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世紀敦煌漢文敘事文獻的西方英譯活動研究
- 桑仲剛
- 4332字
- 2025-04-28 17:35:18
概論
敦煌遺書指以莫高窟藏經洞出土文書為主體,在敦煌全境出土的古代文獻的總稱。作為敦煌遺書的重要部分,敦煌敘事文獻講釋了中國傳統的宗教哲學、載錄了特定歷史時期的民間文學和社會文化。隨著20世紀初大量敦煌遺書被運至英、法、德等國家,敦煌敘事文獻在西方文化語境中逐漸被研究、講釋和翻譯,成為傳播中國文化記憶的重要媒介。由于20世紀以來敦煌遺書中被譯介最多的是敘事類漢文文獻,而英文是最為廣泛采用的目標語,故此敦煌漢文敘事文獻的英譯活動研究,是探究20世紀中國傳統文化的英譯規范、“重構”敦煌文化翻譯史和交流史的途徑。同時,有望為以敘事文獻為媒介的文化記憶跨語言傳播,提供方法論理據。
敦煌文獻的翻譯研究主要包括關于敦煌文獻古代翻譯活動的史學研究,以及對20世紀以來在英、德、法、西班牙語等文化語境中,所刊布、發行敦煌文獻譯作的評述兩大類。雖然部分學者在其對敦煌敘事文獻英譯的點評和賞析中,已經論及了翻譯語境、翻譯決策等問題,但并未就此作深入探究。盡管研究者多認為,由于受制于文獻抄錄條件和作者教育水平等因素,敦煌敘事文獻在書寫、行文以及敘事結構等方面有時存在錯訛、疏漏或缺陷,譯者通常需調整目標語文本的語篇結構和敘事策略,然而對于譯者普遍如何進行調整、其翻譯策略具有怎樣的規律性、譯本在英語文化語境中的接受性如何等問題,尚未有專門論述。也就是說,目前敦煌敘事文獻的英譯研究多是針對翻譯個案的規定性分析,目前還鮮有系統對比雙語敘事結構和文體特點,探究策略規律、翻譯規范、文化功能等問題的專題描寫性研究。
有鑒于此,本書采用描寫翻譯研究方法,即以譯本在目標語語境的“接受性”為起點,通過敦煌漢文敘事文獻漢、英平行語料的對比分析,收集譯本語篇特點和翻譯行為規律的實證數據,“重構”敦煌漢文敘事文獻的英譯活動規范,并從“功能”“產品”和“過程”等方面,構建敦煌漢文敘事文獻英譯活動的理論解釋,探究該類翻譯活動的方法論理據。本書主要針對20世紀歷史語境下,西方漢學家對載錄中國傳統文化的敦煌漢文敘事文獻所實施的英譯活動。書中的敦煌敘事文獻包括敘事性宗教典籍、說唱類俗文學作品,以及歷史、軍事等主題的紀實性敘事文獻。書中的英文譯本,其源語文本為敦煌漢文寫本、寫卷或是經過整理的敦煌漢文敘事文獻。出于文類統一性的考慮,本書所針對的敘事文本指語篇主體內容是敘述事件,而非事物特征描寫、事理說明或觀點論辯的敦煌文獻及其英譯文本,不包含具有敘事屬性的詞文、詩、押座文等敦煌純韻文。
本書分為語料描寫和理論解釋兩個研究步驟。在“語料描寫”階段,本書從敘述方式、敘事結構和敘述信息三個方面,對比了雙語文本的語篇特點,從語場、語旨和語式三個層次,分析了雙語文本的語境特點。在“理論解釋”環節,采用了解析社會活動系統及其實現機制的活動理論框架,基于第一個步驟所收集的實證數據,解釋了敦煌漢文敘事文獻英譯活動產品、過程和功能的內在聯系,并歸納了敘事文獻翻譯活動的方法論理據。
首先,本書發現了敦煌漢文敘事文獻英譯活動的策略規律。對于敘事類佛教典籍《六祖壇經》的英譯,陳榮捷、楊博斯基、赤松等譯者都將“六祖生平”部分的多人稱復調敘述,轉變成自敘傳體的直陳式言語;并在六祖傳法的“教諭式”言語里增添了第二人稱代詞,將聽者等言語交際的情景因素納入人物直接言語。參照譯本的生成時間可見,這種人物言語中添加語外照應詞的策略,普遍存在于每個譯本,而且后譯本中的應用較前譯本更突出。也就是說,增強譯文敘述的“展現性”特點,以及優化六祖言語交際的情景性和世俗性,是敦煌本《六祖壇經》英譯者都會遵循的操作規范。當然,該操作規范還包括首譯者通過增添敘述評論,縮小敘述者和受述者距離,采用日常通俗詞匯替換源語佛教術語,降低譯文宗教專業度,而后譯者則會以人物言語替換源語轉述,采用相應梵文轉寫詞“還原”源語文本中的漢文佛經術語和專名等翻譯手段。需要指出,該策略同樣見于吐蕃占領敦煌時期(約公元786—848年)漢文佛經敘事文獻的古藏文翻譯活動,故此,它屬于“支配”不同時期佛經類敦煌敘事文獻翻譯活動的操作規范。
對于敦煌俗文學敘事的翻譯,首譯者以“主題相關性”為參照,通過添加解釋性敘述評論,對源語文本中與主要人物及主要事件相關度較小,或將與前文有重復的敘述內容進行縮減和概括,并用轉述替代相關人物的直接言語,從而節約了話語時間、加快了敘述節奏,突出了短篇故事“整體連貫性”的特征。依憑插入的表情性敘述評論,對與主題直接相關的人物言語及行為進行判斷、評價和解釋,這雖然使得相應源語內隱信息明晰化,但卻維護了整個敘事語篇所構建的價值規范,增強了譯文敘述的連貫性。通過增添自覺敘述,對源語文本特點、敘事結構及敘述內容進行解釋和評價,化解了因源語文本的遺漏、錯訛或因標記性語篇特征而產生的翻譯問題。雖然這些策略會淡化目標語敘事的“展現性”,但讓譯文的敘述“聲音”變得更急切、主動,使其所傳遞的敘述信息更明晰而直接,從而拉近了敘述者/講唱者和受述者/聽眾之間的距離,使得目標語文本更適于用作在同一空間進行面對面講唱表演的底本。此外,首譯者面向普通讀者,采用日常詞匯替換宗教術語、佛教典籍名、地名和人物專名,雖然降低了所譯敦煌文獻的宗教專業度,但卻凸顯了源語文學文本“俗”的特點。由此可見,漢文敦煌敘事文學作品的“講唱”“通俗”等文類特征,是首譯者進行翻譯策略和語言手段選擇的依據,也是其翻譯操作規范的主要方面。
相較而言,后譯者梅維恒等人并未對目標語文本進行主動“敘述干預”,也未添加自覺敘述或“作者式評論”。同時,源語敘事文獻的敘述內容也未有明顯的縮減或增添:從雙語文本的宏觀敘事結構,到段落、句詞等語篇微觀結構都工整對齊。他們非但不會將源語敘述信息明晰化,而且還會增加凸顯源語敘事價值規范的隱含敘述信息;面對目標語中難以重構的析詞、摹形、析字等漢語修辭格,以及藥名詩、道教符咒、測字占卜用語等蘊含特定漢語文化意義的習用表述,他們會選用英文或拉丁文中能產生相同或相近語境效果的修辭手段和語言單位替換,這種“功能對等”式策略的應用和隱含敘述信息的增補,并未使得目標語讀者/受述者的認知、審美過程,較源語讀者/受述者有所縮短,反而得到了延長,從而突出了英譯本作為案頭文學讀本的功用。誠然,該策略雖然維護了相應源語敘述內容的文學價值及其所傳達的隱含信息,但卻弱化了源語文本作為講唱底本的功能,同時在一定程度上給目標語文本賦予了英語或拉丁語文化屬性。
其次,基于上述“文本證據”和解析翻譯活動語境化實現過程的活動理論框架,本書提出了敦煌漢文敘事文獻翻譯活動“產品”“過程”和“功能”的理論解釋。根據活動理論,翻譯過程中譯者是依次參照規約化和情景性譯本功能、源語文本功能,制定整體翻譯方法、選擇翻譯策略和語言手段的。所謂規約化功能,指目標語文本產生的既符合翻譯社團的社會規則,又滿足譯者、委托人、出版商等所有翻譯活動參與者需求的語境效果;情景功能即在特定情景中的目標語讀者身上產生的與譯者意圖相符的語境效果。就敦煌本《六祖壇經》的英譯而言,制定以源語文本的禪宗佛典功能為導向,且突出六祖言語真實性和世俗性的翻譯方法,符合在西方禪宗熱的歷史語境下譯者們所處社團的社會規則,同時能滿足英譯活動參與者既要促進目標語文本的廣泛傳播,又能踐行禪宗思想的需求。以此為據,譯者們選擇了以自敘傳式的直接言語,替換源語文本中惠能生平的復調敘述,并在六祖講授禪理的言語里,增添了第二人稱代詞等指代情景交際因素的語外照應詞。這些規律性的語言手段,正是敦煌本《六祖壇經》中“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法元在人間,勿離世間覺”敘事規范的具體體現,也就是說與主題直接相關,當然它們與“源語佛典功能導向”的翻譯方法是連貫統一的。
作為文學類敦煌漢文敘事文獻的英文首譯者,威利(Arthur Waley)等人考慮到20世紀60年代,在西方國家興起東方文化熱的背景下,制定以源語文化和敦煌俗文學文本表演功能為導向的整體方法,既能滿足同處于西方文化社團的委托人、出版商和目標語讀者的需求和期待,又符合其所處翻譯社團的社會規則,當然也與其實施翻譯行為的意圖或目的相吻合。正由于此,他們通過加快譯文敘述節奏、增強語篇整體連貫性,補充關于源語敦煌故事演進、發展的文化信息,降低譯文敘述的宗教“專業度”,在突出源語敘事文獻“俗”的文類特征及其講唱功能的同時,又維護了譯本的源語文化導向性,這無疑與其依據規約化譯本功能制定的整體翻譯方法是一致的。
隨著20世紀80年代以來敦煌學的國際化,以及中西文化交流途徑的多元化發展,西方英文語境中產生了更多專門從事漢學研究,或者對傳統中國文學感興趣的“專業”讀者,為此,梅維恒等后譯者制定了以保持源語敦煌文獻專業度及其文學讀本功能為導向的翻譯方法。通過考證和研究相關學術文獻,在目標語文本中糾正、補充了敦煌寫本的錯訛、遺漏之處,同時采用梵文轉寫詞和學術話語,替換了敦煌文獻中的漢文佛教術語和專名。面對因漢語特有的修辭格或語言表述而造成的翻譯問題,譯者采用“成就性”策略,以產生相同或相似語境效果的英文表述替換了相應源語敘述內容。誠然,這種“功能對等”式的替換手段,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再現了源語文本的藝術和審美效果,但卻增添了源語文本所沒有的“他者”文化屬性。需要指出,由于相關敘述內容在整個語篇的占比不高,同時其主題相關性也不強,故此這也在后譯者所處漢學社團“規則”的許可范圍之內,而且也滿足了后譯者試圖挑戰語言、文化差異,重構那些被首譯者所縮減的文學價值的動機。也就是說,采用上述翻譯策略和語言手段,實現了對源語敦煌文獻專業度及文學讀本功能的重構,從而維護了整體翻譯方法的連貫性。
最后,基于上述語料描寫和理論解釋,本書提出了敘事文獻翻譯的方法論理據。在翻譯活動中,譯者根據規約化譯本功能,制定整體翻譯方法,選擇翻譯策略和具體語言手段,解決翻譯問題和重構目標語文本的語篇結構。面對因文本的語境化功能之間不相符,或由于雙語語言、文化的差異,以及因源語文本的標記性語篇特點而產生的翻譯問題,譯者在遵循整體翻譯方法的前提下,以“主題相關性”為參照,即通過考量相應敘述內容之于主要事件/行為和敘事價值規范的重要性,選擇翻譯策略和語言手段。如果譯本的規約化和情景功能一致,但后者又與源語文本功能相矛盾時,情景性譯本功能便是譯者進行翻譯決策和語言選擇的指南。當雙語文本功能一致時,源語文本功能和敘述內容的“主題相關性”,則是解決語篇或規約性翻譯問題的依據。需要補充,參照翻譯活動的方法論決策機制,本書還提出了敘事文獻翻譯的“聲音”策略及其應用原則,探究了藥名詩等文學“造語”的翻譯理據,并構建了“問題”導向的翻譯批評模式。