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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文化新風向

雖然后來的許多政治家和歷史學家有充分理由認為1840年發生的鴉片戰爭是劃時代的大事件,但其對于遠離戰場的京城而言,實際上并未產生特別強烈的沖擊,戰爭之后的一段時間中,這座城市里的許多人并未從天朝舊夢中蘇醒,京師之地仍然一派歌舞升平。由林則徐輯錄京中來信所編《軟塵私議》中有這樣一段話,刻畫了京城士大夫的內在心態:“和議之后,都門仍復恬嬉,大有雨過忘雷之意。海疆之事,轉喉觸諱,絕口不提,即茶坊、酒肆之中,亦大書‘免談時事’四字,儼有詩書偶語之禁?!?a id="w53">[53]

但是,十幾年之后,情況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第二次鴉片戰爭中,英法聯軍直接侵入北京,把沉重的震撼帶到了中國社會的權力中樞。這種沖擊巨大而深遠,無論是政治格局、思想觀念,還是生活方式,帝都社會都開始出現明顯松動,固有秩序被打破。面對生氣勃勃的近代工業文明的進攻,儒家文明的防線持續收縮,西方文化因素逐漸從軍事領域擴展到工業、商業、教育、科技、文化、藝術以及人們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形成一種無法阻擋的趨勢與潮流。

庚子之后,在巨大的外來危機刺激之下,王朝統治的神圣性被逐漸消解,合法性遭到越來越多的質疑,國人重新審視中西關系,民眾心理產生明顯變化。反映在京師之地,原有政治勢力分崩離析,固有的文化體系也隨之而產生裂變。昔日以皇權文化為主體的完備的、系統的、成熟的北京文化,逐漸被民間化、市井化。精英文化要素下移,原有的文化成分逐漸稀釋為多層面的文化內容,貴族文化與平民文化互相吸納。與此同時,西方文化成規模引入并與傳統文化沖突與融會,重塑了北京的文化結構,日常生活方式與社會風氣整體趨新,文化形態更加多元……各種因素的疊加,使古老封閉的“帝都”開始透露出一絲縫隙,開始迎接時代之光。

北京作為中央政府所在之地,在中外文化交流的過程中承擔了特殊的角色。庚子之后,依附于多項條約所規定的外交、通商、傳教等特權,大批西方人士進入這個古老帝國的首都,他們在此創辦學校、醫院、教堂、銀行等西式機構,近代商業、工業、金融、通訊等新經濟部門迅速興起,城市空間結構發生顯著變化,近代市政設施如馬路、電燈、自來水等出現,新式交通工具、通訊工具的應用改變了普通市民的生活方式與人際關系,更重塑了附著在這些生活方式基礎之上的思想觀念與價值體系。

1909年1月4日,莫理循在英國《泰晤士報》發表了一篇題為“中國及其內部事務”的報道,贊賞了北京在市政設施建設方面取得的成績之后,還著重強調了學生以及官員等群體在精神面貌與生活方式上發生的改變:“在新式學堂里,學生們穿著校服,每天做游戲、練體操,每年開運動會。出現了公共閱覽室、講演所,與外國人交流。以前這是前所未聞。出現了畫報、萬牲園。萬牲園美麗如畫,即使高官也愿意和他們的妻兒驅車前往——一切都改變了,就如發展女子教育和禁絕鴉片那樣的顯著。中國人原有的生活被這些變化所改變?!?a id="w54">[54]

雖不像東南開埠城市那樣很早就受歐風美雨的強烈熏染,但西方文明一旦深入古老中國的腹地與中心,其傳播力度與覆蓋廣度依然強大,而且這種影響往往從上層向中下層傳遞,從政治、思想領域向社會生活領域傳遞,于全國而言則有相當強的引領與示范作用。曾先后在工部、郵傳部、大理院任職的孫寶瑄在日記中描述:“風氣至今,可謂大轉移,立憲也、議院也,公然不諱,昌言無忌。且屢見諸詔旨,幾等口頭禪,視為絕不奇異之一名詞?!彼踔吝€表示:“誠數年前余等居海上時,所夢想不及者也?!?a id="w55">[55]

對于普通民眾而言則是另一番景象,這種影響主要落實在日常認識以及生活方式方面。在文明的傳播過程中,物質文明往往處于最表層,器物層面的元素承擔了急先鋒的角色。庚子前后,北京日常用語里帶“洋”字的物品越來越多,諸如“洋布”“洋火”“洋鐵壺”“洋煙卷兒”“洋取燈兒”,莫不帶洋,以洋為尚。短短數年間,呈現暴風驟雨的態勢,儼然一片新天地。京城“外貿風行,土布漸歸淘汰,布商之兼營洋布者十有八九”[56]。不僅服裝質地洋化,而且服裝的裁剪款式也趨洋趨新,對服裝材質以及樣式的選擇雖然也有經濟因素在發生作用,但更多地被與個人思想觀念、價值取向聯系在了一起。街頭巷尾茶食鋪中的紙煙、“荷蘭水”(機制汽水)、罐頭糖果也讓人在細微之處感受到生活的種種變化。留意風俗的人發現,“近年北京人于西學西藝雖不知講求,而染洋習者正復不少”[57]。“昔日抽煙用木桿白銅鍋,抽關東大葉,今則換用紙煙”;“昔推柳泉居之黃酒,今則非三星白蘭地、啤酒不用矣”。[58]

庚子之后,西式餐飲在北京出現并逐漸流行開來,《大公報》在1903年8月介紹:“北京自庚子亂后,城外即有玉樓春洋飯店之設,后又有清華樓。近日大紗帽胡同又有海晏樓洋飯館?!?a id="w59">[59]這一時期的報紙經??俏鞑宛^開張的廣告,用環境幽雅、侍候周到、各種西餐大菜和零點小吃可口方便招徠顧客,“不供匕箸用刀叉,世界維新到酒家。短窄衣衫呼崽子,咖啡一盞進新茶”[60]。風氣所染,“滿清貴族,群學時髦,相率奔走于六國飯店”,以至“文化未進步,而奢侈則日起有功”,“向日請客,大都同豐堂、會賢堂,皆中式菜館,今則必六國飯店、德昌飯店、長安飯店,皆西式大餐矣”。[61]

清代京師一直有婦女不得隨意進入戲園觀劇的限制,但庚子之后,這一禁忌在無形中被打破了,“光緒庚子,兩宮西巡后,京師南城各處,歌舞太平如故也。辛丑和議成,巨室眷屬悉乘未回鑾前,相率觀劇,粉白黛綠,座為之滿……然自光緒季年以至宣統,婦女之入園觀劇,已相習成風矣”[62]。20世紀初期,一個署名“蘭陵憂患生”的人寫了《京華百二竹枝詞》,用詠嘆勾畫出《辛丑條約》簽訂之后京師之地的社會百態。與沿??诎恫煌?,富有傳統色彩和國粹意味的北京呈現的這種面貌更加直接說明了中國社會在西方文化沖擊下所產生的巨大變化:

或坐洋車或步行,不施脂粉最文明。衣裳樸素容幽靜,程度絕高女學生。

報紙于今最有功,能教民智漸開通。眼前報館如林立,不見“中央”有“大同”。

當年棄世任觀刑,今日行刑場筑成。新舊兩般都有意,一教警眾一文明。

但于國計民生便,善法何嫌仿外洋。儲蓄、交通均有益,巍然開設幾銀行。

貧富人人抽紙煙,每天至少幾銅元。蘭花潮味香無比,冷落當年萬寶全。

韓家潭里好排場,誰說高樓讓外洋。請向報端看廣告,北京初創打球房。

菜羅中外酒隨心,洋式高樓近百尋。門外電燈明似晝,陜西深巷醉瓊林。

一平馬路真如砥,信步行來趣更奢。眼底耳根兩清凈,從今不見破騾車。

新式衣裳夸有根,極長極窄太難論。洋人著服圖靈便,幾見纏躬不可蹲。[63]

生活方式與國人的價值觀念、民族心理相互影響、相互依托,趨新的生活習慣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舊有的文化心理,形成嶄新的思維方式,轉化為日常的行為規范,傳統的文化形態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更新。同時,生活方式與生活習慣的這種轉變實際上隱含著社會風氣的開放與時代潮流的演進,并演化為一種無法阻擋的發展趨勢,北京作為古老帝國的象征,終于露出了微弱的曙光,站在新世紀的門檻向整個世界瞭望,不管是被迫還是主動,融入外部那個世界的進程已經不可逆轉。

在經歷了戊戌變法和庚子事變之后,借助新政以及日趨濃厚的改革潮流,在北京,為開啟民智而進行的啟蒙活動不斷涌現,民辦報紙漸次繁榮。一般而言,“開民智”可以概括為“傳播新知,開通風氣,啟迪民智,進化民德”。報章被視為“傳播文明之利器”,具有新知識、新思想的知識分子廣泛參與到辦報紙、開設閱報處、講報處、演講處等各種社會啟蒙活動中去,掀起移風易俗的改良潮流。[64]

汪詒年論說清末報刊情形時曾提及:“甲午大創于日,于時上下頗知自危,報界精神亦由之一振。海上旬報、日報先后出版者十余家,共(其,作者注)余則惟廣州、杭州、漢口、天津有之,然有力之報,猶多假名于外人,且無敢設于都城之中。庚子聯軍入京,國家受奇辱,于是日人始設《順天時報》,已而《北京報》、《京華報》、《中華報》先后成立,其余白話報及匯錄各報者,都凡二十余家,或起或仆,不可殫詳?!?a id="w65">[65]汪氏此處列舉的多是文言類報紙,尚未包括白話類。管翼賢《北京報紙小史》也介紹了庚子年后北京民智啟發的時代背景:“北京之有新聞紙,始自庚子年后。當茲八國聯軍攻破北京,兩宮倉促西狩。迨和議告成,土地割讓,主權喪失,國民為之震驚,志者為之憤慨。人人發奮圖強,深識者咸以振興教育,啟發民智為轉弱圖強之根本?!?a id="w66">[66]清廷實施“新政”之后,北京興起創辦報刊的熱潮。據統計,至1911年辛亥革命為止,北京共出版報刊169種。[67]

報紙是庚子之后北京社會文化啟蒙的重要媒介。彭翼仲所辦《京話日報》《啟蒙畫報》,貼近市民生活,文字淺顯易懂,逐漸贏得了許多中下層人士的喜愛。以《京話日報》為例,其文意通俗,用語淺白,在1905—1906年的全盛時期,《京話日報》幾乎就是北京中下層社會的公共輿論平臺,各階層來稿充滿版面,熱心讀者自發興起捐獻閱報處、貼報欄、講報所,各類民眾運動,如抵制英國招收華工、抵制美貨、抵制國民捐、戲曲改良,一經《京話日報》發起,即產生廣泛影響,并波及整個北方地區?!毒┰捜請蟆返匿N量更由創辦之初的1000來份飆升至高峰期的1萬多份,成為當時北京銷路最廣、聲譽最隆的報紙。該報首創的啟蒙形式也被后來者所借鑒,具有很強的示范作用。《大公報》稱,“北京報界之享大名者,要推《京話日報》為第一”,當時北京的其他報紙在編排格式等方面大多模仿《京話日報》,“不敢稍有更張”。[68]

除此之外,以《公益報》《中華日報》《北京日報》《北京女報》《京報》《正宗愛國報》《進化報》為代表的一批民辦報紙對于北京社會的啟蒙與市民精神世界的自我更新也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各報相繼出版,報人盡屬有志之士,各報各有立場,各有目的,然于開發民智,指示政治社會之良否及得失,概屬同一步驟。對于各級官府之督責,能代人民鳴不平,大為人民所信賴。報紙雖少,而其精神則充溢于北京。以故各街市之有識者,紛紛設立閱報處、閱報之家,多將報紙貼于壁上,以供行人閱覽。北京民智之開,政治日進于新,是時之報紙厥功甚偉”[69]。

庚子之后北京出現的大量報刊并非只承擔啟發民智的單一功能,它們還具有不同政治派系喉舌的屬性。許多報紙的政治傾向性非常明顯,這與北京長期處于政治中心的位置以及清末異常復雜的政治格局密切相關。《國民公報》等有各省咨議局的經費支持,言論基調以鼓吹“立憲”為主?!洞笸瑘蟆贰稇棃蟆贰兜蹏侣剤蟆贰毒煿珗蟆贰豆僭捳蟆返纫灿辛椗傻谋尘埃毡樾麄鳌皯椪睘楦母锏恼敵雎?。而《國風報》《帝國日報》《國風日報》《國光新聞》等堅持宣揚激進的暴力反清革命。此外,日本東亞同文會主辦的《順天時報》也于1901年在北京創刊,后被日本公使館接收,存在了將近30年。

同時,庚子之后北京還出現大量畫報,包括《啟蒙畫報》(1902)《北京畫報》(1906)《開通畫報》(1906—1908)《星期畫報》(1906)《益森畫報》(1907)《日新畫報》(1907)《(北京)時事畫報》(1907)《兩日畫報》(1908)《北京日日畫報》(1908)《淺說日日新聞畫報》(1908—1912)《白話畫圖日報》(1908—1909?)《新銘畫報》(1909)《醒世畫報》(1909)《正俗畫報》(1909)《燕都時事畫報》(1909)《(新)開通畫報》(1910)《菊儕畫報》(1911)等17種刊行。[70]對于當時北京刊行畫報之盛況,竹枝詞如此描述:“各家畫報售紛紛,銷路爭夸最出群??v是花叢不識字,亦持一紙說新聞?!?a id="w71">[71]

演說會、宣講所的興起也是清末北京社會啟蒙的另一種重要形式。嚴復曾創辦北京“通藝學堂”,主張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清末新政之后,北京的演說活動更加活躍?!洞蠊珗蟆钒l表評論,與辦報、譯書比較,“今欲作其上下之氣,皋其通國之魂,則死文字斷不及生語言感通之為最捷”,因此“不可不講演說之術”,“其激揚群情,較之徒事文書、懸帖國門者,其感通遲速之機,必不可同年語耳”。[72]當時各種社會團體,多把向群眾演說規定為其經常性活動內容,在風氣未開、民眾識字率低下的情況下,用日??谡Z進行演說具有很強的宣傳與動員效用。

1906年8月,以“開民智,實行社會教育為宗旨”的“演說研究會”在北京設立,其演說內容包括忠君、尊孔、愛國、合群、保種、尚武、尚公、提倡工商、勸辦學堂等。1906年,京師督學局在廣德樓設立第一講演所,鐵珊在西城設立了一處宣講所,樂綬卿在東牌樓大街設立了第五學區宣講所。[73]1907年,八旗右翼第三初等小學堂堂長松元創辦了京西宣講所,在向京師督學局解釋開辦理由時,松元提出:“今朝廷維新圖始,凡改良社會、陶冶國民,舍蒙學之責其誰與歸?我國風氣未開,實由人民知識不廣,轉移之術在廣開宣講所。……定于每逢星期宣講,共盡義務,藉免為國民分子之責?!本┪餍v所以《勸學篇》《黑奴吁天錄》《農話》以及普通知識課本、世界讀本等為宣講內容,意在開民智,普及教育,并“提倡工商,勸辦學堂,改良教育”。[74]

與此相應的是閱報會、閱報社、閱報所等民眾讀報組織的出現,向市民提供書報雜志,傳播社會新聞、生活常識等,最早是在1905年,西城西斜街出現了“西城閱報社”,同年,蔭佑、善懋在京西健銳營附近的門頭溝創辦了同德閱報社。1906年7月在地安門建立了“勉志閱報社”。據統計,僅1905年4月到1907年10月間,北京成立的閱報社就達45處,遍布東城、西城、宣武等城區。[75]

民國建立之后,臨時政府北遷,大批國內政要、國會議員等紛紛從南方北上,一時間各色政黨、團體紛紛出現在北京,以便在即將選舉產生的國會中占據一席之地。北京城再次成為各政治勢力展開各種活動的中心舞臺。

在中國報刊發展史上,辛亥革命無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間節點,“武漢首義,全國響應,報紙之傳播,不為無功,一時民氣發揚,政黨各派,競言辦報。北京首都,驟增至二十余家,上海一隅,亦有十余家。新聞事業,遂如怒潮奔騰,一日千里。不僅通商大埠,報館林立,即內地小邑,亦各有地方報一二種”[76]。由于言論限制的松弛,輿論開始成為新的“工具”,辦報之風席卷全國,多個政黨紛紛在北京創辦自己的報刊,力圖通過輿論場域的勝利為政治斗爭的天平增加“砝碼”,多年來政治氛圍異常沉悶的北京空氣也為之一變。由于種種原因,一些報紙、期刊僅出版幾期,部分報刊內容也十分單薄,但如此眾多的報紙、雜志的長期出版或相繼更替依然為北京營造出一個各自為主、眾聲喧嘩、相互競爭、充滿生機的輿論與傳媒環境。

民國初年北京報界的一大特色即“政黨辦報”,報人與政治的關系密不可分,政治人物也大多插手報業。當時國會中形成國民黨和共和黨—進步黨兩大陣營,北京各報也基本分屬兩大報團。國民黨系內又分為兩派,其中包括《國風日報》《國光新聞》《民國報》《亞東新報》《民主報》《民立報》《中央新聞》等同盟會會員所辦報紙,它們在京成立“國民黨新聞團”?!秶窆珗蟆贰缎录o元報》《亞細亞報》《中國公報》《民視報》《京津時報》《新中華報》《北京時報》《中國報》《國權報》《黃河報》《國華報》《大自由報》等17家報紙共同在京發起新聞記者俱樂部,與同盟會系報紙分屬不同陣營。在這些政黨報刊中,有許多是政黨政治的鼓吹者,表達了對共和制度的憧憬之情,那些因政黨而設的報刊,同時也成為政黨斗爭的工具。

民國初年北京報界的繁榮建立在當時政黨政治勃興的基礎之上,當政治環境變化,這種局面也不復存在。1913年宋教仁被殺,二次革命爆發,與國民黨有關的報紙幾乎全被封禁。不久袁世凱解散國會,恢復帝制,進步黨人也無立身之地,政黨政治在袁世凱的專權下逐漸瓦解。袁世凱當政時期,非常重視對新聞輿論的控制與監督,于1914年先后頒布《報紙條例》《出版法》等,利用各種法令,限制言論。一度十分興隆的報界在袁氏打壓之下,陷入困境,“綜計1912年4月至1916年袁世凱當權期間,新聞記者有60人被捕,24人被殺”[77]。北京受到的影響最為明顯,國民黨系報紙幾乎全軍覆滅,余下的其他20余家報紙“無一敢言”,“皆如寒蟬仗馬,不著一字。即有一、二卓卓者,亦不過于報紙記事中稍參以皮里陽秋之筆,令有識者于言外求之耳”。[78]大多報紙甚至放棄了對時局的評論功能,一向以時事評論為主旨的北京報界逐漸轉向以報道社會新聞為主旨。

袁世凱去世之后,國會重開,議員北上,政界各派人物再聚京城。北洋政府廢止了袁氏制定的《報紙條例》,解除報禁,北京報界復蘇的趨勢最為明顯。這些報紙代表不同的政治集團,形成了眾聲喧嘩的輿論局面:“近數月以來,京內新聞事業,異常發達,商家政客以及黨派,莫不各有一張報紙以發表其意思。”[79]當時已有論者指出:“北京報紙最進步最上軌道之時代,不在民國元年民權勃興之時,而在民國五年與六年民治受創之后?!?a id="w80">[80]

“整個晚清,戲臺往往不僅是神圣的所在,也素為我國國民凝聚鎮定力和自信力的場所,類似于西方宗教祭祀的教堂空間?!?a id="w81">[81]庚子之后,借助傳統戲曲的力量,帶有一定政治傾向與時代信息、舊曲翻新的文明戲扮演了啟蒙者的角色,成為溝通與聯絡上、下層社會的中介,也為在天子腳下的京師傳播新思想,提供了一種適宜而得力的方式。同時,在一些新戲上演時,又往往加入即興演說,進一步提升了感染效力,戲曲舞臺變成宣講臺,宣傳與動員能力遠超一般的宣講所與閱報所,“轉移風俗,全在梨園”[82]。有評論認為:“天下最容易感動人心轉移風俗的,沒有比唱戲再快的了?!?a id="w83">[83]由此也可驗之于戲曲改良對于推動晚清北京社會改良的實績。[84]

庚子之后北京社會風氣的變化也體現在教育領域。中央實行官制改革之后,主管教育與文化事業的學部在1905年應運而生,對于中國日后的文化發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一批現代文化機構如圖書館、博物館、廣智館等在京城紛紛建立。1909年,京師圖書館正式設立,成為現代中國圖書館事業的發端。現代圖書館成為文化傳播的重要場所,將有限的文化資源從少數人的私藏變為社會共享的精神財富,在一定程度上終結了上層社會與知識精英對知識的壟斷與獨占,對社會變革產生了一定的催化作用。

學部成立之后還推動了許多其他新生事物,其中,女子教育是最重要的表現之一。1904年,榮慶、張百熙、張之洞《奏定蒙養院章程及家庭教育法章程》,將女學納入家庭教育之中。1907年3月,學部奏定女子小學堂章程以及女子師范學堂章程的頒行,標志著中國第一次將女子教育納入政府主導的學制系統。此后,豫教女學堂、振懦女學堂、淑范女學堂、女學傳習所、譯藝女學堂、四川女學堂、慧仙女學堂在北京城紛紛創建,掀起了清末北京女學的第一個小高潮。

在女學堂興起的同時,婦女期刊、女性團體也開始在北京嶄露頭角。1905年8月,為提倡女學,張展云、張筠薌母女創辦《北京女報》。其緣起稱:“中國女學不昌數千年矣?!訜o才便是德’一語實誤盡蒼生,幽囚我二萬萬婦女于黑暗世界?!倍涤^“地球文明各國競言女權”,女權發達之始基由于女學,因此,“以開女智為宗旨”,“女學日興,風氣日開”。[85]該報是清末北京最早的婦女報刊,連續出版將近四年,出報1000多號,以報道女界活動和推廣女權為最大特色。《北京女報》作為公共傳媒,不但反映社會輿論,還積極參與清末北京的各種社會活動,如聯合戲曲界名流創辦婦女匡學會、為惠興女學捐款、興辦女學慈善會等,其與戲曲界、女界的合作互動,形成一種新的群體力量,影響力不容小視。此后,《中國婦女會報》《星期女學報》《中國婦人會小雜志》也紛紛創辦,中國婦人會、婦女匡學會等開始成立,帶動了整個女界活動的繁榮。[86]

但是,對于清末民初北京的文化面貌與社會風氣的開放程度也應有一個客觀認識,不宜估計過高。上述現象的出現是西方文化傳播過程中所引發的正常反應,它只是提供了一種新的選擇或者說增添了新的元素。北京雖然出現了照相、西餐館、公園、電影、時裝新戲、體育運動會、馬戲表演等新的餐飲娛樂方式,甚至還有了整容等新行業,但在政治性濃厚、等級森嚴的社會中,這種新生活方式的普及程度十分有限。物質生活方面的進化也并不必然帶來政治上的正向發展,1922年,江蘇人李平書自辛亥革命后第一次來到北京,在他看來,“自表觀之,道路、警察、電燈、自來水、車輛無不改良,而中央公園猶為特色,惟政務之敷衍,官僚制泄沓,更甚于清季。綱紀日弛,道德日喪……”[87]這種現實決定了清末民初北京文化圖景的異常多元與雜陳。


[1] 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380頁。

[2] 林傳甲著,楊鐮、張頤青整理:《大中華京兆地理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

[3]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組:《義和團史料》(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714頁。

[4] 曹宗儒:《庚子役后北京城內之變遷》,《中和》第2卷第7期,1941年7月1日。

[5] 《清末內城巡警廳設官治事章程》,《北京檔案史料》1988年第3—4期。

[6] 孫冬虎、王均:《民國北京(北平)城市形態與功能演變》,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5頁。

[7] 參見田濤、郭成偉整理《清末北京城市管理法規》,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

[8] 京都市政公所編纂:《京都市政匯覽》,京華印書局1919年版,第1頁。

[9] 《北平市之沿革》,載北平市工務局編印《北平市都市計劃設計資料第一集》,1947年,第9頁。

[10] 《北平市之沿革》,載北平市工務局編印《北平市都市計劃設計資料第一集》,1947年,第9頁。

[11] 王均:《京都市的概念和地域》,《中國方域》1996年第2期。

[12] 白敦庸:《市政舉要》,上海大東書局1931年版,第12頁。

[13] 國華:《京都市政公所的機構及其工作》,《北京檔案史料》1986年第4期。

[14] 北平市工務局編?。骸侗逼绞卸际杏媱澰O計資料第一集》,1947年,第9頁。

[15] 《特別市組織法》(1928年7月3日),載北京市檔案館編《北平歷屆市政府市政會議決議錄》,中國檔案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頁。

[16] 相關研究參見潘鳴《1930年北平市隸屬變動考》,《民國檔案》2011年第3期。

[17] 《北平市之沿革》,載北平市工務局編印《北平市都市計劃設計資料第一集》,1947年,第9—10頁。

[18] 王國華:《關于日偽北京新民會(代序)》,載北京市檔案館編《日偽北京新民會》,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第4頁。

[19] 夏仁虎:《枝巢四述·舊京瑣記》,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2頁。

[20] 林傳甲著,楊鐮、張頤青整理:《大中華京兆地理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

[21] [日]服部宇之吉等編:《清末北京志資料》,張宗平、呂永和譯,北京燕山出版社1994年版,第21頁。

[22] 吳廷燮總纂:《北京市志稿·前事志、建置志》卷1《道路》,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149頁。

[23] 林頌河:《統計數字下的北平》,《社會科學雜志》第2卷第3期,1931年9月。

[24] 上述表格引自林頌河《統計數字下的北平》,表中1公尺即1米。需要指出,此表為作者林頌河在文章中摘抄北平市工務局的統計數據,也不排除在摘抄過程中遺漏了一些信息,但其中體現的新式道路在各區分布的差異性是非常明顯的。

[25] 許欽文:《菜市口》,載姜德明選編《如夢令——名人筆下的舊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339頁。

[26] 吳廷燮總纂:《北京市志稿·前事志、建置志》卷2《溝渠》,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264頁。

[27] 《1929—1932年北平市工務局建設成績實況》,《北京檔案史料》2004年第4期。

[28] 余協中:《北平的公共衛生》,《社會學界》1929年第3卷。

[29] 《北平市之概略》,《北京檔案史料》1993年第2期。

[30] 徐珂編纂:《老北京實用指南》上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6頁。

[31] 宋世斌:《東長安街記》,載林傳甲編纂《京師街巷記》,京師武學書館1919年版,“內左一區卷二”第6—7頁。

[32] 倪錫英:《北平》(民國史料工程都市地理小叢書),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162頁。

[33] 林傳甲:《大中華京兆地理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頁。

[34] 林頌河:《統計數字下的北平》,《社會科學雜志》第2卷第3期,1931年9月。

[35] 馬芷庠編著,張恨水審定:《北平旅行指南》,經濟新聞社1937年版,第8頁。

[36] 婁學熙:《北平市工商業概況》,北京市社會局1932年版,第379頁。

[37] 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版,第1頁。

[38] 《那桐日記》下冊,新華出版社2007年版,第655頁。

[39] 林傳甲:《大中華京兆地理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第42—43頁。

[40] 《北平市政府二十三年上半年行政紀要》,北平市政府1935年編印,第131頁。

[41] 馬芷庠編著,張恨水審定:《北平旅行指南》,經濟新聞社1937年版,第9頁。

[42] 西林:《北京的電車真開了》,《現代評論》第1卷第3期,1924年12月27日。

[43] 杜麗紅:《從被救濟到抗爭:重析1929年北平人力車夫暴亂》,《社會科學輯刊》2012年第1期。

[44] 《藉開眼界》,《申報》1897年10月28日第2版。

[45] 林傳甲:《大中華京兆地理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第183頁。

[46] 《不準行駛機器汽車》,《大公報》1908年5月3日第5版。

[47] 北平市政府秘書處第一科統計股主編:《北平市政府二十二年度行政統計》,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74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92年版,第139頁。

[48] 馬芷庠編著,張恨水審定:《北平旅行指南》,經濟新聞社1937年版,第11—12頁。

[49] 婁學熙:《北平市工商業概況》,北京市社會局1932年版,第378頁。

[50] 《解放前北京的自來水事業簡況》,第8—9頁,該文為獨立編頁,載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版。

[51] 董玥:《民國北京城:歷史與懷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29—30頁。

[52] 陶孟和:《北平生活費之分析》,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72—73頁。

[53] 中國史學會等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鴉片戰爭(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29頁。

[54] 竇坤等譯著:《〈泰晤士報〉駐華首席記者莫里循直擊辛亥革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57頁。

[55] 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82頁。

[56] 婁學熙:《北平市工商業概況》,北平市社會局1932年印行,第199頁。

[57] 《群向洋習》,《大公報》1903年8月10日第2版。

[58] 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下冊,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2頁。

[59] 《群向洋習》,《大公報》1903年8月10日第2版。

[60] 雷夢水、潘超、孫忠銓、鐘山編:《中華竹枝詞》第1冊,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20頁。

[61] 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下冊,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2、3頁。

[62] 徐坷編撰:《清稗類鈔》第11冊,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065—5066頁。

[63] 蘭陵憂患生:《京華百二竹枝詞》,載楊米人著,路工編選《清代北京竹枝詞》,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5 —126頁。

[64] 王鴻莉:《清末京師閱報社考察——基于空間和族群的視角》,《近代史研究》2020年第5期。

[65] 汪詒年編:《汪穰卿先生傳記》,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18頁。

[66] 管翼賢:《北京報紙小史》,載楊光輝等編《中國近代報刊發展概況》,新華出版社1986年版,第402頁。

[67] 史和:《中國近代報刊名錄》,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71頁。

[68] 《北京視察識小錄》,《大公報》1907年11月27日第1版。

[69] 管翼賢:《北京報紙小史》,載楊光輝等編《中國近代報刊發展概況》,新華出版社1986年版,第404頁。

[70] 陳平原:《城闕、街景與風情——晚清畫報中的帝京想象》,《北京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

[71] 蘭陵憂患生:《京華百二竹枝詞》,載楊米人著,路工編選《清代北京竹枝詞(十三種)》,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6頁。

[72] 《說演說》,《大公報》1902年11月6日第1版。

[73] 《設宣講所》,《大公報》1906年10月25日第2版。

[74] 《松元等為開辦普通教育宣講所致京師督學局的呈》(1907年2月5日),《北京檔案史料》1993年第3期。

[75] 劉志琴主編:《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錄》第2冊,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99—405頁。

[76] 秦理齋:《中國報紙進化小史》,載《最近之五十年——申報館五十周年紀念刊》第3編,申報館1923年版,第24頁。

[77] 方漢奇、張之華主編:《中國新聞事業簡史》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55頁。

[78] 《最近北京新聞界之里面》,《盛京時報》1914年2月11日第1版。

[79] 《律師也要辦報》,《順天時報》1916年10月16日第3版。

[80] 戊午編譯社:《北京新聞界之因果錄》,《民國日報》1919年1月15日第6版。

[81] 路云亭:《庚子劇壇——清光緒二十六年北京的演劇業》,《民俗研究》2008年第3期。

[82] 彭翼仲:《又要唱義務戲了》,《京話日報》1906年5月18日第3版。

[83] 《說戲》,《大公報》1904年8月24日第3版。

[84] 夏曉虹:《舊戲臺上的文明戲——田際云與北京“婦女匡學會”》,載陳平原、王德威主編《北京: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頁。

[85] 張筠薌:《創設〈北京女報〉緣起》,《大公報》1905年6月28日第2版。

[86] 湛曉白:《從輿論到行動——清末〈北京女報〉及其社會姿態》,《史林》2008年第4期。

[87] 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增訂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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