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行錄》與清代滿族印記研究
- 姚曉娟
- 2965字
- 2025-04-29 19:30:53
第一節 明清時期中國與朝鮮半島的宗藩關系
朝鮮半島作為古代東亞“朝貢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古以來與中國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從唐代開始建立了較為穩定的宗藩關系。1368年,朱元璋推翻元朝統治,建立了大明王朝。立國之初,朱元璋就確定了宗藩關系的基本原則?!痘拭髯嬗枴贰笆渍隆陛d:“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來擾我邊,則彼為不祥。彼既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輕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致傷人命,切記不可。”此后開列不征諸夷國名,朝鮮位列第一。洪武二十五年(1392),李成桂廢高麗幼主,自立為王,建立李氏政權。為了獲得宗主國對其政權合法性的認可,李成桂遣使大明王朝,請求賜國號,朱元璋以“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美,且其來遠,可以本其名而祖之”,賜國號為“朝鮮”。從此李氏朝鮮便對明朝奉行“事大”原則,建立了更為穩定的宗藩關系。
1636年為了解除朝鮮對大清后方的威脅,皇太極率軍征討朝鮮,迫使朝鮮放棄了與明朝的宗藩關系,并于崇德二年(1637)與朝鮮簽訂了“丁丑約條”,規定:
去明國之年號,絕明國之交往,獻納明國所與之誥命、冊印,躬來朝謁。爾以長子并再令一子為質,諸大臣有子者以子,無子者以弟為質。爾有不諱,則朕立爾質子嗣位。從此一應文移,奉大清國之正朔。其萬壽節及中宮千秋、皇子千秋、冬至、元旦及慶吊等事,俱行貢獻之禮,并遣大臣及內官奉表,其所進往來之表及朕降詔敕,或有事遣使傳諭,爾與使臣相見之禮及爾陪臣謁見并迎送、饋使之禮,毋違明國舊例。[3]
從此,朝鮮向大清國稱臣納貢,建立了新的宗藩關系。丙子之痛的歷史記憶相去未遠,屈辱的城下之盟翕然而至,宗藩關系建立之初,雙方都保持著警戒及不信任的態度,在朝鮮王朝看來,女真族始終是連年寇掠,其罪盈貫的蕞爾兇丑,對其政權能否在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漢文化體系洪流中屹立不倒深表懷疑,而大清亦是對朝鮮充滿了猜忌和不信任,尤其是三藩叛亂以來,朝鮮王朝內部“北伐”的呼聲越來越高,康熙帝為了穩固后方,對朝鮮采取懷柔政策,隨著三藩叛亂的平定以及臺灣的收復,朝鮮對“反清復明”的期望情緒日漸低落,燕行途中,當朝鮮使臣懷著熱切心情積極打聽吳三桂時,從對方諱莫如深的態度和謹慎小心的應付之語,燕行使似乎已經讀懂了“反清復明”幾乎失去了可能。在東南局勢業已穩定的情勢下,為改善雙方的關系,康熙帝對待朝鮮施德化與懷柔并舉之策,經濟上的厚待,政治上的恩許加快了雙方冰釋前嫌的腳步,尤其是乾隆皇帝,格外厚待朝鮮,禮待之意更非他國可比,朝鮮使臣蔡濟恭曾言:“皇帝之于我國,其所優待者,迥出尋常。想其六十年治平,秦漢以來所未有,必有所以然而致之也?!?a id="w4">[4]不僅如此,賞賜頗豐,厚往薄來之舉超過其祖父時甚許。在朝鮮燕行文獻中,乾隆皇帝恩賜朝鮮使臣之記載不勝枚舉,乾隆四十八年(1783)二月,時為冬至謝恩使身份的朝鮮使臣鄭存謙記載:“皇帝賜臣以御桌玉杯之酒,仍問曰:‘使臣能詩乎?’禮部尚書傳語通官,通官傳語于臣,故臣對曰:‘文詞鹵莽,未能工詩矣?!实垲櫠Y部尚書多有酬酢,臣雖未諦解,而皇帝之和顏喜色,溢于觀瞻?!?a id="w5">[5]是年八月乾隆皇帝赴盛京,拜謁祖陵,朝鮮方面派出了以李福源為首的問安使團,《農隱入沈記》記載:
皇帝以鞭指使臣曰:“國王平安乎?”伯父對曰:“平安矣。”皇帝曰:“你國年事如何?”對曰:“幸免歉荒矣?!被实壑覆付鴨栐唬骸氨撕纹饭伲俊蓖ㄗg徐繼文對曰:“伊國閣老”皇帝曰:“你們遠來久待,今番當比前加賞矣?!倍Y部官令使臣叩頭謝恩,行一叩頭禮?;实墼唬骸俺r人當有能滿洲語者矣?!倍Y部官以玄譯對。皇帝曰:“使臣何姓?”玄譯曰:“姓李矣?!被实墼唬骸皣蘸??”對曰:“不然矣?!被实墼唬骸叭粍t民官乎?”對曰:“然矣。”皇帝曰:“四十三年入來之使臣亦是姓李,此亦民官乎?”對曰:“然矣?!被实墼唬骸澳愕冉穹量嘁??!比詾檫M馬,自初酬酢之際,言笑款款,顯有和悅之容。蓋皇帝戊戌幸沈時,笠洞李判府溵為上價,玄啟百亦為隨行與皇帝打話,故今問“朝鮮人當有滿語者”及“四十三年使臣亦姓李者”,皆記戊戌時事也。七十老人能思六年之事于萬機煩擾之外,精力之過人亦可知也。[6]
乾隆皇帝勉慰數語令使團成員如沐春風,話語之間無不透露出大國君主對番邦使臣的體恤關切之情,且能將與朝鮮使臣數年前的交流情狀娓娓道來,厚待之情不言而喻,這令使朝鮮使臣倍感振奮。此外,乾隆皇帝的寬恩厚德之舉還體現在對使團成員的豐厚賞賜上,盛京接駕的朝鮮使臣共得到皇帝兩次賞賜,尤其是作為回贈禮賜予朝鮮國王的“御制七律一章,《德符心矩》一帖,玉如意一副”[7],被朝鮮使臣稱為絕品,更視玉如意為異渥,受之頓感無限榮光。另有“緞弓一矢、九弓壺箭袋各一、龍欄緞四匹、紅壯緞四匹、紡紗五匹、鞍具馬一匹、貂皮一百領”[8]。均是種類豐富、品質絕佳的宮中上品。接駕的隨行使團官員也得到了豐厚的賞賜,“上、副使各緞十匹、銀一百兩、馬一匹、書狀官緞六匹、銀八十兩、通官各緞六匹、銀六十兩、押物官各緞二匹、銀四十兩,從人分等以十兩、四兩為差,達于驛奴、刷驅,通計銀為二千六百六十二兩。”[9]兩日后,使臣正官又得到了格外賞賜,“上、副使各紙十張、筆十枝、墨十笏、硯一面、而紙有黃、白、縹、緋四色,即寫御詩之品。筆蘆管牙飾,刻‘景星慶云’四字。墨如中品,紫玉光,而兩面皆畫蝙蝠,似取百福之義也。硯方四五寸,環刻小龍矣。書狀以下從人,又分等賜銀、緞。”[10]賞賜之豐厚令朝鮮使臣大發感慨:“前日之賜已倍常例,而此則又是格外云!”此舉足見乾隆皇帝澤被四表的慷慨氣度,另一方面也讓朝鮮使者遙想清朝“國力之殷富亦可知也”。
繁華而悠長的康乾盛世日漸化解了冰凍已久的中朝關系,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一改努爾哈赤、皇太極對朝鮮的強硬態度,以政治懷柔取代武力威懾,以行寬之政取代苛刻之名,促進了宗藩關系的良性發展,朝鮮朝對清廷的負面情緒逐漸淡化。除此之外,朝鮮王朝“北學”思想的興起也促使雙方關系的進一步改善,“北學”中國是以樸趾源、洪大容為代表的朝鮮有識之士目睹乾隆盛世而興起的實學思潮,皇帝的恩威之舉,經濟的富庶,政治的穩定,百姓生活的安寧,無不昭示著這個帝國的強大,朝鮮使臣也逐漸改變了固有的敵視態度,而是以客觀的立場關注著這些變化,并提出了主動學習的訴求,北學派試圖建立一種“華夷一也,皆為人類,相互學習,無可非議”的新世界觀,樸趾源夸贊清王朝說:“今其天下所以百年無事者,豈為德教政術遠過前代哉!”[11]在此基礎上,提出“茍使法良而制美,則固將進夷狄而師之”的主張,北學思潮極大地推動了中朝文化的互動與交流,是鞏固良好宗藩關系的催化劑。中朝關系的良好局面是伴隨著清廷的強大、城市的繁華、經濟的富庶,文化的進步而產生的,是清王朝行包容優厚之舉,朝鮮王朝以感慨接納之姿共同促成的,這種良好的宗藩關系直至鴉片戰爭中西沖突而受到嚴重影響,面對西方列強的重壓,天朝上國的迷夢被打破,清王朝自顧不暇,疲于應付,更無力保護屬國,朝鮮與清廷漸行漸遠,離心離德,隨著西方列強及日本對朝鮮、越南、琉球等屬國的染指,原有的宗藩體系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日占琉球、虎視朝鮮,朝貢屬國危機重重,而甲午海戰中國失利,其后中日《馬關條約》載明了朝鮮國的獨立自主,至此中朝之間的宗藩關系徹底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