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霸權興衰與變動中的全球治理秩序
- 任琳等
- 2320字
- 2025-04-29 19:47:32
二 權力結構演進與作為博弈手段的戰爭
(一)大國戰爭時期的權力結構
冷戰前的世界歷史中,在各類權力結構中尋求權力優勢的夙愿往往會鼓勵大國尤其是霸權國發動軍事戰爭。這表現在大國權力博弈的基礎、目標以及國家邏輯和市場邏輯的博弈等多方面。
首先,該時段中結構性權力的爭奪圍繞領土/領海及相關商業利益展開,因而鼓勵通過戰爭的方式實現此類目標訴求。不論是哈布斯堡王朝對全體系霸權的追逐,還是路易十四修整法國領土的企圖,都顯示出改變領土須訴諸戰爭手段。通過戰爭新獲得領土,不僅能夠改善安全形勢,還能獲得領土之上巨大的資源回報。而在對海域和航運資源的爭奪中,英國先后迎擊荷蘭、法國、德國,其目標訴求也由主導商貿體系發展到支配殖民格局。
其次,該時段中的權力資源鼓勵國家開動戰爭機器。每一種新制勝要素(權力資源)出現都意味著在相應歷史階段率先掌握它的國家將獲得戰爭優勢。在生產結構中,率先生產鐵器的一方享有軍事技術優勢,后來隨著大炮、艦隊、飛機、核武器的發展,誰的火力投送更遠,則軍事行動的勝算就越大。19世紀中葉,在克里米亞戰爭和德法戰爭中,工業革命的成果就被率先轉化為戰爭優勢。[20]工業生產力還轉化為經濟力量、進而密切影響國家的對外戰略。比如,德國在經歷爆發式增長后已經初步具備了主導國際體系的實力,卻被包圍在歐陸中央,無法順利向海外伸展利益,[21]這時戰爭手段的價值就顯現了出來。在金融結構中,戰爭金融出現后能通過貸款補給戰爭的方式進一步放大國家實力:“建立軍事—金融體制的國家,就是一個能夠隨時借到或更快借到錢的國家,往往握有發動戰爭的主動權;而能夠以更低利息融資的國家,則可以在戰爭中堅持得更久。”[22]
最后,國家邏輯和市場邏輯在重商主義的強國思路中實現統一,戰爭服務于財富擴張和權力伸展。西方國家崛起其實就是以軍事力量和政治權力保護和拓展經濟利益、又用壟斷利潤支撐國家權力的過程。列強們都把自己的殖民地看作原材料的供應地和本國產品的傾銷地,必要時會動用武力來保護殖民地、驅逐外來者,靠國家的力量取得或維持在國際競爭中的勝利,而只有那些最能充實國庫財政來擴建高效海軍和補強軍事力量的國家才能在沖突中獲勝。[23]因此,西方發達國家一度借由宗主國和殖民地之間的聯系性權力,實現其在安全、金融、生產和知識等領域內的結構性權力優勢。
(二)戰后新結構與戰爭新形態
在大國無戰爭[24]時期,也就是世界大戰結束之后,各國圍繞權力的博弈發生了一系列新變化。權力資源轉化為權力關系以及權力結構性優勢的方式呈現制度化的趨勢,此外,三個層面的權力間的網絡化進一步加強了。不僅大國權力博弈的基礎和目標不斷更新,霸權國內部政策制定中國家邏輯與市場邏輯不斷地此消彼長。這一系列持續的變化在將直接軍事沖突邊緣化的同時,也催生了一些沒有硝煙的新戰爭形式。
首先,大國權力博弈的基礎發生變化,各國的權力資源越發相互依存。安全結構中,核力量成為大國的首要力量,但大國普遍認識到核威懾大大增強了戰爭可能的破壞性,彼此逐漸形成戰略平衡,避免滑入核戰爭。[25]生產結構中,隨著各國經濟聯系加深,國家經濟力量的基礎也變得更具流動性。資本、技術等生產要素愈發脫離國界束縛,且逃離戰爭地區的能力增強。戰爭因而不僅無法像之前那樣強占生產要素,還會因其破壞性而趕走投資。[26]此外,在國際分工程度加深的背景下,全球產業鏈、供應鏈、價值鏈鉤織地越發緊密。一國的產業實力更難同他國脫離開來。金融結構中,國際資本流動在金融國際化大潮中加快,各國金融市場雙向開放程度加深。知識結構中,技術迭代特別是數字技術的興起對各國提出了科研合作、數據流動等新的要求。這些方面的變化使大國難以精準地、物理意義上地依托自身的權力資源對他國的權力資源進行打擊。
其次,大國權力博弈的目標發生變化,結構性權力的功能性和中性特征越發凸顯。“二戰”結束后,領導集體安全安排和全球經濟治理成為結構性權力的新內容:安全結構中,權力開始借助國際制度中的等級制來實現。美國通過領導北約(NATO)來維持其在西方安全秩序中的主導地位。經濟結構中,權力優勢不僅依托于傳統物質層面,還依托于全球經濟治理體系中的主導權。美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界銀行(WB)等諸多國際組織享有重大事項的一票否決權,從而確保其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主導地位。冷戰結束以來,結構性權力內涵進一步豐富:安全結構中,由于非傳統安全困境凸顯,領導構建非傳統安全共同體的重要性上升。[27]經濟結構中,發展問題在全球經濟治理事務中的重要性上升。在發展治理領域的貢獻以及由此而來的合法性與話語權成為重要的權力內容。[28]將己方所得建立在他方所失基礎上的武力方式無助于推進實現公益色彩明顯加強的結構性權力。
最后,國家邏輯與市場邏輯之間的平衡在戰后世界中多次發生變化。與戰前金本位制下自由放任的世界經濟相比,戰后的國際社會吸取教訓、在貨幣和貿易領域形成更高水平的制度規范——布雷頓森林體系及其理念“內嵌式自由主義(embedded liberalism)”[29]——將主權國家的管理空間和世界市場的開放空間結合起來,有效平衡了國家邏輯和市場邏輯,奠定了經濟結構的非戰基調。冷戰結束后,全球經濟治理理念轉而被新自由主義所主導,市場邏輯壓過國家邏輯,引領了一輪“超級全球化(hyper-globalization)”[30]。但此輪市場擴張造成眾多矛盾并在全球金融危機集中爆發,之后國家邏輯的重要性回歸。[31]在最近這段時間國家邏輯與市場邏輯的博弈中,霸權國從護持自身結構性權力的考慮出發,依托資源性權力行使聯系性權力,對崛起中的新興國家進行打壓,雖沒有升級至軍事戰爭,但還是將經濟結構同安全結構聯系起來、打破經濟治理的非戰狀態,推行科技戰、貿易戰、金融戰等諸多同傳統戰爭可相類比的破壞性政策。本書后面章節將就此具體展開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