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學術批評研究
- 溫慶新
- 10478字
- 2025-06-11 10:19:32
第一節 史學本位與錢謙益《絳云樓書目》的小說著錄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蘇州府常熟縣人。作為明清之際的重要人物之一,學界歷來不乏研究。然而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探討錢謙益的“遺民心態”、史學思想、詩學觀念等方面,罕有學者深入專論錢謙益的小說觀念。同時,《絳云樓書目》作為清初重要的私家藏書目,不僅流傳甚廣、版本眾多,更有陳景云之類的注解者,影響甚廣。然學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絳云樓書目》的版本流傳及其差異、編纂體例及目的等方面[1],亦較少涉及《絳云樓書目》的小說著錄等方面。因而,從《絳云樓書目》“小說類”的小說著錄為切入,對深究錢謙益的小說觀念或將不無益處。
一 史學價值與錢謙益評判“說家”作品的主導思想及緣由
錢謙益曾在《李笠翁傳奇敘》說道:“古今文章之變,至于宋詞元曲而極矣。詞話之作,起于南宋。于時中原板蕩,逸豫偏安。遺民舊老,流滯行都。刺取牙人駔儈、都街行院、方俗閭巷、慠美猥褻之語,作為通俗演義之書。若羅貫中之《水滸》,恢詭譎怪,大放厥詞。悲憤諷刺,與龔圣予三十六之贊,相為表里。”[2]可見其認為“通俗演義”等小說作品多含“慠美猥褻”等語,即如《水滸傳》亦難免含有“恢詭譎怪,大放厥詞”之現象。不過,錢謙益所論主要基于“小說類”的思想價值而言,從而成為其對“小說類”進行評騭的最終依據;同時,錢謙益評騭過程中的論述模式亦以此為基。典型之例,系《鄭氏清言敘》一文對《世說新語》的論斷,云:
余少讀《世說新語》,輒欣然忘食,已而嘆曰:臨川王,史家之巧人也。生于遷、固之后,變史法而為之者也。夫晉室之崇虛玄,尚莊、老,蓋與西京之儒術,東京之節義,列為三統。是故生于晉代者,其君弱而文,其臣英而寡雄,其民風婉而促,其國論簡而劌,其學術事功邇而不迫,曠而無余地。臨川得其風氣,妙于語言。一代之風流人物,宛宛然薈蕞于瑣言碎事、微文澹辭之中。其事,晉也;其文,亦晉也。習其讀則說,問其傳則史,變遷、固之法,以說家為史者,自臨川始。故曰史家之巧人也。作《晉書》者,但當發凡起例,大書特書,條舉其綱領,與臨川相表里,而不當割剝《世說》,以綴入于全史。史法蕪穢,而臨川之史志滋晦,此唐人之過也。自唐以還,學士大夫,沉湎是書,而莫能明其指意。至于續為補之徒,抑又陋矣。……而余則謂《世說》,史家之書也;續且補者,以說家鼠竊之則陋。何氏之《語林》,仿《世說》而自為一書,則猶離而立焉者也。《語林》之煩也,《清言》之約也,標鮮豎異,佐筆助舌,是二書者,其殆可以離立矣夫。[3]
《玉劍尊聞序》亦言:
余少讀《世說》,嘗竊論曰:臨川王史家之巧人也,變遷、固之史法而為之者也。臨川善師遷、固者也,變史家為說家,其法奇。慎可善師臨川者也,寓史家于說家,其法正。[4]
上引二文,要義有三。首先,將劉義慶《世說新語》作為“以說家為史者”的發端。在錢謙益看來,劉義慶作《世說新語》系“變史法而為之”,雖然《世說新語》在“語言”等方面與司馬遷、班固的手法有別,然劉義慶的寫作原則始終遵循“史家之法”,故其言“得其(即史家)風氣,妙于語言”。這就使得《世說新語》一書具有“史書”的價值,故其又言此書“習其讀則說(即等同于‘說部’),問其傳則史”,能與《晉書》相為表里。也就是說,錢謙益認為《世說新語》具有文學性的同時能恪守史學之本,小說的文學性只是在該書體現史學價值的前提下才能顯現。“寓史家于說家,其法正”云云,知錢謙益以為“小說類”的撰寫指導當以“史家”思想為主,方為“小說類”創作之本。其次,錢謙益認為劉義慶作《世說新語》時所蘊含的“史志”已“滋晦”,并不被后世接受者所認識。后世“仿世說”之流往往“以說家鼠竊之”,從而將《世說新語》所具有的史學品格降為“鼠竊之”的低劣“說家”作品,將《世說新語》所開創的寫作風格變為“標鮮豎異,佐筆助舌”之流。故而,此類作品往往與《世說新語》相“離立”。最后,錢謙益對《世說新語》的推崇及對“仿世說”之流的批判,都是以此類作品的史學價值為衡量標準的。所謂“說家之為史者”即是從“說家”作品創作所須遵循的指導思想著眼,與“史者”“史法”相近者則可許,相離者則棄之。換句話說,“說家之為史者”對小說的判斷重點并不在于“說家”作品撰寫者的身份,而是由該“說家”作品的內容是否符合“史法”所決定的。可見,錢謙益對“說家”作品的認識是以其史學觀念為基而成型的,從而構成其獨特的小說觀念。
據此,史學價值大小是錢謙益評判某一(或某類)“說家”作品時的最基本出發點與最終立足點。這也是《絳云樓書目》對“說家”作品進行“四部”歸并及置類的主要依據。顯例則如《絳云樓書目》子部“小說類”收有《東坡志林》一書,并著“七篇”。[5]錢謙益曾在《東坡志林》序言中,云:“馬氏《經籍考》:《東坡手澤》三卷。陳氏以為即俗本《大全》中所謂《志林》也。今《志林》十三篇,載《東坡后集》者,皆辨論史傳大事。世所傳《志林》,則皆璅言小錄,雜取公集外記事跋尾之類,捃拾成書。而訛偽者亦闌入焉。公北歸《與鄭靖老書》云:《志林》竟未成,但草得書傳十三卷。則知十三篇者,蓋公未成之書。而世所傳《志林》者,繆也。宋人編公外集,盡去《志林詩話》標目入之雜著中,最為有見。近代所刻《仇池筆記》《志林》之類,皆叢雜不足存也。”[6]在錢謙益看來,今傳《志林》并非“載《東坡后集》者,皆辨論史傳大事”之類,而有“訛偽者闌入”,故不得收入“史部”而終歸于子部“小說類”。“辨論史傳大事”是與“璅言小錄”相對的,“辨論史傳大事”則有史學價值,“璅言小錄”往往是“叢雜不足”,此類表達即是以史學本位為著錄的原則。在這種情況下,《絳云樓書目》將劉肅《唐世說新語》、孔毅父《續世說新語》等“仿世說”之流歸入子部“小說類”,緣由系“鼠竊之”,即是對此類作品背離“史法”的鄙薄。從這個角度講,錢謙益所謂“說家”作品與“小說類”作品,二者是同義的。
那么,錢謙益為何會以史學本位作為評價“說家”作品,并進行“四部”歸并及置類的主導性意見?
這是因為錢謙益曾處史館,因史官身份及職責而憂系天下。《牧齋初學集》卷三十五所載《汪母節壽序》曾說:“謙益史官也,有紀志之責。”[7]《鈔本北盟會編》序言亦云:“(明)神宗末年,奴初發難。余以史官里居,思纂輯有宋元祐紹圣朋黨之論,以及靖康北狩之事,考其始禍,詳其流毒,年經月緯,作為論斷,名曰《殷鑒錄》。”[8]以此進行相關評騭的最終目的則是為“殷鑒”,即含有為現實政治服務的考量。故其于《汲古閣毛氏新刻十七史序》又言:“經經緯史,州次部居,如農有畔,如布有幅,此治世之菽粟,亦救世之藥石也。”[9]相比之前學界的史學思想,錢謙益曾提出過“六經,史之宗統也。六經之中皆有史,不獨《春秋》三傳也。六經降而為二史,班、馬其史中之經乎”[《再答(杜)蒼略書》][10]等觀點,將治經方法引入治史,認為史學的作用不可替代,有一定創新意義。在錢謙益看來,史學是一切文治教化的根本,故《汲古閣毛氏新刻十七史序》又言:“史者,天地之淵府,運數之勾股,君臣之元龜,內外之疆索,道理之窟宅,智谞之伏藏,人才之藪澤,文章之苑圃。以神州函夏為棋局,史其為譜;以興亡治亂為藥病,史其為方。”[11]
在史學為本等思想的主導下,錢謙益對詩與史的關系提出了全新的看法。《胡致果詩序》曾說:“孟子曰:‘《詩》亡然后《春秋》作。’《春秋》未作以前之詩,皆國史也。人知夫子之刪《詩》,不知其為定史。人知夫子之作《春秋》,不知其為續《詩》。《詩》也,《書》也,《春秋》也,首尾為一書,離而三之者也。三代以降,史自史,詩自詩,而詩之義不能不本于史。曹之《贈白馬》,阮之《詠懷》,劉之《扶風》,張之《七哀》,千古之興亡升降,感嘆悲憤,皆于詩發之。馴至于少陵,而詩中之史大備,天下稱之曰詩史。唐之詩,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詩稱盛。皋羽之慟西臺,玉泉之悲竺國,水云之苕歌,谷音之越吟,如窮冬沍寒,風高氣慄,悲噫怒號,萬籟雜作,古今之詩莫變于此時,亦莫盛于此時。至今新史盛行,空坑、厓山之故事,與遺民舊老,灰飛煙滅。考諸當日之詩,則其人猶存,其事猶在,殘篇嚙翰,與金匱石室之書,并懸日月。謂詩之不足以續史也,不亦誣乎?”[12]認為詩歌即歷史,歷史即詩歌,二者不可分割;詩歌不僅可以反映歷史,考訂歷史上的人與事,亦可續補史籍所闕。也就是說,錢謙益不僅將史學當作歷朝歷代社會發展的主導機制,同時以之為評判各類文學樣式的價值標準。故其盛贊能補史之用的詩作,認為可由詩風以知世風。如《歷朝詩集小傳》甲前集《席帽山人王逢》曾說:“有《梧溪詩集》七卷,記載元、宋之際人才國事,多史家所未備。”[13]又,丁集中“鐘提學惺”條對晚明詩風的論述,云:“余嘗論近代之詩,抉擿洗削,以凄聲寒魄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剝,以噍音促節為能,此兵象也。鬼氣幽,兵氣殺,著見于文章,而國運從之,以一二輇才寡學之士,衡操斯文之柄,而征兆國家之盛衰,可勝嘆悼哉!”[14]等等。這也成為《列朝詩集小傳》的重要編纂指導。將錢謙益有關《世說新語》《東坡志林》的論斷與《胡致果詩序》等所言相比較——“詩之義不能不本于史”與“以說家為史”,不難發現錢謙益對“說家”作品的評判方式及標準與其對詩史二者的認識,并無本質之別。
二 史學視域與錢謙益進行“說家”作品評判的特征及價值
那么,錢謙益評論“說家”作品時所強調的“史法”,又有怎樣的內涵指稱?
杜維運《錢謙益其人及其史學》一文認為,錢謙益史學“成就最大,與最值得后人稱道者”系其歷史考據學,[15]甚是。錢謙益《書致身錄考校》曾言:“正史既不可得而見矣,后之君子,有志于史事者,信以傳信,疑以傳疑,無好奇攛異而遺誤萬世之信史,則可也。”[16]又,《萬歷三十八年會試墨卷策五道第四問》云:“謚之未定,由史之不立也。我二祖列宗之德業,如日中天,而金匱之藏,寥寥未有聞也。《實錄》所載,不過刪削邸報,而國史又多上下其手,乞哀叩頭之誣,故老多能道之,恐難以信后也。國史未立而野史盛,汲之冢,齊東之野,至有以委巷不經之說誣高皇為嗜殺者,非裁正之,其流必不止。愚以為亟宜網羅放失舊聞,考訂得失,以國史為經,以野史家乘為緯,州萃部居,條分縷析,而后使鴻筆之士,潤色其辭,國史既定,袞鉞隨之。宜謚者謚,宜去者去,宜更定者更定,以史裁謚,以謚實史,庶無虛美隱惡之恨乎哉?”[17]知“信以傳信,疑以傳疑”即是錢謙益認為“史家之法”的第一要則,以便“考訂得失”;“無好奇攛異而遺誤萬世之信史”則是史家之史德的體現。“恢詭譎怪,大放厥詞”的“委巷不經之說”之流,顯然與此相悖。同時,錢謙益認為修史的來源主要是國史、家史、野史,所謂“以國史為經,以野史家乘為緯”是也。故《牧齋有學集》卷十四《啟禎野乘序》又言:“史家之取征者有三:國史也,家史也,野史也。于斯三者,考核真偽,鑿鑿如金石,然后可以據事跡,定褒貶。”[18]“考核真偽”等系“史法”的重要內涵。而既然野史等是錢謙益修史的重要參考,那么其對《仇池筆記》《志林》等“小說類”作品所作“叢雜不足存”的判斷,多少含有以修史為依托的目的。
從這個角度講,錢謙益以“征信”為著史的首要原則,那么其所言《世說新語》“變史家為說家,其法奇”,即是說小說家言中隱含史家之法;以小說家的言說方式對史之人與事進行“征信”描寫是可取的,可資修史參考——“說家”輔史,方是“小說類”作品價值之所在。于是,錢謙益批評“續世說”之流往往“以說家鼠竊之”,是認為此類作品所寫內容或虛構或夸大,難免失信。也就是說,錢謙益以為若“說家”能征信,那么小說家之言即可征用。對此,明人鄒镃《有學集序》曾評價道:“游之八大家以通其氣,極之諸子百氏稗官小說以窮其用。”[19]一定程度上道出了錢謙益處理小說家之言與史家之言的原則,即以“說家”作品為據考訂史實。所謂“近代所刻《仇池筆記》《志林》之類,皆叢雜不足存也”,顯然亦針對“征信”而言。
當然,這里的“征信”既不同于以“興、觀、群、怨”為核心的文學功用,也不同于以“美、刺”等為內涵的政教功用,而是強調“說家”作品所寫可信,可資裨補經史。因此,《王淑士墓志銘》又言:“其(王志堅)讀書,最為有法。先經而后史,先史而后子集。其讀經,先箋疏而后辨論;讀史,先證據而后發明;讀子,則謂唐以后無子,當取說家之有禆經史者以補子之不足;讀集,則刪定秦、漢以后古文為五編,尤用意于唐、宋諸家碑志,援據史傳,摭采小說,以參核其事之同異,文之純駁。蓋淑士深痛嘉、隆來俗學之敝,與近代士子茍簡迷謬之習,而又恥于插齒牙,樹壇,以明與之爭,務以編摩繩削為易世之質的。”[20]錢謙益對王淑士“取說家之有禆經史者以補子之不足”與“摭采小說,以參核其事之同異”等的贊許,代表其對此的基本看法;而此類說法皆是對“說家”之“征信”的肯定。
上述思想,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明末清初治史者的普遍認識。比如,明人喻應益(生卒年不詳)為談遷《國榷》作序(1630),言:“(西漢以后)皆以異代之史而掌前世之故,或借一國之才而參他國之志。然亦必稽當時稗官說家之言以為張本。”又說“野史之不可已也久矣。”[21]亦以為修史可以“稗官說家之言”為張本。從這個角度講,“多委巷之說”[22]的野史與“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小說類”或“取說家之有禆經史者”的“說家”作品,二者皆有“征是非、削諱忌”(或言“據事跡,定褒貶”)的特點,并無本質之別。由于明代野史極盛,而“國史”多“失職”,故而即如認為野史存在“挾郄而多誣”“輕聽而多舛”“好怪而多誕”等缺點的王世貞亦不得不發出“史失求諸野”與“不可廢”的感慨。[23]可以說,以“稗官說家之言”為論史、修史的重要參考,已成為彼時治史者的一般做法。從治史者的角度看,錢謙益對“說家”作品的關注難免集中于“說家”作品的史學價值上。
據此而言,錢謙益認為“說家”作品與史籍(尤其是野史)并不決然對立——“說家”作品中若有可“征信”者則入“史部”,若蕪雜不可信者則入“小說類”;“史部”中若有不可信者亦可退置于“小說類”。這種做法并不是對“說家”作品進行文類歸并,而是基于“說家”作品的“征是非”價值而言。也就是說,錢謙益對子部“小說類”與史部“雜史類”“野史類”的作品著錄,并非依所錄作品作家的身份而定,亦不以所錄作品的內容題材與體裁為著錄依據,而以所錄作品裨益經史之價值的大小而定。
典型之例,則是《絳云樓書目》“小說類”對《楓窗小牘》等尺牘作品及《歷代小史》(九冊)等的收錄。需要說明的是,關于《絳云樓書目》的編纂緣起,學界多以《牧齋遺事》所言“自絳云樓災,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世傳《絳云樓書目》,乃牧齋暇日想念其書追錄記之,尚遺十之三。惟故第在東城,其中書籍無恙,北宋前后《漢書》幸存焉”[24]為據,認為此書目系錢謙益“想念其書追錄記之”,為修撰“明史”的學術準備。[25]因此,《絳云樓書目》的編排體例與最終意圖,當皆服從于錢謙益以史學為本的思想體系。在這種情形下,《絳云樓書目》“小說類”的收錄作品與著錄依據,亦不能例外。理由如下:首先,《絳云樓書目》收錄劉肅《唐世說新語》、孔毅父《續世說新語》等“仿世說”之流,而不錄《世說新語》。其次,對《楓窗小牘》的收錄。錢謙益《董玄宰與馮開之尺牘》序,言:“(明)神宗時,海內承平,士大夫迥翔館閣,以文章翰墨相娛樂。牙籖玉軸,希有難得之物。”[26]就認為時人尺牘多娛樂而少“征信”。可見,《絳云樓書目》將尺牘作品歸于“小說類”,亦主要著眼于作品的史學價值。再次,對《歷代小史九冊》的著錄。陳景云注云:“蓋抄節歷代史也。司馬溫公嘗稱其書,使學者觀之。”[27]可知此書為“史鈔”類作品,有一定史學價值;而錢謙益將其退置于“小說類”,恐系對此書“征信”價值的否定。這說明錢謙益并非從書籍文類的角度對“小說類”作品進行歸并置類。最后,《水東雜記》既見于“小說類”,又見于“雜記”;《云仙雜記》既見于“小說類”,又見于“偽書類”。之所以出現一書重復著錄的現象,除《絳云樓書目》“隨藏隨錄,隨錄隨編”[28]的編纂過程而致此書目編纂不嚴謹等因素外,當與錢謙益對二書的史學價值判讀不定有關。錢謙益既然認為《云仙雜記》屬“偽書”,則其價值當不高而入“小說類”。陳景云注《云仙雜記》云“極貶散錄之怪誕”,可佐證此書史學價值不高,以致錢謙益難以驟斷。
綜上所述,《絳云樓書目》“小說類”的著錄指導是錢謙益從史學本位的角度,以作品的“征信”價值進行分類的——“小說類”所錄作品的“征信”價值或不及“雜史類”“雜記”等所錄作品,以至于被退置。此舉系錢謙益將史學當作文治教化之本等思想的典型,亦是其以史學價值為基評判各類文學樣式之舉的延續。據此,學者所言《絳云樓書目》為錢謙益編纂《明史》前的準備之說法,是可信的。推而言之,《絳云樓書目》所列“雜史類”“史傳記類”“偽書類”“傳記”“雜記”等部類及對具體作品的歸并,都可以據此進行分析。從這個角度講,《絳云樓書目》并非如學者所言“著錄簡單且無嚴格體例”,其背后蘊含著錢謙益以史學為本的著錄思想及諸多現實考量。
不過,從歷代“小說”觀念的演變歷程看,錢謙益對“說部”的看法,并不脫唐代劉知幾《史通·雜述》所謂“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之藩籬。[29]清人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卷三十二考論殷蕓《小說》時,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小說》因《通史》而作,猶《通史》之外乘。”[30]在歷代“經史之學”占主導的文化環境中,“小說”與“史”的關系向為學者所重,亦為學者所難。學者大多強調“小說”裨益“經史”的學術價值,甚或以為有益政教,從而主張不可廢。但對“小說”學術價值與文類意義的把握,卻是莫衷一是。此類觀點在歷代公私書目的“小說(家)”類對“小說”作品的著錄與歸并時,亦多有體現。然而,《絳云樓書目》的編纂皆圍繞錢謙益撰史之需展開,錢謙益以“史家”的身份與職責突出“小說”的“史學”價值,如此強烈的意念在歷代公私書目中亦屬罕見。這也是錢謙益對“說家”作品的認識與《絳云樓書目》的小說著錄,緊緊圍繞“小說”可資存“史”展開,而罕及“小說”形態、文辭等方面的根本原因。
要之,錢謙益雖多次言及“說家”,然所指主要是子部文言小說,而非“通俗演義”之流,更非以虛構、故事為主要特征的現代意義的“小說”作品。從錢謙益對《世說新語》《東坡志林》等的論斷,到《絳云樓書目》“小說類”對《楓窗小牘》《歷代小史九冊》等的收錄,皆是在史學為本之思想的主導下展開的,以“征信”為評論或著錄的首要依據。也就是說,錢謙益有關“說家”作品的論斷,主要圍繞“說家”作品禆補經史之意義而延展。因此,錢謙益對小說的認識并非聚焦于小說的形態、本質等方面,而是著眼于小說的史學價值,故其認為小說的文學意味只有在體現史學價值的前提下才能顯現。錢謙益對小說的這種認識與其對為“文”應關乎“世運”的認識[31],本質相一致。
三 陳景云對《絳云樓書目》的小說注解及學術史意義
對于《絳云樓書目》的流傳情形,葉德輝《郋園讀書志》曾說:“當時好事者人鈔一冊,為按圖索驥之資,故傳本之多,半出名人手校。”[32]其中,陳景云的注解為學者進一步了解《絳云樓書目》提供了諸多便利。陳氏的注解主要集中于《絳云樓書目》所錄之書的原書卷數、作者姓名履歷,間亦涉及所錄之書的內容要略、辨正別偽及評論得失等方面;然陳氏所作注解難免存有失允或訛誤之處。[33]
據王峻(1694—1751)《陳先生景云墓志銘》、沈廷芳(1702—1772)《文道先生傳》,知:陳景云(1670—1747),字少章,江蘇吳江人;曾從何焯(1661—1722)游,講求通儒之學,“窮究經史,晝夜無間”;其治學“凡經史四部書從源及委,貫串井然。地理制度,考據尤詳;下及稗官說家,無不綜覽,而尤深于史學”[34]。“經史四部書從源及委”云云,可知陳氏治學著書多詳考證;其所著《綱目訂誤》四卷,《兩漢訂誤》五卷,《三國志舉正》四卷,《韓集點勘》四卷,《柳集點勘》四卷,《文選舉正》三卷,《通鑒胡注舉正》二卷,《紀元考略》二卷,多屬此類。而“尤深于史學”,促使陳氏對“稗官說家”的“綜覽”,往往以“史學”之“征信”為最終落腳點。這種治學方法導致陳氏注解《絳云樓書目》時,亦往往以樸學考證思想為指導,從文獻的角度予以展開。如注解《三墳》,言:“一卷。宋張商英得于泌陽民家,元豐七年也,先儒言此書即天覺偽撰耳。明之豐熙父子,乃用張之故智者也。”[35]又,注解《張無垢論語傳》,言:“此是未成之書。雍也以前,無垢已恨早出。余所著,未嘗示人也。見《陳止齋集》。”[36]等等。其所判斷或注明出處,或略加考辨,以示有根之談,從而體現其“從源及委”的治學主張。
而陳氏以“史學”之“征信”為論斷指導的思想,亦充分體現于其對《絳云樓書目》“小說類”的注解中。
首先,陳氏以為子部“小說類”中不乏記載“故事”“典故”者,有可據之處而不可廢。如注解《文昌雜錄》,言:“龐元英撰,籍之子也。官制初行,元英為郎,在省四年,記一時典故。”又,注解《云齋廣錄》,言“皆記一時奇麗雜事”;注解《青瑣高議》,言“記宋時雜事,亦間載宋以前事”;注解《開顏錄》,言“皆書史中可資談笑之事”[37];等等。此處所言之“事”多為歷代“故事”之意。其又認為即如“可資談笑”的《開顏錄》,亦與“史”有關。可見,陳氏以為“小說”作品亦可存“史”。
其次,陳氏對“小說”作品中不能存“史”者,多以鄙薄。如注解《碧云騢》,言“輕薄子偽撰,托之于圣俞耳。其書多誕妄,不足為據也”;注解《張讀宣室志》,言“亦《集異記》之流”;注解《茅客茶話》,言“多怪誕不經之生,且其文筆,亦不足取”;注解《冷齋夜話》,言“宋人已多識此書之誕妄”[38];等等。此處“怪誕不經”等語的立足點即是針對“小說類”的史學價值而言,隨后才論及“小說”作品的風格、文辭(即“文筆”)等方面。在這種情況下,陳氏必然對“小說”作品中可“征信”成分,大加肯定。如注解《春渚紀聞》,言:“十卷。宋何薳。中有東坡事實一卷,記坡佚事頗詳。蓋薳之父博士,嘗為坡所論薦。薳記坡事,必皆趨庭時所耳熟者。宜可傳信。”[39]陳氏認為《春渚紀聞》所記蘇軾佚事可信之因在于作者何薳有可獲知相關佚事的可能。而《絳云樓書目》將此書歸入“小說類”,或著眼于此書多含仙道異事、民間奇聞等內容,不足以補“史”。二者的研判結論雖異,評判的思路則相近。又如,注解《晁氏儒言》,言“此書皆辯正王安石學術之違僻”,言外之意即認為此書所寫亦可資“征信”。
可見,陳氏以實證精神對《絳云樓書目》“小說類”作品進行注解,主要圍繞“稗官說家”可資存“史”而展開。就此而言,陳氏之注解與《絳云樓書目》的著錄指導,頗為一致——兩人治學皆重“史”,皆以為“稗官說家”可資存“史”,對具體作品的評騭都以是否“征信”為準繩。因此,陳氏的注解,多與《絳云樓書目》相契合,且互為補充。
陳氏對《絳云樓書目》的注解,首開“為私家藏目作注”之風[40],其學術意義在于從清初的書目學著述到清中葉的書目學著述,時人對“小說(家)”的看法,逐漸受到彌漫于彼時的考據學、治史思想的影響。故而,此時期的書目,大多強調小說是否可資“征信”的存“史”價值。即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亦以“小說家”是否“真”“信”和“有征”“無征”作為評判“小說”作品的依據。故而,《四庫全書總目》子部小說家類小序,言:“跡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也。唐宋而后,作者彌繁,中間誣謾失真、妖妄熒聽者固為不少,然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亦錯出其中。班固稱:‘小說家流,蓋出于稗官。’如淳注謂:‘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然則博采旁蒐,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雜廢矣。今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惟猥鄙荒誕、徒亂耳目者,則黜不載焉。”[41]所不同的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言“敘述雜事”“記錄異聞”“綴輯瑣語”及“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等語,均圍繞“小說家”作品的政教作用展開。所謂“失真”“妖妄熒聽”“徒亂耳目”云云,知人心教化作用是《四庫提要》判斷小說作品“真”“信”等成分的主要標準,“真”“信”歸根結底在于是否表達人心之“誠”。這是因為“四庫館臣”以“正人心”“厚風俗”等為指導重新挑選小說家類作品,以期給統治階級提供對當時縉紳士子、市井愚民進行思想引導的典范作品。此舉形成于乾隆朝為維護統治利益、鉗制異端思想的語境中,是統治者試圖通過政治權力的干預建立以政教為核心的文化機制與話語體系的重要一環。[42]
可以說,從《絳云樓書目》到陳景云的注解,再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部“小說家”類的論斷,可清晰見及自清初至清中葉,從當時的私家藏書目到官撰史志目錄,時人對“小說(家)”的評騭大多圍繞“小說(家)”作品的征信價值與意義而展開,代表了時人對“小說(家)”作品的評騭思路與論斷標準。所不同者,在于錢謙益、陳氏等人主要基于史學視域以考量“說部”的“征信”價值,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部小說家類將小說當作一種以政教作用為核心內涵的學術[43],并不盡一致。從史學視域考察“小說(家)”的思路與從政教視域考察“小說(家)”的思路,二者的出發點與立足點不盡相同,從而導致歷代官私書目對“小說(家)”的評騭意見多有捍格之處。學者在論及不同書目有關“小說(家)”的著錄時,應審慎分而待之。
綜述之,基于史學本位視域,錢謙益以“說部”指稱子部“小說(家)類”,以“征信”為評判的首要依據,將“稗官說家”并舉強調“說部”可資存“史”的價值。故錢謙益有關小說的認識并非聚焦于小說的形態、本質,而是著眼于小說的史學價值。這與其強調為“文”應關乎“世運”的認識相一致,亦是《絳云樓書目》對“小說類”作品進行歸并及置類的指導。由于陳景云治學亦重史學,故其對《絳云樓書目》的小說注解亦以“征信”價值為準繩,與錢謙益思想相契互補。雖說自清初至清中葉的書目,大多強調小說可資“征信”的存“史”價值,但《絳云樓書目》從史學視域的考察思路與《四庫全書總目》等從政教視域考察的思路,二者的出發點與立足點并不盡相同,以致彼時官私書目對“小說(家)”的評騭意見多有捍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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