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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跨文化視野下的老舍與<小說月報>文人集團——兼談老舍的文學創作之發展理路》:老舍出國之前的文學場域研究(1905—1924)

一 問題的提出

目前學界既成的觀點將1917年視為文學革命的肇始之年,其標志是當年1月《新青年》雜志(第2卷第5號)刊登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這被認為是新文學革命的“一個‘發難’的信號”,也是文學革命的第一篇宣言。隨后,在2月的《新青年》(第2卷第6號)上又發表了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明確提出“三大主義”,對整個封建舊文學宣戰,從而把先前胡適的技術層面的工具論上升到革命運動的高度。若按照歷史時間劃分新文學發展的軌跡,1917—1927年為第一個十年,是文學革命的發生與發展時期。如果以老舍1926年7月發表首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1927年3月發表《趙子曰》的時間而論,老舍剛好處在現代文學第一個十年的末期登上文壇。由此,我們一般習慣性地將老舍視為五四新文學作家,或“五四文學巨匠”。在中國新文學走過100周年之后,我們回望歷史,重新審視一番五四新文學與老舍的關系,以及文學革命對老舍的實際影響。

法國當代文藝理論家皮埃爾·布迪厄曾提出過著名的“場域論”觀點,認為一個場就是一個有結構的社會空間。本書借用這一概念對老舍的文學活動做如下分析。

二 老舍對五四新文學的態度

如前所述,若將老舍置于五四新文學作家陣營中,必定先要查考老舍自己對于五四新文學的態度與看法。老舍一生中也確有某些文章提及五四運動,而當我們經過梳理之后會發現一個稍顯奇怪的現象:老舍在1949年前后不同時期的表述中,對五四運動的態度顯得十分矛盾。

以下略引幾段:在1934年《我的創作經驗——在市立中學之講演》一文中,老舍說:

五四運動時,我已在做事,不在學生里面,那時出的新書,我也買了些看,并不覺得驚奇。……二十七歲到英國去教學,這是我的思想變化一大關鍵,若始終在中國,決想不起寫小說。[20]

在1935年《我怎樣寫〈趙子曰〉》中他說:

“五四”把我與“學生”隔開。我看見了五四運動,而沒在這個運動里面,我已作了事……可是到底對于這個大運動是個旁觀者。[21]

而在1936年《我怎樣寫短篇小說》中,老舍寫道:

這篇東西(指《小鈴兒》——筆者注)當然沒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在我的寫作經驗里也沒有一點重要,因為它并沒引起我的寫作興趣。我的那一點點創作歷史應由《老張的哲學》算起。[22]

直至1944年,老舍在《習作二十年》一文中寫道:

在我二十七歲以前,我的職業與趣味所在都是教書與辦學校。雖然在中學讀書的時候,我已喜愛文學;雖然五四運動使我醉心文藝,我可沒有想到自己也許有一點文藝的天才,也就沒有膽量去試寫一篇短文或小詩。直到二十七歲出國,因習英文而讀到英國的小說,我才有試驗自己的筆力之意……[23]

至此,我們可以大體了解老舍在1949年之前對五四運動的態度及開始文學創作的動因。那就是老舍始終將自己看作五四運動的旁觀者和局外人。其走上文學道路的真實原因是在英國工作期間接觸了西方文學,之后才引起了創作欲望。然而,在1949年后的文章中老舍表達了和1949年以前截然相反的態度。

例如,在1950年出版的《〈老舍選集〉自序》中他說:

在我的初期的作品里所表現的是興之所至,寫出我自己的一點點社會經驗。興之所至的“興”從何而來呢?是來自五四運動。……到了五四運動時候,白話文學興起,不由得狂喜,那時候,凡能寫幾個字的都想一躍而成為文學家,我也是一個。我開始偷偷的寫小說。[24]

除此以外,歷來被引述最多的,便是發表于1957年《解放軍報》上的那篇名為《“五四”給了我什么》的文章:

假若沒有“五四”運動……我絕對不會忽然想起去搞文藝。沒有“五四”,我不可能變成個作家。“五四”給我創造了當作家的條件。……感謝“五四”,它叫我變成了作家,雖然不是怎么了不起的作家。

對比之后我們會發現,1949年以后老舍談及五四運動及文學創作時,基本上已經不提真實的寫作經驗,也不再提及受過西方小說的啟發與影響,完全將五四運動視為自己走上文學道路的唯一動因。關于這一現象實際上早已有學者發現并做了分析:“由于時勢的變化和個人思想覺悟的‘提高’,老舍在1949年以后,經常在為他的舊作出版修訂版本時,在序、跋中不斷地自我檢討,自貶舊作,同時在大量談論文藝問題的文章,提出跟1949年前矛盾的意見與主張。”[25]

那么,接下來我們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究竟應當采用老舍1949年以前的表述還是之后的表述?如果將老舍涉及五四運動的文章加以整理,可以發現在老舍一生的敘述語境中對五四運動這個歷史事件的態度經歷過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過程,十分值得玩味。其實,只要考慮到1949年以后國內政治環境的特異與意識形態領域的制約,我們應當認為老舍在1949年之前的表述相對更加符合其內心的真實想法。老舍在1949年之后發出的種種明顯矛盾的聲音,也正體現了那一代知識分子和作家們集體遭遇的時代困境。

如果遵從老舍在1949年以前的觀點,即其文學起步的動因并不是五四運動。換句話說,五四運動對老舍自身的影響并不很大,起碼沒有像其他同時代作家那樣顯著。那么我們需要進一步考量的是,五四運動對老舍走上文學道路究竟有沒有影響,以及有多大的影響。我想,這是一個需要重新審視的話題。

三 回溯:從辛亥到五四(1911—1919)

探討老舍與五四的關系,應當聯系老舍青少年時期的成長經歷與生活環境。通過整體性場域來探究個體的思想成因是十分客觀的一條途徑,因此我們在此進行一番回溯,重新審視老舍從幼年到青少年時期的生命歷程。這里我把討論的范圍起點定在了辛亥鼎革,但在此之前,老舍的出生及幼年情況也需要適當做一番簡略的查考。

老舍于1899年2月3日,即清光緒二十四年(農歷戊戌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出生于北京一戶普通旗人家庭,隸屬于滿洲正紅旗。父親是一名皇城護軍的基層士兵,每月俸祿是三兩銀子加春秋兩季各一袋(另說為一石)大米。當時全家六口人(老舍出生時他的兩個姐姐已出嫁)。以社會階層來判斷,這是一個較為典型的城市下層的家庭。老舍一歲半時,發生了庚子國變,乃父在與八國聯軍的戰斗中犧牲,全家生計陷入困頓。此后全靠母親為人縫補漿洗勉強度日。

在影響全家經濟狀況之外,父親的過早離世對老舍個人幼年的心理影響恐怕更加嚴重。問題在于父親的去世恰在老舍尚未產生童年記憶之時,因而在他的幼年及整個童年時期,父親始終是一個缺失的角色。這在一個兒童的初期成長階段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心理陰影。受環境影響,老舍應當是一個精神上早熟的孩子。盡管父親的角色在老舍的實際生命歷程中是缺位的,但父親的形象經常會出現在老舍幼年的心靈記憶中。從記事時起老舍每年要跟隨母親到城外舒家墓地給父親上墳。他還會見到家里保存的一塊父親生前執勤時出入城門的腰牌,上面寫著父親的名字和描述父親體貌特征的“面黃無須”四個字。母親在他童年時一遍一遍地向他講述父親殉國的英勇事跡。“母親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為兇暴的。況且,童話只是童話,母親講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26]

縱觀民國時期知識分子的生平,我們會發現其中存在一個人數頗為可觀的幼年喪父群體,如孫中山、嚴復、陳獨秀、蔡元培、胡適、錢穆、魯迅、茅盾、傅雷、徐悲鴻、馮友蘭等。這些人中喪父年齡幼者四五歲,長者多在十歲以上,像老舍在如此幼小年齡的幾乎沒有。正所謂“三歲失怙,可謂無父。”因而可以想見,幼年喪父對老舍身心的影響要遠大于其他人。這也是老舍人生中的第一個打擊。

1905年,老舍在父輩故友劉壽綿的資助下進入私塾讀書,學習《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及《地球韻言》等傳統的蒙學讀物,時年六歲。而就在同一年,清廷宣詔自1906年開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在中國實行了1300多年的科舉考試被廢除。府廳州縣先后于鄉城各處遍設蒙小學堂。老舍在這個“改良私塾”中念了三年多,即轉入京師公立第二兩等小學堂。緊接著,辛亥革命爆發,六歲的宣統小皇帝愛新覺羅·溥儀以清廷的名義頒布清帝退位詔書,清朝滅亡,民國肇建。

歷史學界一般將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義當作辛亥革命爆發的標志,將1912年2月12日清帝頒布退位詔書視為大清帝國結束的時間。這種易代之際的巨大變革對老舍這個末世旗人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首先需要討論的一個問題,老舍算不算清代遺民?

遺民在中國歷史上由來已久,每當遭逢易代之際,便有少數人為了表達對故國舊主的眷戀,選擇自我放逐或敵對的方式對待新朝,這類人便被視為“遺民”。如周初的伯夷和叔齊。如南宋詩人陸游,其大量詩篇的情感基調可以用詩句“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來概括。陸游是身在南宋而心系北宋故國。而清代遺民則在歷史上又具有很大的特殊性。我們來看看清代遺民的代表一般都特指哪些人呢?除了以溥儀為首的遜清宗室之外,康有為、張勛、王國維、羅振玉、辜鴻銘、林琴南、張謇、徐世昌這些人都可以說是比較典型的清遺民。由此我們可以得出所謂“遺民”的兩個基本特征。第一,遺民在心理上一定是忠于舊主。上述所列的歷史人物無一不是忠于遜清皇室的代表。第二,遺民大體上屬于傳統的漢族士大夫階層。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中,清遺民的概念總是用另一個詞來代替,即遺老遺少。通過這兩個特征來判斷,老舍似乎并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清遺民。他在自己的文章著述中從未流露過對清室的任何眷戀與忠貞之情。另外,辛亥革命之際,他的年齡在12歲上下,還不能算作士大夫,而且也不屬于漢族士大夫。

其實,老舍盡管不算嚴格意義上的清遺民,但是作為一名普通的末代旗人,辛亥革命后的一系列的社會變化必然與其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系,其中最關鍵的是民族身份的喪失與民族心理的挫傷,以及實際生活水平的下降。由此可見,辛亥革命對老舍而言,一定是弊大于利。老舍對這場革命的態度也必然是負面多于正面。

1913年7月老舍考入學費全免的北京師范學校讀書。北京師范學校初建于1906年,最早稱為京師第一初級師范學堂。1912年改組為北京師范學校。采用五年學制(一年預科,四年本科)。老舍1913年6月考入該校,是建校后的第四屆,改組后的第一屆學生。從老舍就學時的課程設置看,既有傳統的修身、國文、習字課,又有比較新式的教育、英語、博物、理化、法制經濟、圖畫手工等課。傳統的國文和讀經兩科并重且課時最多,可見老舍在北京師范學校讀書時接受的文學場域仍然屬于傳統的古代漢語言文學范疇。老舍自己曾說:“因為讀過古書較多,所以國文成績,比較好些。課余之暇,仍然讀習古文。”[27]“師范學校的功課與中學差不多,可是多少偏重教育與國文。我也讀詩,而且學著作詩,甚至于作賦。我記了不少的典故。”[28]“我的散文是學桐城派,我的詩是學陸放翁與吳梅村。”[29]據老舍在北京師范學校的同學段喆人回憶:“那時,他很喜歡作詩,在方校長和宗老師的指導之下他寫作舊詩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還記得他喜歡讀《十八家詩抄》和《陸放翁詩集》。每次老師把作文批改以后,總是按優劣次序搭成一摞發給全班,老舍作文總在最前幾名。”[30]引文提到的方校長,名方還,是老舍就學期間北京師范學校的第二任校長。江蘇昆山人,是前清進士(一說為翰林),具有極高的國學造詣,古文及詩歌寫得很好,人稱“江南文壇巨匠”。宗老師名宗威,江蘇常熟人,詩詞造詣很高,是老舍三年級開始的國文教師。從目前能看到的登載于1919年4月《北京師范校友會雜志》上留下的九首舊體詩與一篇古文來看,它們應為老舍在北京師范學校學習古文與古詩的習作,而且確實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可見老舍在青年時期的中國古典文學素養已經很不低了。

當老舍在北京師范學校讀書時,已經進入北洋政府統治時期的中華民國并不太平,從1913年起,歷經二次革命、護國運動、護法運動、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以及后來以直皖戰爭、直奉戰爭為代表的北洋軍閥之間的征伐與戰爭連年不斷。其中許多歷史事件均在北京發生,老舍都曾耳聞目睹。這便是后來他在《四世同堂》開首所描寫的景象:“一會兒九城的城門緊閉,槍聲與炮聲日夜不絕;一會兒城門開了,馬路上又飛馳著得勝的軍閥的高車大馬。”[31]老舍對這些事件的態度,我們或許能通過老舍在學校期間編演話劇的《袁大總統》看出一二。據同學回憶,此劇是老舍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出諷刺話劇,因學校老師及時制止而取消。可見盡管學校對學生的管理很嚴格,嚴令禁止學生參加社會活動,但是老舍以敏感的性格仍然對時政具有自己獨立的價值判斷。

老舍在就讀北京師范學校期間,始終處在一種動蕩不安的歷史大環境中。在這個時期,還有一件十分重要的歷史事件發生——五四運動。

五四運動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件重要事件,后世史家將五四運動視為中國近現代史的分野。1840年鴉片戰爭至1919年五四運動為中國近代史時期,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視為中國現代史時期。可見這場運動對中國歷史整體發展的走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以往我們對這場運動始終籠統地稱為五四運動。然而,仔細查考歷史后會發現,五四運動實際上包含兩個性質并不相同的事件。一個是新文化運動,一個是五四運動。前者是一場文化和思想領域的啟蒙運動,后者是一場由學生抗議活動引發的愛國運動。在文學史的敘述中,將1917年的文學革命視為中國新文學運動的開端。在宏觀的歷史學視角中,1917年的文學革命只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除此以外,還有國語運動、婦女解放問題的討論等,都是這場文化運動的有機組成部分。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對當年的老舍究竟產生過何等影響。

現在我們探討老舍與前期新文化運動(1915—1919)之間的影響。1915—1919年這個時間范圍基本與老舍在北京師范學校讀書的時間(1913—1918)相吻合。上文已經說過,老舍在北京師范學校期間接受的是傳統的古文教育,并在師長的培養下在古典詩文方面達到了很高的造詣。而新文化運動最突出的一個口號就是推翻舊文學,提倡白話文。新文化運動實際是對舊的文學及文學形式進行激進的批判。在“打倒孔家店”這個宏觀的題旨下,具體提出對清末以來的桐城派的文體進行批判,甚至還遠溯唐宋古文及蕭統,由此形成了一個運動口號叫作“桐城謬種,文選妖孽”。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之一錢玄同還更為激進地提出廢除漢字,改用羅馬字母替代漢字。其實前期新文化運動的最大問題一是對傳統文言文及舊文體的徹底否定,二是盲目引進照搬歐化語法。顯然這種所謂的白話文運動太過激進,將傳統文化良莠不分地一概打倒,而且提倡全盤西化。對于老舍而言,身處底層市民階層,在極其偶然而難得的契機下有機會接受正規的傳統文化教育,并且通過多年的埋頭苦讀能夠在一定的空間范圍內彰顯自己的寫作才華,并獲得了師長及同學的贊譽。這些本來應當引以為傲的資本在一夕之間變成被批判的對象,恐怕老舍內心對這場運動是有所介懷的。在白話文運動過程中,同時還有多種保守勢力對打倒文言文發出過激烈的反對之聲。從最初的林紓,到后來的“學衡派”與“甲寅派”,都對新文化運動表達了強烈的不滿。他們從各自的角度闡釋不能徹底廢棄文言文的道理。結合老舍自身的教育背景,或許能從這些反對聲音中獲得更多的認同。

前期新文化運動反對文言文、打倒孔家店的這種思想啟蒙對老舍影響甚微。而五四運動引發的反帝愛國意識也沒有對老舍產生多大的影響。正如某些學者前面所指出的:“實事求是地說,老舍反帝愛國意識的生成并非源于五四運動,其創作中的反帝愛國主題也不完全受‘五四’文學影響,因為反對帝國主義幾乎是他與生俱來的情緒。老舍父親死在抵抗八國聯軍攻打北京城的血戰中,他自己也險些喪命于侵略者的屠刀之下。”[32]

四 文學研究會的成立與《小說月報》文人集團的出現

借助文學革命產生的社會聲浪,不同的西方文藝思潮與藝術方法一時間在1919年五四運動后風起云涌,受其影響許多進步的文學青年與作家紛紛組建文學社團。其中影響最大的兩個社團是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文學研究會于1921年1月4日在北京成立,最初由周作人、鄭振鐸、沈雁冰和許地山等12人共同發起。沈雁冰時任上海《小說月報》主編,其在1920年接任該報主編后大膽革新,全部刊登新文學作家作品,摒棄原有鴛鴦蝴蝶派的舊式小說,因而受到新文學作家群體的推崇,之后該刊直接成為文學研究會的核心會刊。文學研究會成員的作品大部分發表在《小說月報》上,由此這里也順勢將文學研究會成員稱作《小說月報》文人集團。盡管從微觀層面而言,文學研究會的成員內部彼此的創作風格與文學理念并不完全相同,但在看待文學本質及文學與社會生活的關系問題上,大部分成員觀點仍比較一致,基本上都倡導“為人生而藝術”的人生派文學,強調寫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文學研究會作為新文學歷史上的第一個文學社團與文人組織便由此正式登上歷史舞臺,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中國新文學主流的發展方向。

五 老舍的兩篇公文

幾乎與文學研究會成立同一時期,老舍正由小學校長擢升為京師教育局北郊勸學員,成為一名年輕的教育官員。在這個階段他仍然秉持在方家胡同小學擔任校長的辦學精神,一心撲在教育事業上。在勸學員工作期間,他多次上呈工作報告,反映轄區內學校教學工作存在的諸多問題。目前我們還能看到三篇現存報告的檔案。其中一篇是1921年7月所寫的調查報告:

呈為呈報事竊奉訓令,命調查北郊馬甸清真教國民學校,繕具報告以憑核辦等因奉此。慶春當即赴該校視察。一切設施與原報之件,尚多吻合。辦事人員亦極熱心,茍能逐漸改進,當有可觀。視察所及,除具填寫報告連同教員畢業證書呈驗外,理應具文請貴局鑒核。

示遵謹呈學務局局長

舒慶春

同一時期,作為文學革命的余波,國語運動蓬勃發展。1918年《全國高等師范校長會議議決》提出:“高等師范附設國語講習所,以專教注音字母,養成國語教員為宗旨”。1920年1月,教育部通令全國國民小學一、二年級改國文為國語。當年4月,注音字母小學教科書正式出版。1923年,第六屆全國教育會聯合會新學制課程標準化起草委員會刊布了《中小學各科課程綱要》,將小學及初中、高中國文科一律定名國語科。在這樣的背景下,各地紛紛設立國語講習所,培養中小學尤其是小學所急需的國語師資。北京在1921年夏組建了“私立小學教師國語補習會”,推選老舍為經理。他親自起草了《京師私立小學教員夏期國語補習會紀事》的弁言:

民國十年夏,京師勸學會議,決議設私立小學教師國語補習會,聘南、徐二君為主講。假公立第七小學為會所,而推予經理之。通函僅及城內各校,因郊外私校,業經稍事講習也。復函者凡四十余校,人數為五十,乃于七月十八日開會。會員距會所十里外者以半數,奔走酷日,曾不少怠,其苦心毅力殊為可欽。南、徐二君本教授之經驗,為研究之材料,又非僅炫弄講議者比。客歲,直皖戰興,百政俱廢,國語推行,因遂停頓。今年教潮激烈,而專門以上,有講學會之發啟。小學界,有國語補習會之成立,是教育者之肝膽輪囷,終為社會范,為尤可記也。時民國十年七月二十有七日舒慶春識。[33]

通過上面兩篇老舍在1921年寫的公文,我們可以大致總結出幾點結論。第一,1921年的老舍仍然努力為教育事業積極奔走。此時他甚至夢想在仕途有所成就。“我的志愿是在作事——那時候我頗自信有些作事的能力,有機會也許能作作國務總理什么的。”[34]第二,五四運動后,白話文獲得全面的推廣,但是社會上許多領域內仍然堅持使用文言文。白話文教育在當時的主要陣地是學校,而在社會領域,如政府公文法律條文、公私請柬、報紙社論、民間墓銘等,文言文的使用遠多于白話文。正如當時有論者指出的:“現在社會上,白話文還未通行,正是中了科舉時代教育的毒。寫起信來,不是古雅的小簡,就是駢儷的八行;至于那些壽序、頌詞、祭文、挽聯,總是虛偽社會生產的虛偽文學。還有些學校,特地請了書啟名家,教這一類文字;美其名曰‘實用主義’。”[35]第三,老舍早年對文學的愛好,仍然體現在傳統的文言文。特別是《京師私立小學教員夏期國語補習會紀事·弁言》一文,情感充沛文采飛揚,不過仍然囿于舊文學的框架內。

在這一時期中,老舍與文學研究會、《小說月報》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但如果嚴格查考的話,他們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個媒介的,這也是老舍在1924年旅英之前唯一一個能夠與新文學發生關聯的橋梁,這個媒介與橋梁就是許地山。

六 從《她的失敗》到《小鈴兒》

老舍在1921年中其實發表過兩篇新文學作品,新詩《海外新聲》與小說《她的失敗》。這也是老舍迄今為止被發現的最早的新詩與白話文小說作品。當時老舍在北京師范學校的同班同學關桐華、屈震騫等人在日本廣島高等師范學校留學,組建了中華留廣新聲社,并創辦《海外新聲》一刊,曾向老舍約稿。老舍在1921年4月1日該刊第一卷第二期發表了新詩處女作《海外新聲》,獲得好評,此后再次獲得邀約,便創作了小說《她的失敗》。《海外新聲》一詩共分三節,每節四句,是一首白話程度極高的新詩作品,出現在1921年初實屬難能可貴。《她的失敗》作為老舍真正意義上的小說處女作,盡管已被收入他的作品集中,但似乎長期從未引人關注。他自己公開表述的文章中似乎只把《小鈴兒》視作最早的一個短篇。不知作者本人對這篇《她的失敗》是故意回避還是真的忘記了,因而也很久未能進入大眾的閱讀視野。

該文甚短,故直接抄錄如下:

北風吹著陣陣的寒云,把晴明的天日都遮住。這潔凈的小屋中,才四點多鐘,已覺得有些黑暗。

她坐在椅子上,拿著解放雜志翻來覆去的看,但是始終沒有看清那一段什么話。時時掩了書,對著鏡子,呆呆的坐著。

她的一舉一動,都像受了“無聊”的支配,時時仿佛聽見皮鞋橐槖的聲音,她卻懶得向院中去看,以為這個聲音,決不是假的,也決不是旁人。

拍拍的打門,小狗兒汪汪的亂叫,這冷淡的院子,才稍微有些活氣。

“蘭香,看看誰打門呢?”

“或者是送信的吧!”蘭香答應這句話很誠懇。

蘭香進來,一邊走,一邊念:“普安寺十五號,秦心鳶女士,秋緘。”

她趕緊站起來,接過信,不知怎樣就拆開了,這是蘭香看慣的,但是極注意她臉上的顏色。

她臉上忽然紅了,又漸漸的灰白,很不愿意拿自己的感情,去激動別人,就面向著里說:“蘭香你快泡茶去吧。”

她扶著椅子,不知想些什么,只看見鏡里的灰白面孔,一陣陣的冷笑,她忽然像發狂的樣子說:“我為什么要受他的驅使?我為什么要熱心協助他,甚且要嫁他?”她軟軟的坐下。

好大半天,院中家雀,正在啁啁啾啾叫的高興,忽然全飛了。蘭香拿著茶碗進來。

“蘭香!你知道宇宙間,也有熱心作事的過錯嗎?這良心,是要寄在條規上嗎?”這時候,蘭香仿佛是天上降下來的神女。

“姑娘!那天我上街,見著了他,他說‘你們姑娘,實在誠實,只是少了些修飾,而且有點粗心,’姑娘!你的信,許我看看嗎?”

“蘭香!你替我看完了吧!”

“啊喲!姑娘!不但少些修飾,這天真爛漫,也是敗事的根呢!”[36]

全文僅610字,以今天的標準來看,這篇小說應該歸入小小說或微小說的行列。作品通篇只是一種片段化的描寫,內容也十分簡單,大體表達了一個年輕富家小姐因會錯意而自作多情。這與老舍日后的小說作品相比自然顯得稚嫩而單薄許多,但總體而言,這篇小說的文本上起碼有幾處仍然值得肯定。第一,文字上已經算比較規范的白話,盡管個別地方還未完全擺脫文言;第二,已經開始配合情節而有了環境與景色描寫;第三,小說的前半部分氣氛鋪墊得相當不錯;第四,對女主人公春心萌動的少女情態刻畫得也較為生動。關于這篇小說的語言,舒乙先生曾經有這樣的評價:

這是一篇相當不錯的小小說,寓意較深,比較含蓄,白話文寫得相當流利了,標點符號使用得挺熟練,證明“拼命地練白話文”已有相當的成就。但通體看來,它只是一篇過渡性的習作,有的地方用詞像清末的白話小說,譬如“時時掩了書”;有的地方像帶點洋味的早期的白話新文體,并不太口語化,譬如“她卻懶著向院中看”,有的字詞過于抽象,不通俗,譬如“啁啁啾啾”“甚且”“去激動別人”。[37]

小說《她的失敗》在語言上已經擺脫新文化運動之后文壇上文白混雜的小說作品的特征,證明老舍本人因成長環境的特殊對白話文創作具有一種地域性的先天優勢。

另外,藝術創作最初大多源自模仿,因而該小說很大程度來自對當時文壇上流行的小說內容的效仿。20世紀20年代初壟斷文壇的文學作品以鴛鴦蝴蝶派和翻譯小說為主,新文學陣營的白話小說創作尚屬鳳毛麟角,數量相當有限。民初小說以鴛鴦蝴蝶的言情結合休閑、通俗的《禮拜六》風格為主流,品種又以言情、社會、歷史為最多。可以說,民國初年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小說代表了當時文壇創作的實績。至于新文學陣營,在20年代初產生了以冰心、葉圣陶、許地山等人為代表的問題小說。問題小說的主題與題材廣泛,但最多的仍是家庭、婚姻與婦女問題。因此,老舍在《她的失敗》一文創作之初,大體也迎合了當時文壇主流的主題。即使老舍在三十年代初正式開始系統寫作短篇小說之后,最初的《熱包子》《愛的小鬼》《同盟》等篇依舊表現了言情主題,只不過其創作態度與作品訴求已有了更高的追求。

《她的失敗》只是作者為了應付同窗兼好友的邀約而作,似乎是虛構而成的一篇小說,內容上與作者本體的實際生活毫無關聯。今天看來仍然屬于早期的習作。盡管它還存在許多稚嫩與不成熟的地方,但最值得稱道之處仍是語言。這源于北京人先天的環境優勢,特別是北洋政府將北京官話定為國語之后,北京出生的老舍獲得了先天的語言優勢。這是一種我手寫我口的自然表達,一種將口頭語言轉換為文字的簡單工作,對于老舍而言并不存在太大的困難。因此,本人并不認同老舍在1924年旅英之前確實曾經產生過“拼命地練白話文”這樣一個階段的說法,那應當是受了《“五四”給了我什么》一文誤導之后的結果。現在許多學者仍然將此文當作第一手材料作為論據進行研究,這就造成一個很大的謬誤。

1923年1月,迄今所知的老舍第二篇白話文小說《小鈴兒》發表在《南開季刊》第二、三期合刊號上。仔細研讀這篇小說之后人們會發現,全篇已初具了老舍的某些寫作風格。首先,小說中的故事情節有不少來自作者自身的生活經歷。小鈴兒家庭背景的描述,很像老舍自己的家庭。其次,小說的語言已經是相當標準的“京腔兒”,作品中某些描寫,也顯露出作者日后幽默筆法的端倪。這篇《小鈴兒》盡管在老舍的小說創作中仍然屬于略顯稚嫩的作品,但是相比《她的失敗》一文,藝術水準已經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提升。在這一年的時間里,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老舍的寫作獲得了如此巨大的進步呢?只需稍微查考老舍在1921—1922年的活動軌跡,便可以發現個中因由。1922年的夏天,發生了一件對老舍一生影響非常重大的事情,即老舍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受洗入教,成為一名基督徒。在這年春天,老舍因偶然的契機來到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附設的英文夜校學習英文,由此結識夜校的主持人——剛由英國留學歸國的神學院畢業生寶廣林(寶樂山),并且在日常接觸中十分認同寶氏的宗教理念,很快加入了他所組織的“率真會”和“青年服務部”,開始投身宗教改革和社會服務事業。同時,他又結識了在缸瓦市教堂服務的許地山,并引為同好。也正是在與寶廣林、許地山的接觸中,老舍選擇加入了基督教。

總體來看,本階段老舍處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場域之下,對當時國內的新文學和主流文學界的接觸并不多。老舍真正的文學啟蒙是1924年到英國之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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