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禹王書》三嘆(代序)
《禹王書》是馮玉雷的第五部長篇小說。2018年刊發在《大家》第六期。我們先是讀了縮略版,之后又讀了全本。
打開《禹王書》,一種強烈的古老文化氣息撲面而來,似有綿綿不絕的洪荒之力在奔涌。如此,已不能用平時閱讀小說的方式去瀏覽。我們采取讀史書的方法,一邊閱讀一邊做筆記,穿插著查閱資料印證、辨析一些問題。掩卷回味,感慨萬分,余音繞梁,一詠三嘆。
一 《禹王書》的宏大敘事令人嘆為觀止
《禹王書》是“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大手筆之作。時間跨度之大,從盤古開天辟地、三皇五帝傳說,到禹繼舜位建立夏朝;地域范圍之廣,西至昆侖,東達海濱,北望燕山,南抵南海,居九州環顧四方,乃至輻射西亞、東南亞;人物形象之眾,涉及近百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如脩己、夸父、鯀、重華(舜)、華胥、盤古、女嬌(女媧)、共工、精衛、樂師夔、啟、義均、娥皇、女英、防風、后羿、姮娥(嫦娥)等等;故事情節之多,幾乎涵蓋盤古開天辟地、女媧補天、摶土造人、精衛填海、黃帝擒蚩尤、大禹治水、后羿射日、夸父逐日、嫦娥奔月、共工怒觸不周山等全部神話傳說;涉及史料之豐富,涉及《山海經》《尚書》《楚辭》《莊子》《列子》《淮南子》《史記》《左傳》《國語》《禮記》《漢書》等等。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禹王書》的宏大氣象,如劉熙載所論:“敘事之學,須貫六經九流之旨;敘事之筆,須備五行四時之氣。”作者心中的小目標應該如《周易》所言:“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
當我們以現代人的視角審視歷史和傳說時,解讀、結構、重構、批判性思考等諸多方式,究竟該如何把握,這對于作者來說無疑是一個挑戰和考驗。《禹王書》洋洋大觀,百科全書式的圖景,并非簡單地排列組合。作者把散見于龐雜圖書資料中的故事和人物,圍繞大禹和女嬌的形象塑造,打通時空精心編織在一起。從材料的選取,到故事情節的展開和銜接,再到人物形象的刻畫和成長,所謂選擇性敘事和想象性敘事在小說中有機統一,充分展現了作者深厚的文化積淀、精心的構思和豐富的想象力。對于這種重構歷史和傳說的文學化敘事,評判標準不能簡單地強調“客觀”“真實”,而應該是以哲學性的思考進行評判。對于讀者來說,每個人的領悟力建構在其自身的價值取向和已有的知識體系之上,正如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見山見水,見佛見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都是同理。文學鑒賞的過程一定意義上也是一種再創造的過程,作者與讀者共同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
正因《禹王書》氣勢宏大,以我們的文科功底、文化傳播研究方向,且在歷史文化方面下過一些粗淺功夫,讀起來仍有一種厚重的壓力。可以想見,沒有一定專業背景的人讀《禹王書》難免會有艱澀之感。好在中國古代神話傳說大家都耳熟能詳,這又有利于作品接地氣面向大眾。有人建議馮玉雷出個注解本,看似玩笑,卻不無道理。我們的建議是可以做一個簡要的人物圖譜作為附錄,以便大家閱讀。至于是否再做一個故事梗概或主要故事情節及引文出處,可再斟酌。當然,也可遵循另一個準則,“一旦作品開口說話,作者就應該閉口緘默”。
對此,這本身也是見仁見智的問題。所謂“國手置棋,觀者迷離,置者明白。《離騷》之文似之。不善讀者,疑為于此于彼,恍惚天定,不知只由自己眼低”。讀者或許擔心別人說自己“眼低”,敢于公開說讀不懂或沒有完全讀懂作品,確需要一定的勇氣。我們的體會,讀《禹王書》的過程中查了一些資料,對豐富和重構自己的知識體系大有裨益。作者著力刻畫的兩個人物形象——大禹和女嬌,有很多史料支撐。《史記·六國年表》:“禹興于西羌。”西羌地域,古今學者都認為在今甘肅地區,當代一些學者甚至主張齊家文化與西羌部族相關。《淮南子·修務訓》云:“禹生于石。”高誘注:“禹母脩己,感石而生禹,坼胸而出。”應劭曰:“啟生而母化為石。”《左傳》有“禹會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還有“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等等。《太平御覽》引東漢應劭的《風俗通義》:“俗說,天地初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淮南子·覽冥訓》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小說中的一些情節由上述史料生發。
二 《禹王書》獨具特色的寫作手法令人贊嘆不已
《禹王書》的書寫,是頗有馮玉雷個性特點的“這一個”。作品塑造了諸多英雄形象。
當“《黃帝歷》在眾人的歡呼中誕生”之時,一個高大的英雄形象誕生了。
舜(重華)“的智慧絕非平常人所能看到”,他“告訴別人的道理正好把握在大家都能夠理解的程度,不多不少,不遲不早,恰到好處。這是很多人都無法做到的”。他將堯禪讓時告誡他的“十六字心法”鄭重地傳給禹:“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執厥中”;禪讓之后,仍“流盡汗水,淌干心血,鞠躬盡瘁”,直到病死在九嶷山。一個高大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當開篇的第一個人物倉頡在閬風苑公布造字方案,造字,丟失,倉頡和山羌外出尋找“啃噬文字”的山羊,重新“打撈”文字,直到“禹代表倉頡交付新文字”時,一個智慧、堅毅的英雄形象呼之欲出。脩己、山羌、皋陶、夸父、后羿,一個個人物形象漸次躍出。
時代呼喚英雄,每個時代都有屬于每個時代的英雄,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英雄。對《禹王書》而言,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是歷時13年治水的大禹和煉石補天、摶土造人的創世女神女媧。女媧的傳說早于大禹治水時代,作者將大禹的妻子涂山氏之女嬌與補天造人的女媧合體,雖難免“穿越”之嫌,但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無疑創建了更大的空間。何況《世本·帝系》中有“禹娶涂山氏女,名女媧,生啟”的記載,也算有出處。他們都是中華民族的英雄形象,其精神也是民族精神的源頭。
《禹王書》雖然在宏大的背景下敘事,但不影響其細膩的語言描寫、動作描寫、心理描寫、細節描寫、具有沖擊力的場面描寫以及其詩意語言的音樂性。第一章有一段惟妙惟肖、入木三分的描寫:“脩己步履蹣跚、跌跌撞撞,艱難地邁出細小的步子。坎坷阻擋,她重重地摔倒。喘息片刻,向前爬幾步,歪歪斜斜地站起來。站而未穩,趔趔趄趄,向后倒去。她慌亂地揮舞雙手,試圖抓住云朵或鳥翼,但都滑脫了。她仰天摔在地上,碰出金星無數。短暫頭疼夾雜著短暫眩暈。她爬起來,晃晃悠悠站穩,踉踉蹌蹌向前。邁出幾步,被裸露的樹根絆住,磕磕碰碰,向前栽倒,臉觸碰地,鮮血直流。她氣息奄奄,昏厥過去……”
小說中又以這段完全相同的文字描寫了山羌、禹、倉頡、夸父,第十三章對“很多人”遭受洪災后的群像描寫也用了這段話。
對禹這個集神話和史話于一體的英雄人物,其形象塑造從還在孕育之時起就貫穿全篇,既有語言、心理、動作、神態等正面描寫,也有通過其他人的訴說、想象、分析、贊譽進行的間接描寫。女嬌的形象,“隨著太陽冉冉升起,隨著‘候人兮猗’的吟唱,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從萬道霞光中飄然而至”。從女媧補天開始,作者不惜筆墨,勾、皴、點、染、擦,白描、潑彩,加上雕塑、雕刻種種技法,一個生動可感的女神緩緩向我們走來。九個“九天九夜”的鋪陳,36500塊彩石將天補好;七個“七天后”女媧整理出300多個文字;大量的動作描寫、心理描寫,展現出一個既感天動地又有血有肉的英雄母親(妻子)形象。“女媧低下頭,泣不成聲:‘河水本清,是什么讓它變得如此渾濁呢?’”讀至此處,不由使人沉浸其中,陷入深深的思考。
從第二章山羌輕聲哼唱“候人兮猗”,這句中國最早的情詩就開始在空中飄蕩、回響。脩己、禹、女嬌反復吟唱“候人兮猗”,女媧激情長嘯“候人兮猗”,大禹和女媧輕聲合唱“候人兮猗”,女媧化為三生石,金童玉女如泣如訴:“候人兮猗”……
還有一些閃耀著思想光芒的文字,如:
嫘祖撫摸著脩己的臉頰,微笑道:“每個人的腳步都是自由的。無論走到哪里,都要帶上自己的陽光。”
禹說:“天地萬物,人倫規章,道成之,德蓄之,律約之。”
重華誠懇地說:“用對人就是做對事。沮誦前輩德藝雙馨,文字推廣任重而道遠,非您莫屬!倉頡擅長創造,沮誦嚴謹細致。創造,必須突破舊有范式;記錄,則要嚴格恪守原意。沮誦,請您準備用新文字書寫吧!相信你們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充滿張力的第一人稱代詞“卬”。凡此種種,使得人物形象立體、豐滿、生動。
歷史和神話傳說題材,與現實題材作品相比,更強調走進去和跳出來的有機統一。作者既要置身其中,與人物同呼吸共命運,又要以局外之身站在一個高度,觀察關照以及引領帶動讀者咀嚼反思。這既要求高超的匠心手藝,也要有理性思辨的高度和境界。讀《禹王書》,我們想到了古人說《古詩十九首》“鑿空亂道,讀之自覺四顧躊躇,百端交集”;我們想到了《莊子》“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我們還想到了斯賓諾莎的箴言:“心靈理解到萬物的必然性,理解的范圍有多大,它就在多大的范圍內有更大的力量控制后果,而不為它們受苦。”
三 作者銖積寸累、困知勉行的執著令人感嘆不已
梁啟超先生在《治學雜談》中有這樣一段話:“我們讀一部名著,看見他征引那么繁博,分析那么細密……你所看見的是他發表出來的成果,不知他這成果原是以銖積寸累、困知勉行得來。”以我們對馮玉雷的了解,他在治學上是下過大功夫和“笨功夫”的,“銖積寸累、困知勉行”可以作為他的精神寫照,“胼手胝足”的是大禹,也是馮玉雷。
近二十年來,我們見證了馮玉雷創作《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敦煌遺書》《野馬,塵埃》等作品。我們在出版《甘肅文化傳承與發展述論》時多次向他請教。馮玉雷的文化功底,當然主要來自他的勤勉和孜孜以求,但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因素,那就是甘肅深厚的文化底蘊。
甘肅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發祥地。季羨林先生曾說:“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再沒有第二個。”甘肅以其文化上的多元性、包容性、滲透性、融合性,承載著華夏文明數千年的深厚積淀,融匯著古今中外多種文化因素的豐富內涵。
黃帝是由神話人物脫胎而成的歷史人物的典型。《史記》將黃帝列為五帝之首,黃帝所屬部族很可能起源于甘肅東境。我國新石器時代最重要的主流文化是仰韶文化,仰韶文化是以渭河流域為中心發展起來的;而甘肅境內大地灣一期文化,是渭水流域最早的新石器文化,它是目前所能追溯到的仰韶文化的源頭之一。我們今天見到的史前陶質樂器,就包括甘肅史前文化遺存出土的陶質鼓、鈴、哨、塤等。
伏羲之后,黃、炎二帝所代表的部族是走下黃土高原向東發展并與新地域部族融合而成的新群體。中華民族就是在各個部族之間交往、滲透、沖突、戰爭中融合形成的。反映夏代地理認知水平的《尚書·禹貢》,其“九州”中的雍州包含了今甘肅的東部和中部,隴南的部分地區則歸于梁州。
馮玉雷生長于甘肅,曾就讀于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到蘭州高校任教。也許正是甘肅歷史文化以及關中文化的浸潤,他致力于從歷史文化中尋找創作的資源和靈感,偏愛并擅長歷史文化類小說創作。法國著名地質學家、古生物家、考古學家桑志華1920年6月在甘肅華池縣一次黃土挖掘中,發現萬年以前古人類曾經使用過的一塊完整的石核,這是中國出土的第一塊舊石器,距今約1.8萬年,叩開了中國石器時代的考古之門。8月,在第二挖掘場,發現兩枚人工打制的刮削器,測定距今10萬年。也許正是這些引導,使馮玉雷熱衷于文物考察,在西北齊家文化和中原陶寺文化、二里頭文化之間找到關聯。他執著于玉帛之路的探索和考察研究。2014年6月至2018年8月,他策劃組織并親力親為進行了15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其足跡覆蓋西部7省區160多個縣市,行程近50000千米。中國神話學研究權威、文學人類學研究的代表人物葉舒憲和中國社科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員易華等學者都參加了考察活動,致力于探索華夏文明的來龍去脈。他們的田野考察成果豐碩,甘肅人民出版社、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及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已經出版了三套叢書,共17本,其中包括馮玉雷的三部。
馮玉雷的作品文脈充沛、感情熾烈、意象磅礴,不簡單拘泥于史料,他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往往突發奇想,作品原創性很強,常常令人耳目一新。他的作品,對世俗的不屑、憤懣和對大自然的敬畏、對英雄人物的謳歌并存。他有時就像在荒野中摸索著前行,有時又如在荊棘中揮舞著刀斧要開辟一條通途,他身上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性剛毅有大節,常懷濟世志”。而這些,正是他如同希臘神話傳說中的西西弗斯一樣不屈不撓,推石上山,堅定前行的強大驅動力。所謂文如其人,熟悉馮玉雷的人都知道,他樸實、敦厚、勤勉、可靠,古道熱腸,忠厚仗義。這幾年邊寫作邊從事《絲綢之路》雜志社編務管理工作的經歷使他成熟了許多,多了一些沉穩、忍耐和寬容。這些個性特點,在作品中都有體現。
作者在作品中也留置了一些懸念。如第九章舜(重華)決定禪讓之后,丹朱奏事要去探望其父堯,舜“面沉似水”拒絕了他的請求。再如,當帝夏禹微笑著拍著啟的肩膀說:“夏啟,你見過云開霧散的情景,對嗎?任何時候都不要迷茫,要充滿信心!你心中已經有九州的丘壑山林,應該沉穩才是。有些事太早看透未必是好事。你要從治洪的實踐中總結經驗,要悟透圍堵與疏浚相結合的道理。”讀者或已由此看到了啟廢除禪讓制繼承帝位的端倪。
總之,《禹王書》是一部極具沖擊力的震撼人心的大作。祝賀《禹王書》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
胡秉俊 胡瀟
2019年2月17日初稿
2023年10月定稿

大禹治水 王輔民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