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后殖民批評的反對派研究
- 賀玉高
- 2799字
- 2025-04-27 17:05:46
第一章 中國后殖民批評的背景及其不同形象
第一節 中國后殖民批評興起的西方思想背景
民族國家的問題本來就是中國現代思想史的核心問題,但在20世紀50—70年代,中國的民族國家問題更多地被呈現為階級問題,因此沒有得以充分展開。80年代出現了在中西對比基礎上討論中國文化的熱潮,被稱為“文化熱”。這種討論在多數情況下對中國傳統文化持負面批評立場。經過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幾年沉寂,到1993年,中國思想學術界突然出現了一股正面評價中國民族文化、反思西方文化霸權的思潮。由于引發這些討論的學術思想資源主要是來自西方的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所以這些討論與研究一般被歸入“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或“后殖民主義批評”的范疇。
中國后殖民批評受到了西方的后殖民文化理論和文化沖突理論的影響是很明顯的。首先,這個話題最初是靠對薩義德《東方學》的介紹與討論而得以進入中國思想、文化和學術界的。正是在1993年第9期《讀書》集中出現了幾篇介紹薩義德及其“東方學”的文章之后,各種有關中國民族文化身份的討論才開始流行起來。其次,有些人把民族文化身份議題在中國的出現聯系到了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的影響。亨氏有關“文明沖突”的文章在中國的重要報紙《參考消息》(1993年8月20—26日)上連載,并引起了中國學術界的熱議。這與《讀書》雜志所發表的《東方學》討論幾乎同時。
其實,以《東方學》為代表的后殖民主義理論與“文明沖突論”都既與冷戰結束后世界范圍內民族主義的興起相關,更與歐美的國內政治相關。在二戰之前,世界范圍內的移民方向主要是從歐洲國家向第三世界地區殖民。在此過程中,他們把西方的政治和文化也帶到了被殖民的地方。二戰之后,前殖民地國家紛紛獨立,原殖民地人口開始不同規模地向宗主國反向移民,這給歐洲國家不同程度地帶來了種族沖突和種族身份認同問題。而美國則是種族身份政治問題最突出的地區。這里除了殘存的美洲印第安人,還有隨著殖民而來的黑人奴隸問題。而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劇,大量第三世界的移民涌向美國,美國社會的種族構成也更加混雜。美國現在雖然仍然以盎格魯—撒克遜的歐洲白人文化傳統為主導,但不得不更加認真地對待少數族裔的聲音。這從根本上說是由其國內政治決定的。在美國社會內部,60年代的黑人民權運動取得了世界范圍的同情,并最終取得了很大的進步與成功,法律規定的平等選舉權逐漸落實。在這種形勢下,爭取少數族裔的選票成為美國選舉政治中一項重要因素。所謂的“少數族裔”實際上人數已經超過總人口的1/3,而且由于集中居住和共同的邊緣感而組織得更加良好。與此相應,在文化領域,這些來自前殖民地的少數族裔及其后代從被殖民者的立場上深刻反思殖民主義的聲音越來越大。
在19世紀末期之前的大多數時間內,“殖民主義”一直都是一個中性甚至褒義的詞,并且與啟蒙思想緊密相關。啟蒙理想要使人類更加“理性”和“文明”,按照這種標準,非西方民族的“理性”“文明”程度顯然不夠。在啟蒙主義的語境之下,殖民主義被認為是擴展理性與文明的不可避免的“進步”過程。但隨著反殖民運動和民族獨立運動的高漲,到19世紀末,殖民主義已經在國際政治語匯中變成了一個貶義詞。馬克思,特別是列寧都對殖民主義做過嚴厲的批判。二戰后,獨立后的前殖民地政治家和知識分子紛紛指責殖民主義實質上是一場赤裸裸的侵略與剝奪,而西方文化則是這場侵略的幫兇。歐美社會內部的少數族裔移民,特別是美國黑人,則通過文學藝術作品猛烈抨擊西方社會文化中彌漫的種族主義。
在這樣的背景下,薩義德1978年出版的《東方學》標志著這種反思正式進入學術領域。這本著作運用葛蘭西的霸權理論和福柯的話語理論分析指出,以嚴肅學術面目出現的“東方學”(歐洲內部專門研究“東方”的學科)對“東方”的表征并非客觀、公正,而是與權力緊密相關且充滿偏見與陳詞濫調。正是這本著作開創了被稱為“后殖民主義批評”的嶄新研究領域。這種研究要從文化和學術領域清算殖民主義的惡果,并與后現代主義批評有很多共同的假設。“從后現代主義觀點看來,現代性有這樣一個要求,它要把整體性和普遍性的觀念強加給思想和整個世界。實際上,它的任務就是把秩序施加于無序,馴服邊緣。然而,隨著變動的全球力量平衡逐漸遠離西方以及更多的聲音傳回西方,一個強烈的意識已經形成了,即現代性將不會被普遍化。這是因為現代性既被視作西方的一項事業,同時又是西方在向世界投射自己的價值。事實上,現代性已經使得歐洲人將他們的文明、歷史和知識設想為普遍的文明、歷史和知識了。”[1]從反思現代性角度來看,后殖民主義實際上應從屬于后現代主義思潮,很可能還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但薩義德的作品在西方真正產生重大而廣泛的影響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冷戰結束之后。此時由于國際社會主義陣營的解體,民族主義代替政治意識形態對立成為國際秩序重建的重要基礎。塞繆爾·亨廷頓(1996)認為,“冷戰時期,全球政治成為兩極化的,世界被分裂為三個部分。一個由美國領導的最富裕的和民主的社會集團,同一個與蘇聯聯合和受它領導的略貧窮一些的集團展開了競爭,這是一個無所不在的意識形態的、政治的、經濟的、有時是軍事的競爭。許多這樣的沖突發生在這兩個陣營以外的由下述國家組成的第三世界里:它們常常是貧窮的,缺少政治穩定性的,新近獨立的,宣稱是不結盟的。”[2]“20世紀80年代末,隨著共產主義世界的崩潰,冷戰的國際體系成為歷史。在后冷戰的世界中,人民之間最重要的區別不是意識形態的、政治的或經濟的,而是文化的區別。人民和民族正試圖回答人類可能面對的最基本的問題:我們是誰?”[3]“在冷戰后的世界中,國家日益根據文明來確定自己的利益。它們同具有與自己相似或共同文化的國家合作或結盟,并常常同具有不同文化的國家發生沖突。……公眾和政治家不太可能認為威脅會產生于他們感到能夠理解和可信任的民族,因為他們具有共同的語言、宗教、價值、體制和文化。他們更可能認為威脅會來自那些不一樣國家:它們的社會具有不同的文化,因此他們對之不理解和感到不可信任。既然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蘇聯不再構成對自由世界的威脅,美國不再構成對共產主義世界的威脅,那么這兩個世界中的國家就日益認為威脅會來自文化不同的社會。”[4]他以南斯拉夫的沖突及中東沖突為例,試圖說明為什么正是在兩個文明或多個文明的交接點上沖突特別多,以及全世界各國如何以文明(文化)為界限劃分陣營、選擇立場,并介入沖突中。他還認為,那些不以文明來定位自己的國家就變成了迷失的國家,在外交上將會不斷碰到各種困難。亨廷頓認為,歷史不會像福山說的那樣“終結”,只是從政治意識形態戰爭變成了文明(文化)的沖突。
從90年代以來,特別是“9·11”以來的國際沖突來看,亨廷頓的觀點是有相當預見性的。正是在文化沖突問題日益上升為國際問題的主要原則之際,批判性地研究東、西方不平等文化關系和非批判性地確認本民族文化身份的各種話語才在全世界范圍內擴展開來。中國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和文化批評的出現無疑是受到了西方這些思潮的極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