書,從乾隆時期的文治政策與學術思潮來探討《四庫全書總目》的學術思想與內涵,詳細分析了總纂官紀昀對《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批評思想的影響,分析了乾隆皇帝對《四庫全書總目》學術價值確立的影響。[24]而陳曉華《〈四庫全書〉與18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書,從學術與政治的角度分析了《四庫全書總目》對清代“寓征于禁”思想的反應情形及諸如“諸子學”等的學術命運,從學術與學人的角度分析了乾嘉“漢學”的命運及其對“新學術的興起”的醞釀誘導。[25]此類探討,試圖從傳統學術演變的角度,基于清代政教意圖與學術演變之關系,全面探討《四庫全書總目》的學術批評思想及其對時人的影響,已涉及對《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批評體系的形成緣起與價值意義的分析。

尤其是何宗美的《〈四庫全書總目〉的官學約束與學術缺失》一書,以明人別集“提要”為例,從版本、文獻、批評三方面,深入分析了代表清代官方政治概念和文學思想的《四庫全書總目》是如何展開學術批評的。何宗美的研究試圖從清代文治背景、學術環境及政教意圖,多角度探討《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批評的特征、內涵及方法,具有重要啟示。甚至,該書首先探討了“四庫纂修諭旨”所確定的“官學”體系對《四庫全書總目》思想走向的影響,并詳細比對了翁方綱、姚鼐、邵晉涵等不同“四庫館臣”對明代文學認知的差異,由此探討各家“四庫館臣”對彼時“官學”思想的領悟與實踐情形,從而分析清代“官學”約束體系如何采用基于源流的流派譜系建構與禁毀、批判的“專制政治的文化暴力”等手段,進而探討清代統治者如何通過《四庫全書總目》的纂修最終實現對明代文學的整體性影響。[26]可以說,該書詳細分析了清代“官學”體系的內涵、特征及運行方式,有助于啟示學者如何基于清代“官學”約束視角進行明代文學之外的其他學術批評的探究;亦有助于深入探討清代的政教思想如何滲透至《四庫全書總目》中,進而分析此類政教思想給彼時學術批評與價值觀念所帶來的影響。

與此同時,近年來學界為深入挖掘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思想,漸自重視對《四庫全書總目》文學批評的研究,取得了一批成果。如伏俊璉《〈四庫全書總目〉的文學史觀和文體觀》一文,以“集部大小序”為例,探討了《四庫全書總目》對中國文學批評史發展脈絡的梳理情形。[27]蔣寅《紀昀與〈四庫全書總目〉的詩歌批評》一文,則探討紀昀的詩學思想與《四庫全書總目》詩歌批評的關系。[28]甚至,出現了數量眾多的以《四庫全書總目》詩學批評、文學史觀為選題的碩士、博士學位論文。如趙濤《〈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學術思想與方法論研究》,主要探討《四庫全書總目》展開學術批評的指導思想與方法選擇。[29]劉志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唐詩批評淵源考述》,主要探討《四庫全書總目》如何對唐代詩歌進行批評,及其對清代唐詩學建構的意義。[30]張曉芝《〈四庫全書總目〉明人別集提要研究》,首先分析《四庫全書總目》有關明人別集提要的文獻訛誤問題,其次分析乾隆皇帝旨意對《四庫全書總目》纂修的影響,最后探討《四庫全書總目》進行明人別集提要撰寫所體現出來的文學觀念及文學史價值。[31]吳亞娜《〈四庫全書總目〉宋代文學批評研究——以宋人別集與詞集提要為中心》,則以《四庫全書總目》的宋代文學批評為例,大體思路同于張曉芝的《〈四庫全書總目〉明人別集提要研究》[32];等等。此類研究從《四庫全書總目》對歷代文學史及具體文學流派的批評意見立論,有助于全面認識《四庫全書總目》的文學批評思想。而且,亦可據《四庫全書總目》的文學批評思想,以還原清人有關文學作品的功用、形式、審美等方面的認知意見,進一步探討《四庫全書總目》的學術批評思想與文學批評思想的關聯與異同。

雖說學界對《四庫全書總目》的學術批評思想與文學批評思想進行了諸多研究,但多數成果往往只是從清代學術流變歷程、清代的“官學”約束體系、清代的政教意圖等方面,取一而論。而《四庫全書總目》作為清代統治者所編纂的目錄學著述,除了須遵守清代的政教意圖與文治需求外,更應該滿足傳統目錄學所特有的知識結構與知識體系。也就是說,受清代學術思想、政教意圖及傳統目錄學知識結構三重制約的《四庫全書總目》,在展開學術批評或文學批評時,有著趨于固定化的話語模式、固定的知識信息呈現范式、固化單一的價值定位及突出的時代坐標烙印,這些方面對《四庫全書總目》進行學術批評與文學批評時所形成的影響,顯然仍是學界研究之較薄弱處,有待學者進一步拓展。

三是有關《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學術批評的研究現狀。

在重視《四庫全書總目》文學批評的背景下,學者開始以《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為研究對象,嘗試探討《四庫全書總目》的小說觀念與小說批評思想。這成為探討《四庫全書總目》文學批評中的重要一環。目前,此類研究主要集中于中國內地地區,包含以下幾方面。

20世紀90年代,學界往往以今人的小說觀為基點,分析《四庫全書總目》的小說觀。如季野《開明的迂腐與困惑的固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小說觀的現代觀照》,主要探討《四庫全書總目》小說觀與現代小說觀的捍格之處。[33]此類研究有助于通過中西小說觀的比較,分析《四庫全書總目》小說觀的特殊之處,但它是一種基于現代西方小說觀念來分析清人小說觀念的“以西律中”的典型。又,李釗平《時空錯位與秩序重建——“小說”說略》,認為紀昀等“四庫館臣”所言“恪守簡要實錄的班氏門徑,拒斥幻設鋪陳”的小說觀,不符合長篇敘事的特征,只能稱為“前小說”。[34]此類研究并非基于《四庫全書總目》的文治背景而言,所言亦缺乏深刻的“理解之同情”。同時,趙振祥《從〈四庫全書〉小說著錄情況看乾嘉史學對清代小說目錄學的影響》一文,嘗試將《四庫全書》與《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進行比較,以探討《四庫全書》在小說著錄方面的變化,認為清代的史學風氣影響了《四庫全書》的小說著錄情形,指出:“它在力圖把史傳文字與小說界分開來的同時,也改變了傳統目錄學者著作中史傳與小說不分的混亂局面,并客觀上使小說的目錄分類逐漸清晰起來,而且這種目錄學思想直接影響了后來的目錄學著作。”[35]這種從歷代目錄學的衍變史跡探討《四庫全書總目》小說著錄的研究方法,對后來的研究頗具方法論的啟迪。然而,所言“史傳文字與小說界分開來”,其所使用的“小說”觀仍舊是西方文藝理論視域下的“小說”觀;所論仍存有隔靴搔癢之憾,難免有失偏頗。

進入21世紀,學界更加注重對《四庫全書總目》小說著錄標準與小說觀的探討。凌碩為《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小說觀》一文,試圖分析《四庫全書總目》如何使“小說擔負起更為純粹的敘事功能”與“明確了小說的補史功能”。[36]翁筱曼《“小說”的目錄學定位——以〈四庫全書總目〉的小說觀為視點》一文,則從“史部、子部中小說:‘可補史文之闕’”“子部中之小說、雜家:不入流的‘小道’與駁雜的‘大道’”及“子部中之小說與集部詩文評中‘體兼說部’者:劍走偏鋒”等方面來重新定位“小說”。[37]但這種定位并未充分注意清代文治需求對《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學術批評的影響。而程國賦、蔡亞平《論〈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的著錄標準及著錄特點》,從文類角度詳細分析了“小說家類”的著錄特征。[38]然而,從傳統知識結構的角度分析《四庫全書總目》小說批評的研究視角,尚未引起學者的充分關注,尚需進一步深化與細化。如王穎《“傳奇”與〈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分類》一文,通過考察明人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的小說分類意見對《四庫全書總目》的影響,認為《四庫全書總目》對“傳奇”的分類更為準確。[39]此文雖涉及傳統目錄學中小說分類的歷史變遷,但對蘊含其間的目錄學知識結構對“小說”分類的影響,揭示得并不充分。

需要強調的是,王慶華、王齊洲等學者試圖從傳統目錄學的演變史跡中,詳細比對歷代不同書目的“小說”設置情形及與其他部類的關系。這對我們從傳統目錄學的知識體系探討《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的學術批評,頗有啟示意義。比如,王慶華在《論古代“小說”與“雜史”文類之混雜》一文中,認為以史書藝文志為標志而確立的“小說”文類觀,作為一種文類概念,其內涵和指稱經歷了一個由“子之末”到“史之余”的演化過程,由此導致“小說”既易與“傳記”文類相混雜,又易與“雜史”混雜;并認為:“‘小說’與‘雜史’文類間的畛域區分主要體現為‘小說’所記‘瑣聞佚事’過于瑣細,多無關‘朝政軍國’,無關‘善善惡惡’之史家旨趣。”[40]同時,《“小說”與“雜家”》一文,則呼吁應將“小說”置于傳統目錄學文類系統的發展過程中考察,同時回歸“小說”文類原有的文化語境,全面系統地把握其“非敘事類作品的文類規定性”[41]。這種細致爬梳“小說家類”與其他部類的區別與聯系,有助于深入分析“小說家類”在傳統目錄學中的地位及其知識結構。但從傳統目錄學的知識體系看,歷代書目的部類設置及其內涵設定,往往是一種限定性或概述性言語,而非規定性言語。[42]這種限定性或概述性言語,往往導致歷代不同書目有關“小說家類”的內涵限定與作品歸并,是一種以主要作品的舉隅,并羅列于該部類之首的方式加以進行。如《漢書·藝文志》所設“易類”以《易經》列于首,所設“書類”以《尚書古文經》列于首,所設“小說家類”以《伊尹說》列于首;此類列于首的作品往往代表該部類的內涵與思想導向,如《漢書·藝文志》“小說家類”小序對“小說”主要內涵的限定是“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所造也”,與《伊尹說》“其語淺薄”的注言是相通的,皆是著眼于政教意義。[43]從這個角度講,傳統目錄學對“小說家類”核心內涵之外的形式、思想及價值的限定,往往會存在一定的隨意性與不確定性,從而造成不同書目有關“小說家類”的學術批評思想多有差異。而回歸“小說”文類原有文化語境的做法,使得學界發現傳統目錄學的“小說”概念并不是一種文體性質的分類。[44]甚至,鐘志偉《平議〈四庫全書總目〉“假傳體”文類的編目與批評》一文,嘗試挖掘《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中“結合諧趣與史傳敘事之手法,表現勸諷匡正之小說價值”等“假傳體”作品的文類意義。[45]此類發見,對我們如何重新定位“小說”的文類觀,提供了若干有益的探索。

又如,王齊洲《學術之小說與文體之小說——中國傳統小說觀念的兩種視角》一文,從傳統目錄學的衍變探討歷代史志目錄對“小說”的本體論、功用論表述,嘗試說明《四庫全書總目》小說觀的內涵。[46]而其所著《從〈山海經〉歸類看中國古代小說觀念的演變》一文,以《山海經》在歷代書目中的著錄演變情形為例,指出:“《山海經》最早著錄于《漢書·藝文志》數術略形法類,《隋書·經籍志》則歸入史部地理類,直到《四庫全書總目》才將其歸入子部小說家類。從《山海經》在不同時期的不同歸類可以看出,學緣與職事是唐以前之人對載籍理解和知識分類的依據,真實和虛構則是宋以后之人對載籍理解和知識分類的依據,而學術價值和政教作用則始終作為評價標準。這一現象與各時段的社會思想和知識結構直接關聯,也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相一致。《新唐書·藝文志》開啟了將難以‘考質’的史傳退置于小說類的先河,突顯了古代文獻分類的內在緊張與沖突。四庫館臣對史部和子部的清理和總結并非解決了原有矛盾,而是進一步突顯了這種緊張與沖突。從這一個案可以看出,中國古代小說并非一個亙古不變的文體概念,對它的認識始終處在發展變化之中,其核心內涵在不同時期并不相同,必須具體地歷史地加以討論。”[47]此文從傳統目錄學家基于“學緣與職事”與“真實和虛構”兩種不同的認知視角對具體小說作品歸并的影響,試圖從歷代不同時期對“小說”核心內涵的不同認知來分析古代小說的歷史演變與意義,所論甚是。再如,王煒、竇瑜彬《〈四庫全書〉中的小說觀念論略》,認為“四庫館臣將小說分為雜事、異聞、瑣語,闡明了小說與紀事這種構型方式之間的映射關系,認定小說所敘之事的質態是瑣雜、怪異、虛妄。《四庫全書》從確認小說典型范例、構型方式、類型組成、質性特征等層面著手,建構了特定時代的小說統序”[48]。亦涉及如何分析《四庫全書總目》小說觀念的方法論問題。據此,從傳統目錄學的知識結構與知識體系探討《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學術批評與其他書目之異同時,應充分考慮到不同目錄學家所言“小說”的內涵指涉,而后才能從特殊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加以評析。

近年來,學界又從文獻考辨角度挖掘《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的學術價值。比如,張進德《〈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匡誤》一文,指出“小說家類”小序的理論表述與具體作品的提要之間多有相矛盾之處。[49]《〈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價值發微》一文,則認為《四庫全書總目》“闡發了小說創作的動機,揭橥影響小說創作的各種因素,論述了小說與時代的關系。在理論方面,對何為小說、小說所表現的內容、小說的功能及小說的文辭特點等都給予了論述”[50],這種討論有助于深入挖掘《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的多元學術價值。又,王昕《論“國學小說”——以〈四庫全書〉所收“小說家類”為例》,以“小說家類”為例分析“國學小說”的特征、內涵和價值。[51]此類研究亦有助于充分發掘其間的學術意義。但學界對《四庫全書總目》小說批評學術意義的挖掘,主要集中于若干典型作品中,故仍有待進一步的深入。與此同時,學界又從清代文治背景切入,分析《四庫全書總目》的小說批評思想。如張泓《實學思潮與〈四庫全書總目〉的小說觀》一文,從清代史學思潮切入,認為《四庫全書總目》主要是凸顯小說的社會價值。[52]趙濤《〈四庫全書總目〉的小說思想探源》一文,則分析了《四庫全書總目》小說批評的史學價值與文學本體意義。[53]此舉有助于對《四庫全書總目》小說批評進行“還原”,但有關清代學術思想、“官學”批評體系對《四庫全書總目》小說批評的影響,相關討論仍顯薄弱。

要之,學界對《四庫全書總目》小說批評的探討,成果喜人;以上僅是大略而言,掛一漏萬。在充分挖掘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思想的推動下,學界更加重視對《四庫全書總目》小說批評的研究。不過,古今小說觀念有別,唯有以歷史的眼光去觀察,歷史的觀念去理解,才能全面認識《四庫全書總目》的小說觀念與小說批評思想。這就需要進行更全面的還原研究。而隨著清代官修書籍研究的不斷深入,《四庫全書總目》的學術價值與當下意義越發顯得重要。全面認識《四庫全書總目》的小說批評思想,予以合理定位,則是相關研究的另一趨勢。然而,學界的研究多系單篇論文,研究重點或采用“以今度古”,或從清代文治背景與學術思潮切入,或基于目錄學的演變史跡,取一而論,罕有從宏觀層面加以綜合且全面把握的。同時,對《四庫全書總目》小說批評當下啟示的探討,仍不夠充分。故而,本書仍有深入展開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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